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顺风街的洗头房靠在一起打盹
大约是早晨七点钟的样子,火车站广场上的公交车开始频繁地出出进进,人们都向南边市区的方向匆忙地赶路,只有克渊一个人拐到了顺风街上。
夜里下过雨,正在铺设行道砖的顺风街看上去泥泞而杂乱。霓虹灯已经闭上了彩色的眼睛,歇下来了。它们继续工作也是浪费电力,天已经亮了,洗头爱好者们可以凭借阳光的指引回到家里去。街道两侧的四十七间洗头房现在倒一齐黑下来了,黑下来了就不竞争了,大家头挨着头靠在一起打盹,好像是一群饭后小憩的工友。
克渊绕过积水和障碍物在街上走,克渊闭着眼睛倒退着或者翻着跟斗也能在这条街上走,尽管这是被改造过的顺风街,怎么改造也没用,克渊走到顺风街口,就要向第一根路灯杆踹上一脚,他从小就是这样做的,现在他仍然这么做,看见第一根路灯杆已经换成黑色铸铁的杆子,灯泡也被一只弧形的灯罩精心地保护着,克渊打量了一下新的路灯,看得出他是在做思想斗争,他早已不是顺风街上的那个克渊了,踹还是不踹?可他的脚不管他的头脑,脚按捺不住地抬起来,终于还是向路灯杆踹了一脚。
街上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穿皮裙的小姐在遛狗。小姐坐在一家洗头房的台阶上,一条雪白的腿架在另外一条雪白的腿上。
克渊走过小姐身边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他家从前住的腌腊店,应该在这位置。他妈的,这个小姐其实是坐在他的家门口嘛。
克渊就回头向小姐笑了笑,他说,坐在这儿舒服不舒服?那个小姐不解其意,什么?你说什么?
克渊说,你是哪个国家来的小姐,听不懂中国话呀?
小姐说,神经病。
克渊走到小鬈毛狗那里,摸了摸狗身上的毛,说,这条狗多少钱买的?小姐没理他。
克渊打量着狗,猛地对狗汪地大叫一声,鬈毛狗胆子小,让克渊吓得跳了起来。
那个小姐也气得站起来,牵着小狗就走,一边走一边说,神经病,神经病。
克渊有点没趣,跟着小姐走了两步,你是新来的?从哪儿来的?他在后面说,你一定是新来的,顺风街上的小姐我个个认识,我怎么不认识你呢?
克渊径直到欢喜堡去堵梁坚。欢喜堡现在也是黑乎乎的,转椅沙发镜子都在,人却不在了。
从大玻璃窗外面望进去,可以看见墙上贴着醒目的服务公约:本店绝不从事异性按摩,敬请顾客监督。
一道屏风挡住了克渊的视线,克渊没有看见梁坚,看不见没什么。
洗头房的门反锁着,反锁着也不怕。克渊熟悉顺风街的所有出口入口,他进了隔壁的弄堂,经过性病防治中心的药品仓库,站在欢喜堡的后窗下面敲窗子。
敲了一会儿,窗子打开了,欢喜堡的三号小姐掀着窗帘打量克渊,她说,现在不洗头,下午三点以后来。
克渊说,三号,你不认识我?他妈的,你不认识我了?
三号小姐头上戴着一只塑料帽子,大概是怕睡觉时把刚做好的头发压坏了,她拿下帽子在手里转着,说,认识你也得三点以后洗呀,我们是人,又不是机器,也要睡觉的嘛。
克渊一听就恼火了,他说,好呀,三号,你不认识我,你就认识钱是吧?
三号小姐发现来者不善,急忙要关窗子,窗子却关不上了,克渊用肩膀扛着窗子,他说,×你叔叔的,给你小费你认识我,现在你不认识我了!
三号小姐惊恐的声音把梁坚引来了。梁坚苍白的脸在窗前一闪,很快就躲到黑暗里去。
什么东西在窗户里面啪哒响了一下,克渊听见梁坚低低的有点慌张的声音,我的皮鞋呢,皮鞋呢?克渊知道梁坚要跑,情急之下人就跃上窗台,跳了进去,克渊一把揪住梁坚,说,跑,往哪儿跑?
室内有人打开了灯。
三号小姐尖叫了一声,打电话,报警!只是这么叫了一声,她就在一张按摩床上坐下了,或许是见过了世面,遇到什么怪事都以不变应万变,三号小姐坐在那里翻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忽然无端地冷笑一声,说,你们闹去,不关我什么事情!
灯光下美男子梁坚的脸隐隐地泛出一种青色的光,他的额头上嘴角上留下了三号小姐红色的唇痕,这唇痕使梁坚看上去很可笑,同时也使他更加令人憎恨。克渊一把将他推到墙角那里,他说,你他妈是人物,欠了一屁股债,还在这里玩小姐,跑呀,你跑呀,你往哪儿跑?
谁要跑?梁坚推开了克渊,他说,谁要跑谁是孙子。我知道你会来,我在等你呢。
梁坚半裸着身子,左臂上的文身和小腹上的一条刀疤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克渊斜睨着梁坚,说,裤头穿反啦。
梁坚提起裤头看了看,脱下来重穿,穿了一半停在那儿,问三号小姐道,我放在床上的手机呢?
三号小姐脸对着墙,拿了个简易吹风准备吹头发,手机呢?梁坚重复了一句,三号小姐没说话,克渊在一边替她回答,卖了抵债了吧?
没想到让克渊说着了,梁坚摸着脑袋说,我忘了,算了算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从欢喜堡的后窗里跳出来,克渊的一只手揽着梁坚,梁坚说,恶心不恶心,谁要你揽着我?
