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克渊在火车上
我们看见克渊像一条孤单的鱼在广场上的人海里夺路而走,游着游着便脱离了欢度千禧之夜的人群,我们最后看见的是克渊的背影,他站在候车室门口把他的皮帽子的风耳放下来,他把风耳放下来,遮住他的耳朵,把耳朵都保护得这么好,也许是要到寒冷的北极去吧。
宽敞的候车室倒显得冷清,正如其他盛大的节日一样,旅行的人们一般会提前出发,在节日来临之前到达各自的目的地。
可想而知,千禧年之夜出现在候车室里的旅客,几乎都是被意外事件打乱了计划的人,他们坐在候车室里,尽管享用了平时旅行不可得的安静洁净的候车环境,但错失节日的遗憾和伤感还是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种种痕迹,看上去这些旅客的神情都是落落寡欢的。
千禧之夜,该到站的火车仍然到站,该离站的火车都会离站,大家知道火车就是火车,铁路就是铁路,火车时刻表与餐厅的菜单不同,它是不可随意更改的,就像夜里十一点五十七分开往北京的7786次列车,它不会因为有的旅客舍不得放弃听世纪钟的机会而推迟发站,除非火车晚点,除非你下车。
克渊一身冬装出现在候车室里,尽管他穿着皮夹克戴了皮帽子,手里提着一只小皮箱子,看上去像一个来自北方的成功人士,但车站上好几个工作人员都一眼认出了他,是原来在车站一带吃社会饭的克渊。
他们感到惊奇,克渊你去哪里?这种日子出门去?从来没见你搭火车嘛。
克渊说,我坐火车为什么一定要让你看见?我不喜欢坐火车,我出门都坐飞机。
他们知道克渊虚荣心强,顺势给他戴高帽子,说,你连飞机都不肯坐的吧,听说你出门坐宇宙飞船的?
克渊说,宇宙飞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有钱坐什么都行。
他们说,这种日子你怎么搭火车来了?去北京?去北京干什么?
克渊说,当然去北京,不去北京去天津啊?干什么?你说我去北京干什么?去国务院谈点事情。
大家一下子都笑了。开往北京去的列车已经停靠在月台上了,他们看看那列火车,再看看克渊,总是觉得克渊这时候出门有点奇怪,有个女的嬉笑着说,克渊你不会犯了什么事,畏罪潜逃吧?
畏罪潜逃?克渊咧嘴一笑,对那个女人说,我畏罪潜逃就带你一起逃——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还不懂?
可是克渊在候车室里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他的目光始终越过候车室里的一排排长椅,注视着世纪钟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他问检票员四宝,四宝你说今天的钟能敲成吗?
四宝说,应该能敲成功的,修了那么多次了,再敲不成市长都该辞职了。
克渊说,那很难说。我怎么就不信一只钟能一口气敲两千零一下呢?你信不信?一口气敲两千零一下呀。
四宝反问道,它要是不能敲两千零一次,建它干什么呢?
克渊向四宝翻了下眼睛,好像在埋怨他卖弄聪明。克渊半站半坐着向外面张望,除了人什么也看不见,就低头看了看手表,他说,四宝你说今天世纪钟会不会提前敲,现在是零点差十分,如果是上个月,它这会儿就该敲了。
四宝说,那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去北京的火车准点发车,你该检票了,再不检票误了火车我不负责。
千禧年钟声敲响前的最后一刻,克渊登上了北去的列车。克渊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邻座是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妇女,克渊问她,你去北京?
那妇女点头说,北京。
克渊说,那好,我替你看包,你也替我看包,我们协作。
然后克渊就忙着开窗子,克渊的手在车窗上焦急地忙碌了半天,窗子仍然打不开,那个妇女提醒他,车上有空调,窗子不能打开的。
克渊说,×,怎么会打不开呢?门窗都锁死,存心不让人听世纪钟,×!
知识分子妇女也在观察她的旅伴,一听这人满嘴污言秽语的,腾地站起来把自己的行李搬到对面去了。
克渊隐约听见那个女人的嘀咕声,要听世纪钟就别坐这班火车,要坐这班火车就别听世纪钟,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后来火车就开了。火车离开月台首先经过的是顺风街,顺风街一闪而过,等克渊意识到车窗前掠过的是顺风街的房屋和窗户时,那条街道已经消失了。
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在火车上看他熟悉的这条街道,就像从前那些年代的旅客在火车上看他的脸,看腌腊店楼上的窗子,看街上来往的男女。可是火车开得这么快,他什么也没看见,克渊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只看见自己的黑皮箱子在行李架上轻轻地颤动。
火车开起来很快,火车一开克渊就忘了世纪钟的事情了,车窗外城市的灯火一眨眼就消失了,他看见了冬天的田野和河流,树和房屋,除了火车轮子与铁轨撞击的声音,他听不见别的声音,他听不见世纪钟,一共2001次钟声,他一声也听不见。克渊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现在跟随着行李架上的箱子,箱子要到北京去,他没办法,只好跟着箱子,也到北京去。
窗外好像起风了,克渊看见绳子一样的东西从路基上突然蹿起来,飞快地掠进窗前,克渊吓了一跳,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那不是一条绳子,很像一条蛇。克渊想怎么回事,蛇为什么会飞?
过了一会儿克渊从座位上站起来,问对面的那个妇女,厕所在哪里?
问得没有礼貌,人家不爱和他说话,可仍然用手向车厢尾部指了指。
克渊就向车厢尾部走,走过去看见两个厕所都开着门,门上什么都没写,克渊探头向里面张望了一眼,不敢进去,正好一个女列车员走过,克渊直着喉咙对她嚷,喂,站住,这两间厕所,哪间是男厕所?
女列车员瞟了克渊一眼,似乎发现了一个奇迹,她说,这位老板哪里人,从来没坐过火车?
克渊说,什么哪里人?我问你哪一间是男厕所,你没有耳朵的?
女列车员看他态度恶劣,冲着他嚷嚷一声就走了:不分男女!
克渊瞪着眼睛目送女列车员的背影离去,仍然有点半信半疑的,他推开左边厕所的门向里面看了看,里面很脏,又推开另一间的门看,另一间干净一些,只是气味不好,克渊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右手那一间厕所,侧着身子进去了。
厕所的门被咣咣地来回撞了好几下,门上的锁突然锁上了,咯嗒一声,克渊终于放心地蹲了下来。
三十三 千禧年之夜去听世纪钟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