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他的降落伞放哪儿了
六月十号上午克渊给德群打过一次电话,说把梁坚揪住了。德群正要打听详情,手机信号却断了,德群听见电话的背景声音很嘈杂,他连克渊人在哪里都没有问清楚,就与克渊失去了联系。
克渊的手机是德群用旧以后送给他的,德群换了外壳,没告诉克渊,他知道那手机耗电太快,不能怪克渊。
六月十号上午德群一直在美丽城写字楼里坐着,他不知道克渊和梁坚其实一直坐在车站广场上,后来的事情是在离美丽城不足一百米的距离内发生的。
他们后来一直坐在车站广场上。
六月十号上午九点到十一点钟左右,梁坚和克渊一直坐在广场紧靠着世纪钟的地方。钟座旁有一个小小的售货亭,还有几张长椅,克渊和梁坚就坐在其中的一张长椅上。
他们是在售货亭买的啤酒,买来了就坐在长椅上喝,我们现在都已经清楚了梁坚目前的经济状况,所以不用说,啤酒是克渊掏钱买的,分三次买了十四罐,易拉罐包装的啤酒,克渊花了不少钱。
克渊不在乎,他对梁坚说了,我请客,你随便喝,你有本事把亭子里的啤酒喝光了,我再去对面的超市买。
美男子梁坚的脸上仍然写着37。
克渊提醒过他,让他把粉笔字擦了,梁坚不肯擦,他说,不擦,这是我的遗书。梁坚反常得像周星驰,他把那半边脸转向这边,转向那边,若无其事地看着车站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
克渊说,你他妈的何必来这一套,你以为你来这一套我就发善心放过你了?我放过你德群不会放过我。
梁坚说,哪来这么多屁话?我告诉你了,这是我的遗书,遗书能随便擦的吗?
克渊注意到梁坚的目光时不时地向车站旅社那里投射过去,投过去以后就受惊似的收回来了。
远远地透过旅社的落地玻璃窗,克渊能够看见大堂里走动的人影,一个红色的人影一直端立在柜台后面,即使看不清她的脸,克渊也知道,那是冷燕。
她钻在钱眼里了。克渊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嘛,钻进钱眼里你就没办法了,跟她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梁坚说,喝啤酒,说她干什么?
没想到她心肠这么硬,钻在钱眼里了。克渊说,不过也怪你这几年玩得离谱,伤了人家的心。
梁坚说,喝啤酒,喝完啤酒我们去贮木场,把事情了掉。
女人变得快,冷燕现在看上去有点老了。克渊说,现在看她不觉得她漂亮了,怎么回事?一点也不漂亮。当年你把冷燕骗到手,大家还吃醋呢。早知道现在这样,谁他妈的会吃你的醋?长相不行,心肠也坏了,这种女人,犯不上嘛。
梁坚说,你闭不闭嘴?你不闭嘴我就先走了,我去贮木场等你。
克渊一把拽住梁坚,然后他惊奇地发现梁坚的眼睛里有一星泪光闪了一下,克渊几乎是欣喜地嚷嚷起来,你哭了?×他姐姐的,这不是公鸡下了个大鸭蛋吗,你梁坚还会哭呀?
谁哭谁是孙子。梁坚搡开了克渊的手,抬头看着天色说,下雨了,下雨了你都不知道,你就坐在这里说那些屁话,我欠钱,不欠你这些屁话,贮木场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回家睡觉了。
好,我不提冷燕了,提她就是用刀子戳你的心。克渊在梁坚的肩膀上拧了一把,你也别提贮木场了,别以为我不敢去贮木场,别以为我不敢捅你,捅了你我有地方走,德群会替我擦屁股。
那干脆就在这儿捅了,你不怕让别人看见,我怕什么?梁坚说,对面超市有裁纸刀卖,很好用,你去买,我在这儿等你,我要是跑一步就不是人养的。
克渊瞪着梁坚,他的眼神里明显地流露出被人戏弄后的愠怒,只是没有发作的途径,便一脚踢飞了一个啤酒罐,啤酒罐在广场砖上朗朗地滚着,克渊起身又把它捡了回来,他捏着空罐子,听铝皮在手里噼噼啪啪地响着,与此同时,天空猛地暗了下来,雨点也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
六月的雨是热的,带着尘土与汽油混合的气味,太阳摇晃了一下,然后很干脆地消失了,广场像一个停了电的舞台,一点点暗下来。
此地的人们对付雨季素有经验,在短短的一阵慌乱过后,人都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室内或者屋檐底下,只有长椅、棕榈树和垃圾箱,傻乎乎地留在原地,承受着暴雨的冲刷。除此之外,有两个人,好像头脑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一直坐在大雨中。
梁坚不肯走。这是六月十号这天梁坚第二个反常之处,谁都知道美男子梁坚平时不容许皮鞋上有一粒灰尘,可那天他像一条癞皮狗一样赖在广场上,克渊怎么拉他他也不起来。
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让你去贮木场你不去,你选这个地方,那我就在这儿坐着。梁坚说,你怕淋雨你躲雨去,我不怕。我连刀子都不躲了,还躲雨干什么。
克渊放弃了拉扯梁坚的努力。你难不住我,×,这算是修理我?拿淋雨来修理我?克渊从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捡了一个塑料袋,把他的手机包了起来,挨着梁坚慢慢坐下来。
你喜欢淋雨我就陪你淋,反正你不还钱就别想把我甩了。克渊说,你听过那个灭虫灵广告吧,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我给我们拉特公司编了个广告歌,我们是蚂蟥我们是蚂蟥,你听听怎么样?
