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关于电灯、火车和克渊的性功能障碍
克渊务必保持镇定,是三三将他的个人隐私一点点地透露给大家的,现在为了避免让别人一头雾水地猜测克渊的性生活,为了避免某些人凡事往歪处想,我们不如公开克渊在性方面的所有欢乐和忧伤,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公开克渊的隐私,需要我多大的勇气,克渊克渊,请你别发火,这是为了你好,让我们先从你家的电灯说起。
熟悉旧火车站地形的人一定都记得顺风街紧邻着铁道,而熟悉克渊的人都记得克渊一家人都健在时,是挤在老沈的腌腊店楼上三代同堂的。
克渊一家从下放地回城以后一直住在腌腊店楼上。人人认识克渊的家,那是顺风街上唯一没有电灯的家。
为什么没有电灯?这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
反正六十年代本地普及电灯的时候腌腊店没有接上电线,不知道是谁的责任,后来许多人家都用上华丽的多头吊灯了,腌腊店里还是没有用上电灯,这责任大概是要老沈负的,可是你听听老沈的意见就知道了,也不能怪老沈,他说腌腊店要什么电,卖火腿咸肉鸭肫历来都是在大白天卖,腌腊无需冷藏,没有电灯可以,没有冰箱也可以,为国家省一点电费有什么不好?
虽然众所周知老沈是个懒惰的人,他善于为自己的懒惰寻找借口,借口找得合理你也不好过多指责他的懒惰了。但是克渊一家人对煤油灯与黑暗的忍受能力却是令人不可思议的。
如果现在请来街坊邻居回忆,人们会记起克渊的父亲和电灯之间发生的故事,不是什么曲折的有教育意义的故事,但由于这故事有益于交代克渊的漫长的青少年时期的夜生活,说说也无妨。
克渊的父亲为了电灯的事情奔波过一段时间,此人肝火很旺,到电力公司跑了几趟,人家说,不可能,现在什么年代,你们家怎么可能没有电灯?
克渊的父亲一下就在电力公司破口大骂人家是官僚主义,这不算离谱,大家应该记得从前官僚主义作风确实是很让人头疼的,可克渊的父亲错以为下放干部也有资格耍威风,他一定要把人家拖到他家去,看看他家的电灯在哪里。
人家说,我凭什么要去你家,你有专车接送吗?克渊的父亲这下就暴跳如雷了,他认为人家是在嘲弄他地位卑微无权无势,其实这是事实,顺风街的人说穿了都是这号人,可克渊的父亲也是爱面子爱得过了头,他一边疯狂地罗列自己对国家做出的贡献,一边就对电力公司的人推推搡搡起来,偏偏人家是个女同志,被逼急了一声尖叫,抓流氓呀!
其他办公室的同事便拥出来把他揪住了。
对方人多,又有误会,对克渊的父亲又打又踢又骂,最后扭送派出所。派出所给这件事情作了鉴定,耍流氓是耍流氓,推人是推人,推妇女算什么?算什么都不合适,就写了“推妇女”。
克渊的父亲“推妇女”以后一蹶不振,像一个罪人羞愧而易怒,家里人一提电灯的事情,他就咆哮道,不准装电灯!不装!就摸黑!摸黑过日子!不会死人的!
如此赌气在邻居们看来是可笑的,这是在跟谁赌气向谁示威?你不装电灯你摸黑过日子,你们一家没有电灯就能给社会主义抹黑了?你这个“推妇女”!
克渊的夜晚比别人的夜晚提前来到,你可以想象克渊经历的青少年时期的漫长的夜晚,别人还在灯光下打扑克或者做家务的时候,克渊家的煤油灯已经吹灭了。
两个用六合板草草割出的房间沉浸在黑暗中,克珍和小施他们占了一间,他们有两个孩子,四个人住那么一间小房间是公平的,克渊和他的父母占一间,这也是唯一的选择,否则克渊就要睡在楼梯上了,可楼梯自古以来就不适合人睡觉,克渊的母亲在他们这一间里用布帘子给儿子腾出一块地方,正好放克渊的钢丝床。
克渊的房间似乎是伪造的,更像帷幕后的舞台,可是这房间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守着楼上唯一的窗户,与我们前面介绍的车站旅社的窗户相比,它与铁路的距离几乎可以写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
克渊告诉过别人,他刚刚从下放地回来以后天天站在窗子前看火车,由于对坐火车旅行的人产生了强烈的嫉妒,他曾经用一根晾衣竿去捅那些靠窗的旅客,旅客没有捅到,那根晾衣竿却被火车卷走了,而且它发出了一种可怕的类似鞭炮的爆炸声。
克渊对那扇窗子极其迷恋,反正没事干,天天在窗边看火车,可是克渊的父亲厌恶他挡着窗子,夏天腌腊店楼上闷热难当,儿子总是站在窗边,不是存心挡风吗?冬天腌腊店的楼上又阴又冷,克渊站在唯一的窗子边,就像一堵墙挡着冬天的阳光,克渊的父亲说,你没事干就滚出去,别整天像一块木头一样杵在窗子旁边!
