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修红遭遇的几件事情
一个以站立或端坐为职业的女人,她能获得什么样的荣誉呢?修红对此没有奢求。
曾经有个热心于占卜算卦的女邻居预言修红蛇年之前撞大运,修红以为她说的是财运,她说,你别害我了,我买了那么多彩票,最多中个六等奖,不少钱呢——不过我也不气,中不了奖就算为国家做了贡献!
大家都说修红这样的人会交好运,修红说我不想交好运,不交厄运就行了,修红没有想到女邻居预言的好运其实不是钱,是荣誉。
修红在旅社的走廊里坐了这么多年,终于坐出了结果。本年度微笑之星荣誉属于修红。
这个结果让车站旅社的员工们感到意外,意外之余却为传统与正义的胜利欢呼起来,他们纷纷向修红祝贺:修红大姐,你是好人,这是你应得的荣誉。
修红对陈列在外面的照片感到羞愧,她说,我的照片哪能和冷燕的比,我让他们别挂出来,他们非要挂。哎呀,我天天从那照片下面走过,羞死人了,我拍员工照那天没有化妆!
年轻人劝修红不要把照片的事情看得那么重,选的是微笑之星,又不是美女之星,容貌是否漂亮摩登有什么关系?
修红被他们说得频频点头,不知是什么地方触动了修红的心弦,她突然感伤地掏出手绢蒙住了泪眼,别人都不知所措,以为什么地方不小心伤了她的心,最后他们才知道修红大姐是在为消逝的青春一掬热泪。
我进车站旅社的时候比你们还年轻呢,修红后来从她的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给大家看,是一群八十年代打扮的女孩子的合影,一群衣着雷同的短发或者梳羊角辫的女孩子站在当年的车站旅社门口,大多数神情拘束,看上去有点紧张,而修红是唯一的向着镜头微笑的。
你们看,我就是喜欢笑的,从小就这样,哪怕心里再不快乐,也不愿意绷着脸给人看。修红评点着自己在旧照片上的形象,也评点了显现在照片中的不为年轻一代所知的旧火车站,你们看,那时候火车站像什么样子,我们旅社也寒酸,什么都没有,哪能和现在比?
旧照片上那些陌生的女孩子引起了年轻员工的兴趣,她们纷纷从照片中选出了自己心目中最美丽的一个,然后向修红求证自己的眼光,修红的权威意见却是指代不明:这人很上照,其实不好看,牙齿是大龅牙。这女孩人品不好,偷过别人东西。有一个长辫子女孩的美貌得到了最普遍的认同,修红也不否认她的美丽,可她透露的长辫子女孩的消息却令人震惊,这人已经死了。
修红说,得胃癌死的,她还比我小一岁呢。
这消息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长辫子女孩身上,也让他们依稀看见了修红在车站旅社这么多年的岁月沧桑,然后他们听见修红说,你们不知道那时候进车站旅社多难,他们都有背景的,就我没有。
修红说,有背景的人不一样,他们来也容易,走也容易,现在他们都走光了,他们总是能飞到高枝上去的,就剩下我一个了,我没有背景,我知足的。
修红后来把那张照片放回钱包,忽然笑了笑,说,我的青春都献给车站旅社了嘛,现在领导让我当微笑之星,也是应该的,你们说是不是?
新微笑之星现在分成两半,一半在二楼拐角的墙上向人们微笑着,笑得真挚而毫无保留:我不漂亮,可我很真诚。
一个三十岁女人偏胖偏方的笑脸,出奇制胜,代表着车站旅社实用的平易近人的服务宗旨,另一半的修红则坐在乏味的重复的现实中,前面介绍过,修红坐在走廊尽头的桌子后面,一半是在黑暗里,旅客们无法欣赏修红的微笑。
夜班服务员大多会偷偷地睡觉,修红很少做这种违反规章的事,她守在走廊尽头,坐在那里,用一只带耳机的半导体收音机收听电台的夜间节目,有时候她听一档名叫夫妻之间的科普类的节目,主要是介绍如何使夫妻在情感生活、性生活以及家务劳动各个方面和谐美满的,还有一档节目是由听众参与的谈话节目,夜间的王牌强档“午夜心与心”。
那个名叫雪飞的男主持人面目不详,可是在无线电的传播领域,他是一个万人迷,迷倒了许多失眠症患者和夜间值班人员,其中女性居多,他们不断地打进热线,让雪飞分享内心秘密,解答他们的困惑。
修红正是无数雪飞迷中不为人知的一员,历时数年的心灵交流之后修红对主持人雪飞培养出了信任感,有一次她那么冷静的人也冲动起来,她用旅馆的电话拨打雪飞热线,一拨就通了,修红羞涩地时断时续地向雪飞坦露了她的苦恼,苦恼概括起来说有两点,一:我丈夫怀疑我有外遇,可我是个具有传统贞操观念的女人,绝对不可能有什么外遇,我该怎么办?二:我丈夫的这种表现是说明他对我的爱很深呢,还是说明他心理变态,我该怎么办?