梁坚没有搭理克渊,他不时地调整着坐姿,说,从来没这么淋过雨,很舒服,比洗桑拿舒服多了。
你什么都舒服。克渊说,蚂蟥叮在你身上也很舒服,你这人是欠揍。如果世界上评选全世界最欠揍的人,你一定是冠军。
梁坚凝视着广场上满地流淌的雨水,他的腿忽然伸出去踩住了什么东西,然后耐心地把它勾了回来,克渊看着梁坚把一条蛇从脚底下捡起来,抓在手上转着玩。
是一条死蛇。是一条幼小的死蛇,蛇背上的暗褐色花纹还没有长齐,看上去蛇死了不久,梁坚把它抓在手上,蛇的小小的尾巴便柔软地垂了下来。
到处是蛇。这两天我起码打死了七八条蛇。洗头房里也有蛇,把小姐吓死了。梁坚把死蛇放到膝盖上,抚摸着蛇皮,蛇皮好凉啊,像冰块一样凉,你摸摸?不骗你,比冰块还凉——这些蛇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你问我我问谁?晚报上不是说了吗,这是本城本世纪最后一个谜案。
梁坚捏着死蛇,打量着蛇的嘴部,我从来没见过毒蛇,三步蛇,七步蛇,眼镜蛇,我一条都没见过,光听说过没见过,你说这是一条什么蛇?
什么蛇都不是。克渊说,他们说是基因蛇,基因蛇嘛,就是杂种蛇。
梁坚终于笑了笑,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有没有让肚肠街的瞎子替你算过命?我让他算过,他说我命里忌蛇,让我千万别让蛇咬了。我当时还不信呢。现在看来那瞎子的嘴真是很灵。
你也让蛇咬了?咬哪儿了?克渊一定是想起那个倒霉的洗头爱好者孔某人了,他嬉笑着问,咬到你哪儿了?
没咬到哪儿,咬到我脑子了。梁坚说,这几天我和小姐亲热都亲热不起来,做梦梦见的都是蛇。小姐的胳膊不能碰我,我以为是蛇来缠我的脖子,小姐不能亲我,她亲我我以为是蛇来咬我了。现在我信瞎子的,蛇来催我的命了。
克渊不解其意,有点茫然地看着梁坚,他看见雨点落在梁坚的头发上,脸上,他脸上的那个37已经被雨水冲洗干净了,现在梁坚的脸看上去闪烁着一片灰白色的光。
梁坚说,你看着我干什么?我说的是日语吗?
雨点忽大忽小地落在广场上,广场上蒸腾着一股白茫茫的水雾,一片雨声中世纪钟的钟声突然敲响,持续的洪亮的钟声一下子遮盖了雨声,广场上的两个人下意识地侧过脸去看世纪钟。世纪钟庞大的钟身在雨幕中仍然反射出新型合金材料特有的光亮,钟盘上的红色指针尤其醒目,它错误而果断地停留在正午十一点,与车站附近的人们一起聆听它的电子震铃发出的声音。
十一点钟?梁坚说,现在才十一点钟?我以为已经下午了呢。
十一点二十五分了,不信你看表。克渊说,你嫌时间过得慢?我知道你,在顺风街上你就嫌时间过得快啦。我也不愿意陪你,我跟人约好今天打麻将的,现在好了,我当上你的三陪了,还玩屁个麻将。
你跟人约几点?梁坚说,下午?下午来得及,我帮你一个忙,让你玩麻将。
你什么意思?有办法弄到钱了?克渊说,有办法弄你不早说,喂,你往哪里看?这附近没有银行。你看着钟干什么?世纪钟里面有你的钱吗?×,怪不得它老也走不准呢,让你的钱卡住了嘛。
世纪钟的质量问题我们大家都有所耳闻,六月十日这天早晨,世纪钟管委会派修理工上去修过钟,懒惰的修理工没有把软梯收起来,大概是为了图方便,反正管委会的人经常要打电话报修的。
雨势渐渐地小了,广场上的景物便清晰起来,平日灰蒙蒙的建筑被雨水冲洗过后显得湿润而洁净。
美男子梁坚后来一直盯着世纪钟上的那架软梯,软梯不是美女,有什么可看的?可梁坚一直瞪着它,就像一个迷路的人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路标。
我们是旁观者清,只有我们这些局外人能够从梁坚反常的言行中得到答案:走投无路的美男子梁坚,他一定从软梯上找到出路了。
你下午可以打麻将。梁坚说,克渊我骗你不是人,我们以前交情不错的。我帮你一个大忙,我也帮自己一个忙。马上就把事情了掉,你下午可以去打麻将了。