老宋当年对儿子的吆喝邻居们也听到的,所以后来克渊在这个朋友家睡一夜那个朋友家睡一夜,最长纪录是半年没有回家睡,老宋在外面发脾气扬言和儿子脱离父子关系,邻居们曾替克渊说过公道话,不让站这儿,不让站那儿,那么小的地方,你让他站哪儿去?
是老宋自己把克渊赶走的!
关于克渊的母亲,大多数人对她的印象并不清晰了,只记得她有肺病。
这母亲作为一个结核病人没有遵照医嘱,避免情绪冲动,在那段时间里她捂着胸口在顺风街上寻觅儿子的踪影,像一个疯子一样敲这家门,敲那家门,喊克渊回家睡觉。
你说不在她不一定相信,径直地闯进来,这门推推那屋看看,好像来抄人的家,克渊的母亲在人家家里剧烈地咳着,咳得受不了的时候还跺跺脚,用以减轻病痛,人家的父母一方面同情这个女人失去了儿子的心,另一方面也很反感,好像是我们把你害的,于是就以守为攻,都说,我们家孩子不跟克渊玩。
克渊的母亲人是好人,可不怎么会说话。你家孩子不跟克渊玩,他家孩子不跟克渊玩,她的手痛苦地抓挠着胸口,说,我家克渊跟鬼在玩呀?
这么一来街坊邻居面子上的和平也不用维持了,别人的母亲便沉下脸说,那谁知道?
人就站到门边做出送客的姿态,克渊的母亲只好弯着腰出来,她说,你们家这么宽敞,我们一家七口人挤在二十平方里呀!
别人的母亲不接她的话茬,其表情在说话:我们家宽敞不关你的事,你有意见找房管所去,不关我们的事。
克渊的母亲返身来到夜晚的大街上,看看这家的灯光,看看那家的屋顶,突然就很厌世了。
那年冬天有好多人看到克渊的母亲坐在杂货店的台阶上哭,她穿一件肥大的男用大棉袄,好像是她女婿小施轧钢厂发的冬季工作服,她穿着小施的大棉袄坐在那儿哭,有的人多事,明明知道她是为儿子哭,还要过去问这问那的,克渊的母亲就发表了她一生中最震撼人心的言论,也不怪克渊不回家,她说,我早点死了就好了,我们老夫妻都早点死了就好了,克渊好坏也有一间自己的房。
后来有人说克渊的母亲是让自己咒死的,这说法无疑是迷信的缺乏根据的,人人都有常识,一个人长命百岁不容易,咒死自己同样也难于上青天,况且她牺牲了自己也没有达到原有的目的,克渊的父亲尽管活得不耐烦,不耐烦仍然活着,他活了好几年以后才脑溢血去世的,所以克渊得到一个完整的房间是在几年以后了。
现在我们顺风街上还有一些人记得克渊是如何看待父母之死的,克渊说,他们就我一个儿子,儿子没房子怎么办?死,见马克思去,他妈的,两条老命搭上去,好歹给我腾了一间房子出来!
德群和三三那时候都去过克渊在腌腊店楼上的房间,他们是被克渊强迫拉去做客的,楼下腌腊制品的味道很难闻,这尚且可以将就,克渊的身上头发上也是这股气味嘛。德群他们对克珍时不时的探头张望极其反感,她嘴上客气,说,你们在这儿好好玩,要不要喝点水?可她疑惑的眼神明确地流露出相反的信息,你们为什么偏偏在我们家玩呢,这么小的地方,又没有灯,德群你们家那么宽敞,三三你们家还有个天井呢,到你们家去多好。
克珍还突然跑到克渊这里来问,八点钟的火车开过去了吧?
这是在提醒克渊,八点钟了,我们大家都该休息了,明天大家都要上班的。
克渊不管他姐姐这一套,瞪着眼睛说,你没有耳朵的?这种事情也来问我?
其实没有人情愿到克渊的房间来,影响克珍一家的睡眠,点着个蜡烛!更重要的是他们难以忍受克渊把亡父亡母的遗像并排地挂在板壁上,两个过世的人都用烦躁的眼神盯着客人,好像在谴责他们鸠占鹊巢,谁让你们来躺在这儿的?
而外面有火车开过的时候,整个腌腊店有节奏地跳动起来,客人们会发现克渊的父母在火车汽笛的鼓励下几乎快从墙上跳下来了,你们快滚开,这是我们给克渊腾出的房间,不是给你们腾的,滚开滚开!