接线员夜里也无聊,交流器显示那是来自修红服务台的电话,干脆就偷听起来,修红大姐,她竟然有这么一个苦恼?
可惜的是接线员后来再也没有听见修红进一步披露她的苦恼,只是听见雪飞用他浑厚亲切的嗓音在电话里说沟通交流宽容坦诚相待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什么的,修红的声音消失了,很明显她提防着什么,匆匆挂断了电话。
但就像纸包不住火一样,旅社里的许多年轻员工竟然知道了修红的秘密,他们得知的秘密有点走样,修红大姐的丈夫有点变态,总是怀疑修红大姐搞婚外恋,众人眼里有杆秤,与冷燕的遭遇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人们极其同情修红,他们背地里说,修红大姐可怜死了,那么好的一个人,嫁了一个男人不好,是变态!
可怜的修红除了得到微笑之星的荣誉之外,遇到更多的仍然是不顺心的事情,其中冷燕与修红决裂的一幕更是令人为修红一掬同情之泪。人善被人欺,说得一点也不错的,冷燕和修红,修红就被冷燕欺。
跳槽的总台小姐冷燕在收拾工具箱里的物品时,修红和几个下班了的女孩正在隔壁的公共盥洗间里洗澡,冷燕把柜子弄得乒乒乓乓地响,盥洗间里的人能听见她尖厉的声音,我的洗面奶呢,怪事,洗面奶哪儿去了?
听她的口气好像发生了失窃案了,盥洗间里的人都撇嘴,一个女孩说,她就是这个德行,把人家当贼看。
另一个女孩说,谁敢用她的东西?上次借她一块钱忘了还,她看见我就向我翻眼睛!
修红起初没说话,别人总是瞟她,似乎逼她发表意见,也就随口附和了一句,是呀,她这个人,把钱看得太重了。
不巧的是冷燕恰好这时闯进盥洗间,冷燕听觉很敏锐,听到坏话就往自己身上联系,你说谁把钱看得太重?你说我?你有脸说我把钱看得太重?
一定是个人恩怨在作怪,冷燕对修红的态度恶劣得令人惊讶,修红你撒泡尿照照镜子去,她说,谁一天到晚想着买彩票发大财的?你自己告诉我,做梦梦见中了大奖,没法把钱抱回家,在广场上急得直哭,你倒是把钱看轻了?
车站旅社的女孩们都知道冷燕和修红以前情同姐妹,最典型的例子是她们双双节食的时候合打一份饭,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一份饭,都好成这样了,怎么一眨眼就变成冤家仇人似的?
张嘴骂了修红,冷燕还嫌不够,她还伸手在修红的塑料袋里搅了一下,肯定是在查找她的洗面奶,旁边的女孩们正要为修红打抱不平,看见修红脸色有点发白,而冷燕掏出了一瓶洗面奶摇晃着,我就知道在你这儿,别人的东西你拼命用,用剩这一点点了!
冷燕得胜了,她的目光因为得胜而更加严酷起来,你说我把钱看得太重?你也不算一算,这么多年你在我身上揩了多少油,修红,我看透了你啦。
冷燕摔门而去之后盥洗间里一片安静,女孩们不知道怎么安慰受辱的修红,为了照顾她的自尊,她们有意忽略了洗面奶的事,而对两个人友情的破裂刨根问底起来,你们到底怎么啦,你怎么得罪她了?她好像一口要把你吃了。
修红脸色惨白,一个劲地摇头,我没得罪她,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修红突然哽咽了一声,抹着眼泪说,微笑之星也不是我要当的,她落选怪她自己,怎么能怪我?
修红哭得很委屈,女孩们劝她,别跟她计较,她最近好像疯狗似的,好像人人欠她钱没还似的,她这种样子怎么配当微笑之星?
修红或许是问心无愧,很快制止了自己的哭声。
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修红说,我们志趣不相投,她心比天高,我是认命的,她不安心在旅馆工作,她长得漂亮,有资本嘛,我没有资本,我是安心的。
听修红这么说,女孩们虽然觉得有点走题,但也认为修红的表白是真挚的,她们就说,是呀,你的微笑之星是客人们投票选举的,说明你工作好,工作好拿荣誉拿奖金,她有什么可嫉妒的?
后来女孩们都走了,留下修红一个人在盥洗间里,她们知道修红洗澡特别仔细周到,就像她对待客人一样。有个女孩知道修红没有了洗面奶,要把自己的给修红用,修红婉拒了人家的好意,她说,其实我不爱用化妆品的,化妆品多用没什么好处,自然一点好。
后来修红就一个人在公共盥洗间里洗。
修红洗澡讲究严密的逻辑和科学的安排,毕竟是公用的盥洗间,貌似清洁,谁知道有没有细菌?