克渊松开了手,说,好,你自己说的,你要跑你就是孙子。你要跑别怪我不客气。
他们穿过性病防治中心的一排长窗,防治中心里的一盏日光灯没有关,昏黄的灯光照耀着角落里一张狭小的诊疗床,一只高脚凳子,梁坚向里面瞥了一眼,忽然嘿地一笑,说,我前两天看见三子他爸爸在里面,老家伙还戴个墨镜,以为别人认不出来,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他姐姐的,他不是怕遇见熟人吗,我偏偏在外面跟他打招呼,克渊推了他一把,说,少给我打岔,你别管别人的闲事,管你自己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梁坚看了一眼克渊,一只手猛不丁伸出来在克渊裤腰上摸了一下,没有摸到什么,他的脸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怎么办?他嬉皮笑脸地说,准备让你捅一刀,你交差我也交差。
捅一刀?我的名字叫捅一刀?克渊说,好呀,我也算没白活,看见我出马,你们就想到了捅一刀,我宋克渊混到这步,也不冤枉。
反正我没钱。梁坚说,下个月就有钱了,四眼他偏不信,不信我也没办法了,捅一刀就捅一刀,捅一刀就把事情了掉了。
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克渊冷笑道,你以为是我们小时候的年代呢,捅一刀你就不还钱了,就万事大吉了?现在就认钱,捅一刀能顶三万块钱,那你捅我好了,捅了给我三万块,我躲一躲就不是人养的。
那你捅两刀嘛。捅两刀还嫌便宜就三刀好了,一刀一万,差不多了。
放屁。克渊踢了梁坚一脚,他说,别说两刀三刀,捅你这个×养的,一刀就让你翘辫子了。
翘辫子就翘辫子,梁坚躲开克渊的腿,转过脸来看着克渊,他说,翘了辫子就不欠债了。你们总不能追到火葬场去讨债。
你当真?克渊瞪大眼睛,狐疑地观察着梁坚的表情,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他说,是我给你上课还是你给我上课?我是教授你是教授?你又不是妇女,拿这一套来吓唬人。
我吓唬你不是人养的。梁坚说,我今天如果不成全你就不是人养的,你捅我我配合你,找个人少的地方,别让人看见,一刀,两刀,哪怕是三十刀,也由你捅,我要是喊一声救命就不姓梁,姓孬。
住嘴。克渊仍然警惕地看着梁坚,他说,几天不在一起混,你成才了嘛。你把我当傻瓜骗,你梁坚的命就值三万块钱?欠三万你就准备上西天了,不吃了,不喝了?不嫖了?不赌了?
吃喝嫖赌我是都喜欢,可没钱玩不起来嘛。梁坚狡黠地冲着克渊笑了笑,要不你借我一点钱,让我再玩个几天,玩透了再上西天去?
克渊的神情有点变了,梁坚凄惶的眼神和极其反常的微笑让他心里犯了嘀咕:这课不好上,他好像不是说着玩的,他好像是准备让我捅三刀的。克渊突然没了主张,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困境,一个人做好了一切准备,而且准备让你捅三刀,你怎么给他上课?克渊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一个关键的问题便脱口而出,你别把我当傻瓜,他说,梁坚你告诉我实话,你在外面到底欠了多少债?
梁坚没有回答这个关键的问题,他的目光在早晨的街道上游移不定,他的身体一会儿倒向旁边洗头房的玻璃,一会儿直挺挺地站着,突然克渊看见他俯下身子在地上拣起一截粉笔头,他向克渊笑了笑,说,看着,我欠了多少债。梁坚仰起半边脸,用粉笔在上面写了个阿拉伯数字:37。
克渊一看就明白了,他几乎惊叫起来,你欠了37万?
梁坚点点头,他说,怎么样,37万,够买我一条命了吧?
克渊说,其他钱都是欠谁的?梁坚说,我的小本子不在身上,让我说也说不全,大头我记得,开台球房欠大老杨七万,开餐厅欠骆驼十一万,做羊毛生意欠一个外地人九万,别的小数目我也记不清了。
克渊一下子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醒过神来,说,×,大老杨他们没找到德群,德群如果知道这笔大业务,没准自己出马了。
梁坚讥讽地一笑,说,谁出马也没用了,你们不给我机会,我也不给你们机会,不就是要捅人嘛,我让你们捅。
太阳照在泥泞的顺风街上,梅雨季节的早晨很少有这么闷热的。
走到街口的时候克渊发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他脱下上衣,光着膀子走,看见自己手腕上的那个文身,多少年以后仍然和梁坚手上的青蛇保持着相似的姿态,他的文身有点褪色了,而梁坚的仍然很蓝。他们当年是一起去城南找人刺的文身。
克渊现在尾随着梁坚,忽然对前面的这个美男子产生了一丝怜悯,他上去搭他的肩,对不住你了,我也没办法,只好跟着你,我们拉特公司现在没有别的业务,就做这种业务,克渊拍了一下梁坚,说,×,你是美男子有个屁用,你把冷燕混到手有什么屁用?落到这一步,我只好委屈你了,你进厕所拉屎也得让我看着。我们拉特公司给人上课就这样上。
梁坚低着头向前走,他说,你不用费那个力气,我带你去贮木场,那里没有人,你到那儿去捅我,捅成什么样就什么样,捅了拉倒,我死了伤了都不想看见你们这些东西。
克渊说,你是在装傻呢,我为什么捅你,捅你是让你拿钱出来,拿不出钱来,我捅你也完不成业务,不是傻×吗?
这是六月十号的早晨,两个男人从顺风街那里出来,拐到了车站广场上,有人看见其中一个相貌英俊的男子脸上写了一个阿拉伯数字:37。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有几个结伴到本城旅游的女孩子一直在偷偷打量梁坚的脸,其中一个女孩子对她的同伴说,那人有意思,一定是个行为艺术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