克渊凑近了盯着梁坚的脸,他说,你说的话我怎么听着像遗言呢?你准备干什么?你盯着钟看干什么,难道你要去跳世纪钟呀?这算什么,寻死的人我见多了,跳楼,跳悬崖,跳大桥,没听说有跳钟的,我告诉你,这世纪钟有三十多米,你去跳,去跳,你把债跳跳干净,我也没麻烦,我去告诉德群,钱没追到,追了梁坚一条狗命回来。
梁坚说,别骂人了。我知道你高兴还来不及,我喝你几罐啤酒,帮你一个大忙,下午你就可以去打麻将了,我梁坚死也死个好玩的出来,你看着,我梁坚活着图个好玩,死也死得好玩,等会儿招呼大家,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招来看。
你准备怎么个跳法?克渊说,寻死的事情能好玩吗,少给我装蒜,你倒立着跳下来,拿大顶跳下来?
倒立恐怕不行,没看见上面是圆的,站也不一定能站稳。梁坚说,我考虑过了,像跳水似的,我做一个飞燕展翅。飞燕展翅我跳得很好。
你脑子坏了。克渊说,欠钱的人世界上多着呢,人家脑子都没坏,就你脑子坏了。你脑子坏了不关我屁事,我不管你脑子,我就管着你的腿。
是,你管着我的腿,管了一上午了,等会儿就不用管了,去打麻将吧。美男子梁坚抬头看了看天空,他说,雨马上停了,雨一停广场上人就多了。等人多了我就上去。
克渊后来承认他始终对梁坚跳钟的事情半信半疑,他承认自己把梁坚看得太坏了,他说梁坚从小撒谎撒到大,没想到在死这件事情上不撒谎,他如果提高警惕是能随时抓住梁坚的,可他就是没有这个思想准备。
梁坚说,我要活动活动,好多年没爬高了。
克渊还笑呢,说,是得活动活动,否则爬到一半摔下来,摔个半死不活的,37万还得你一笔一笔地还!
克渊看着梁坚甩着胳膊踢着腿向世纪钟走过去,他站了起来,说,你还没交党费呢。
梁坚似乎没有听见克渊恼怒的讥讽的声音,他站在世纪钟前面了。
雨停了下来,有人从各个方向向广场上走来。
克渊看见梁坚拍着手像小贩一样吆喝着,快来看,有人要跳世纪钟了!梁坚向几个男孩拍着手,快来看,世纪之跳,跳世纪钟了,免费的,不看白不看!
克渊发现梁坚的目光多次向车站旅社的方向瞥去,旅社的大玻璃窗仍然忠实地反射着一个红色的身影,克渊知道是冷燕在柜台上,冷燕在当班。
也就是在这时克渊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突然意识到梁坚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的欺诈,也没有一丝的阴谋,他的眼睛就像那条死去的幼蛇的眼睛,那眼睛绝望而无畏,没什么,活着很好,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
克渊突然吓出一身冷汗,他终于向梁坚那儿扑过去——这反应迟钝智商低下的狗娘养的宋克渊,现在怎么扑都已经迟了,美男子梁坚像一只灵巧的猴子一样向上攀,向上攀,向上攀。
美男子梁坚一边攀一边狂叫着,快来看,世纪之跳,世纪之跳,跳世纪钟啰!
六月十日那天,车站广场上大约有二十人亲眼目睹了美男子梁坚跳钟的旷世奇观。起初人们认为那个爬在世纪钟上面的人要进行跳伞表演,他们仰着头等待他打开降落伞,嘴里还议论着,他的降落伞放哪儿了?人们万万没想到那个人不用降落伞,他起跳的姿势好像是一个跳水运动员的姿势,可广场上的二十多个人都是普通人,不是什么裁判员,他们惊叫着同时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他们没有来得及捂住耳朵,所以每个人都听见了死者最后晦涩的喊叫声,清账!
与此同时,他们听见世纪钟的钟声又宏伟地敲响了,正午十二点的钟声是最热情最执著的,它一遍遍附和着死者的喊叫声,清账!清账!清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