德群他们曾经向克渊提议把死人的照片挪到外面的楼梯口。克渊在这个问题上却固执己见,不挪,他们人都给我挪走了,照片就不能挪了,放到楼梯口干什么,给我放哨站岗呀?
克渊说,你们怕他们我不怕的,哪天轮到你们父母死了就懂了,再讨厌的爹,再讨厌的妈,死了你就不讨厌他们啦。
可德群三三他们的父母都健在,没有克渊的体会,他们坐到八点半就起身走了,再也不给克渊面子,克渊很沮丧地把他们送下楼梯,在后面骂骂咧咧地说,这么早,我一个人怎么玩?让我上床玩鸡巴呀?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我们仍然没有进入正题,不必掩饰在公开克渊的性障碍时必须面临种种的难度,除了日后来自克渊报复的危险,其实这性障碍本身的复杂性和特殊性也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和语言阐述能力。
现在让我们壮着胆子模仿三三的口气吧,克渊你他妈的别给我装汉子了,小心我把你的事情捅出去,你不行,呜呜呜——三三模仿的是火车的声音,他说,呜呜呜——火车一走你就不行了,别抵赖了,你自己告诉我的——呜呜呜——呜呜——三十秒钟!
由于我们不可能从当事人克渊那里取得任何辅佐材料,关于传说中的克渊的三十秒我们只能由合理推测入手。
当然这样的推测与男性青春期经验或者性活动有关,未婚的女性读者在这里可以跳过一页,已婚的女性如果对克渊这人的心灵没有兴趣研究,肉体上的秘密也就可以放弃,也不必要参与此类推测。
如果我们就克渊的性障碍问题作一次民意调查,也许会得出一个相对深入而客观的结论,如果顺风街有文化的居民都做了答卷,其调查结果不外乎是以下几条意见。
第一:克渊的性障碍是腌腊店楼上局促的没有隔音效果的空间造成的,其中,火车在克渊的性障碍中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调查员允许作以下提示——请大家想象人类夜生活中最秘密的那个部分,请大家不要忘记克珍和小施是在腌腊店的楼上有了两个孩子,请大家注意那不是一对开放得可以在大街上当众接吻的夫妻,怎么就在另外三个人六只耳朵的旁听下有了两个孩子——请大家注意火车,想一想火车除了作为交通工具之外,它巨大的噪音给克渊的姐姐姐夫带来了一个多好的隔音器——这最好去问小施——有人一定会这么说,这么说就是不合作态度了,权且不说小施现在与克渊脱离了一切关系,即使有关系,你也不能询问当事人的,牵涉到隐私权,有的调查只能是民意调查。)
第二:你认为克渊青年时期染上过手淫的恶习吗?(调查员有时候不得不对这个教科书用语作出注解,手淫就是打飞机嘛!)怎么不打?那时候不开放,大家没办法都打的嘛,克渊肯定打得更厉害。那么你认为克渊在那样的居住条件下怎么才能安全地打飞机呢?(此处提示:克渊住在铁路边)那简单嘛,火车开过来的时候打,也不光是他,顺风街住房紧的夫妻也是这时候做事,火车打掩护,小孩吵醒了就说,乖乖别怕,是火车,这火车好长呀。被调查者这时候差不多明白了答卷的用意,机智一点的会说,大家都是和火车赛跑嘛,住得宽敞的人不跑,克渊这样的只好和火车赛跑,不过是快一点罢了,别人打飞机,他是打火箭。
低级趣味的推理对克渊是有针对性的,过去顺风街的居民完全有可能在报告上签字,困难的是如何说服非顺风街的居民——火车一眨眼就开过去了,这么一会儿怎么可能完成一次手——我们不说这个词了,换一个文雅的——这么一会儿工夫怎么可能进行一次性生活?
求求那些凡事较真的人,千万别把推测当做铁的事实,千万别说你试一次给我们看看之类的话,我在说克渊的事呢,不是在说你们。
谁来为克渊性障碍提供证据呢,大家知道顺风街铁道旁所有的居民现在都迁入了近郊的新居,腌腊店的旧址都无法辨认了,大家现在安居乐业的,性生活愿意在哪里就在哪里过,谁来做这种无耻的实验?即使高薪招聘也不一定有人干的。最好的办法是找到人证证明那个的最快速度,这有点棘手,一是人选未知,二是法律道德难容,三是缺乏舆论和民心支持。
我们知道克渊现在托政府改造顺风街的福,分到了一套二居室,却很少在二居室住,他在这个浴城住住那个俱乐部住住,几乎每天夜里都在顺风街混,但听三三说克渊一直就是瞎混,从来不埋单,如果三三不是故意毁坏克渊的名声,那克渊的现状也许符合大家对他的分析结论,克渊,他的三十秒有他自己的责任,也有电灯、火车和铁路的责任,也有他父母的责任,也有他姐姐姐夫的责任,当然了,也有历史的责任社会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