最保险的安排依靠的是经验。修红把三只塑料袋分开摆放,两只放在折叠椅上,一只盛放换下的内衣,一只是装洗理用品的,里面有香皂、洗发液、洗面奶(她自己的),有一只发卡和一把梳子。第三只塑料袋挂在门后的钉子上,装着干净的衣服,严禁与水汽接触。
二楼的这个盥洗间面向铁路,旅社的女员工们都在这里洗澡,女孩子来洗澡时把那块破烂的窗帘拉上了,现在修红把窗帘拉开来了,她要通风。
修红看着窗外的铁路洗澡。
火车来了修红就看着进站的火车洗澡。没有人知道修红的这个秘密,窗帘是知道修红的秘密的,铁路和火车也知道,可它们一向善于保持沉默,这么多年来火车上一定有人看见过车站旅馆里的这幅裸女图,可坐火车的人去往天南海北,他们也把车站旅馆的这个秘密带到了天南海北,怕什么呢,况且他们看见的是一闪而过的修红,他们根本看不清修红的面孔。
修红的面孔现在映在墙上的半块破镜子中,那张脸是平凡的普通的,连镜子也不一定能记住修红的脸,何况是火车上一闪而过的眼睛?修红的身体在温热的水流中自由地歌唱。
多数女性胴体在一些无人的场景下是能歌唱的,如果读者是成年人,大概懂得身体的歌唱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当一个少女纤细的腰肢迎接水流时,腰肢会唱:我是杨柳我是杨柳,请你别折断了我的柳腰。
当少妇丰满的乳房遇到鲁莽的水流时,乳房会羞耻地退缩:不害羞不害羞,请你快快住手。
而修红作为一个婚育史十分漫长的女性,她身体的歌声是坦然的堂堂正正的,有点像粗犷的号子:青春已逝,容貌平庸,身材偏胖,没什么可看,没什么可看,看别人去,别看我!
一列火车进站的声音盖住了淋浴室一直持续的水流声。修红能分辨出进站的是客车,就像以往一样,她转过身子背对着窗口,侧着头看那列火车。咣咣,咣。
第二节车厢的窗子打开了,一个穿黑色恤衫的男子歪着头向修红这里看,那张脸似笑非笑的,嘴巴做了一个轻薄的口型,眼睛一开一合地眨动着,如此明显的暗示谁不懂呢,可修红一时愣在那里不能动弹——这是一个石破天惊的巧合,雪飞先生,你为什么会坐在那个窗口看着我?
雪飞呀雪飞,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的,你那天到火车站广场来了,你们明星主持人都出来了,我让你在手帕上签名的!
雪飞,你不能这样,别人可以你不可以呀!
修红意识到某种危险,她双手遮着上身去拉窗帘,但已经迟了,从车厢那里传来那个熟悉的充满磁性的声音,他好像是在向同伴炫耀一个伟大的发现。
谁说女性中没有暴露狂?我刚才亲眼看见一个!那个声音保持着与收音机里一样的音色,可修红听见了“午夜心与心”节目中从未出现过的一些粗俗下流的词汇,她听见火车上的那个人在说,我铐(修红听得很清楚,他说我铐而不说我×),那半老徐娘的波很大,就是气不足了,像两只破足球,我铐,暴露狂!
这是九月的一个黄昏,修红在盥洗间的秘密突然失去了保护,它在黄昏的铁道线上拖着一条淫秽不洁的尾巴向站台蔓延,很有可能在夜里向无线电波中扩散。
他会在今天夜里的节目中探讨暴露狂吧?
会。修红吓坏了,直到此时修红才意识到她的秘密有多么危险。
她的眼睛里渗出了羞愧而悔恨的泪水。
暴露狂?什么暴露狂?修红从来没有预料到会有人这么骂她。
暴露狂比婊子还要难听。
有人骂金发女孩是婊子,有人骂冷燕是婊子,现在有人骂修红是暴露狂,修红情愿他骂她是婊子,也不愿意做一个暴露狂!
九月的一天,有个幸运的拾荒人在铁路路基下拾到了一只半新的半导体收音机,收音机明显是被某个愤怒到极点的人扔出来的,外壳有点破损了,但现在什么小家电质量都很好,打开一听,还好用,有个男人在里面说话,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很亲切,只是谈的东西都莫名其妙,什么裸露与性心理的关系,女性的裸露是脆弱与压抑的反映呀,什么狗屁东西?
拾荒者认为这些事情谈是谈不出名堂来的,要看。换个频率,拾荒者一下就高兴了,有黄梅戏,虽然没有吊人胃口的内容,却是他家乡的戏,听着很亲切。
不用我交代大家也一定知道了,那个拾荒者拾到了修红的收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