25 胳膊肘怎么拐

2014年7月15日,美国哥伦比亚特区联邦上诉法院裁定,中国三一集团美国关联公司在诉总统奥巴马与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案中获胜。判决书写道：“总统令不经正当法律程序,剥夺了罗尔斯公司（即三一集团在美关联公司）受到宪法保护的财产利益。”分析人士认为,这一裁定可能促使CFIUS在审查外国企业投资过程中更加透明。

2012年9月,美国总统奥巴马以罗尔斯公司“涉嫌威胁国家安全”为由,通过总统令叫停罗尔斯在俄勒冈州的风电项目。罗尔斯公司起诉了CFIUS,还将奥巴马加入诉讼对象,称该决定超出了总统的权力范围,违反美国宪法,并且变相剥夺了罗尔斯公司的财产权。

宪法是保证一个国家公正秩序的根本大法,维护宪法的尊严对任何国家来说,都应该是最高的核心利益,任何个人或群体的经济或政治利益都不应该高于这一核心利益。然而,要在具体事情上坚守这一原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在涉及“外人”的时候。司法会不公正地向“自己人”倾斜,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胳膊肘往里拐”。正因如此,发生“胳膊肘不往里拐”的新鲜事,往往就成为“新闻”。

2009年,俄罗斯圣彼得堡市地方参议会选举时,就发生过“胳膊肘不往里拐”的事,成为非常轰动的新闻。2009年4月27日,《华盛顿邮报》以《俄罗斯政治犬儒主义中的理想主义》（“Idealism Amid the Cynicism of Russian Politics”）为题,报道了此事。可见,对美国人来说,胳膊肘不往里拐也是一件挺稀罕的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安东·卓马青柯（Anton Chumachenko）参加圣彼得堡市地方参议会竞选,当局说他选上了,而他自己坚持说是落选了。他是“统一俄罗斯党”成员,党坚持说他当选了。而他却说,真正当选的是雅布罗科党（Yabloko Party）的候选人维希涅夫斯基（Boris Vishnevsky）。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吗?

俄罗斯的选举不断传出丑闻,民众对“统一俄罗斯党”独大的选举抱犬儒主义的态度,不相信会有公正、诚实的选举。卓马青柯的表态在俄罗斯引起一片惊奇和哗然,成为一个公共事件,这与美国人平静对待奥巴马败诉完全不同。俄罗斯人对法治的犬儒态度,无论是普遍程度还是顽固性,都远远超过美国人。这是不奇怪的,因为公正、透明的选举在俄罗斯是例外而不是常规,一般俄罗斯人对只凭投票就能决定谁胜谁负抱怀疑和不信任的犬儒主义态度。美国人对法治和法律公正性的信任程度是俄罗斯人难以企及的。

卓马青柯是统一俄罗斯党党员,他挑战俄罗斯缺乏公正的选举制度,作用超过了任何一位反对党人士。统一俄罗斯党的人们感到震惊,因为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反对党的人们也同样感到震惊,因为他们也不能相信,卓马青柯这样一位在普京时代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居然能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居然选择站在了整个犬儒主义体制的对立面。这使得许多反对党人士怀疑卓马青柯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人动机,或者这会不会又是统一俄罗斯党的什么阴谋。

在一个犬儒的社会里,当某个个人站出来反对犬儒主义体制的时候,他就立刻会成为犬儒主义怀疑的对象。社会里越多的人以犬儒主义来对待他们的政治生活（开始的时候当然是有理由的）,少数要抵抗犬儒主义的人面临的困难就越大。他们甚至最后免不了要怀疑,在真诚和诚实不再被相信的社会里,抵抗犬儒主义究竟还有什么意义。但是,卓马青柯确实用他自己的方式,独自抵抗着弥漫在俄罗斯社会里的犬儒主义。

卓马青柯的行为是以公正法治的利益,而不是以他个人或党派的利益为原则的。他公开表示,“我不需要这种胜利。我不想用对选民权利、法治和道德的犬儒嘲弄来开始我的政治生涯。”他向法庭提供证据,证明自己败选,并要求重新点票,以正视听。但是,负责选举的官员们说,由于水管爆裂,选票被毁,无从查证。卓马青柯苦笑道,“我们有非常聪明的水管,知道自己该在什么地方爆裂。”

“胳膊肘往里拐”的规则要求每个人都只帮自己人,说帮“自己人”,其实经常是在帮自己,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私的利益,帮“自己人”不过是一个维护私利的方便借口。“自己人”并不是人类的一种自然共同体,而是一个由利益来想象和构建的群体。“自己人”是一种非常脆弱的群体关系,自己人比外人更经常,也更容易成为自己人暴力压制、摧残和消灭的对象。批评家拉塞尔·雅各比（Russell Jacoby）在《杀戮欲》（Bloodlust）一书中指出,“暴力最常见的形式,就是存在于熟人们、邻居们或者民族内部有亲属关系的社区之间的暴力——那些（大大小小）的内战,从袭击到种族灭绝,从暗杀到屠杀,暴力通常都从具有共同志趣的人群内部冒出来,而不是从其外部出现。”

威胁经常不是来自陌生人,而是来自熟人和自己人。“陌生人”（外人）与“自己人”经常是难以区分的。弗洛伊德认为,德语中的“陌生”（unheimlich）与“熟悉”（heimlich）这两个词之间本来就存在着内在联系,令我们害怕和排斥的陌生,可能是我们本来就熟悉但却不敢承认的,而这种害怕和排斥会激起更大的非理性仇恨。雅各比在历史中发生的许多杀戮中发现,“一般而言,诸种内战总是比国家对国家的战争更为残暴,而且具有更为持久的多种后果。”

法治的根本意义在于,它让“自己人”在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能有公正、和平的解决方式,而不是诉诸暴力、残杀、打内战和内战后的持续迫害。法治意义下的“自己人”也包括各种各样的“外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不只是自己人,而是所有的人,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都一样。这样的法治,才能让每个人有可以信任也可以指望的财产和生命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