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四
来书云:“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此为学者吃紧立教,俾务躬行则可。若真谓行即是知,恐其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必有暗而不达之处,抑岂圣门知行并进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即如来书所云“知食乃食”等说可见,前已略言之矣。此虽吃紧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邪?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一]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之说[二],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三]。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注释】
[一]“晦庵谓”云云,语本朱熹《大学或问》。
[二]告子义外之说,语本《孟子·告子上》:“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三]孟子谓之不知义,语本《孟子·公孙丑上》。
[四]恻怛(cèdá):忧伤、悲伤。此指对人之关爱、同情;不忍。
【翻译】
来信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则不足以称之为知,以此来帮助学者紧要确立教法,使他们致力于躬行是可以的。如果真的认为行即是知,那么恐怕他们会专注于反求本心,因此遗忘物理,一定会有昏昧而不明达的地方,这难道是圣门知行并进的成法吗?”
知的真切笃实之处就是行,行的明觉精察之处就是知,知行的工夫原本就是不可分离的。只是由于后世学者分成两截来用功,失去了知行的本来状态,所以才有合一并进的说法。“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则不足以称之为知”,从你来信所说“知食乃食”等说法就可以见出,前面已经约略说过了。这虽然是为吃紧救弊而提出,然而知行的状态本来就是如此,而不是我以自己的意见抑扬于其间、姑且提出这一说法来随便取得一时的功效。“专求本心,遂遗物理”,这说的却是那些失去其本心的人。物理不外在于我们的心,在我们的心外寻求物理,就没有物理了;抛弃物理而反求我们的心,我们的心又是什么物事呢?心的本体,就是性;性即理。所以有孝亲的心,就有孝之理;没有孝亲的心,就没有孝之理。有忠君的心,就有忠之理;没有忠君的心,就没有忠之理。理怎么会在我们的心外呢?朱晦庵说:“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这样,他在一分一合之间,就不免已经引发学者分心理为二的弊病了。后世所以会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的毛病,正由于不知道心即理。在心外寻求物理,才会有昏昧而不明达的地方。这就是告子的义外之说,孟子因此说他不懂得义。心只是一个而已,从其全体恻怛的角度说称之为仁,从其得宜的角度说称之为义,从其条理的角度说称之为理。不能在心外求仁,不能在心外求义,难道惟独能在心外求理吗?在心外求理,这就是知行所以分而为二的原因。寻求物理于我们的心中,这是圣门知行合一的教法,你还要疑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