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〇
来书云:“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所谓良知良能,愚夫愚妇可与及者。至于节目时变之详,毫厘千里之谬,必待学而后知。今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至于舜之不告而娶[一]、武之不葬而兴师[二]、养志养口[三]、小杖大杖[四]、割股庐墓等事[五],处常处变、过与不及之间,必须讨论是非,以为制事之本,然后心体无蔽,临事无失。”
“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语诚然。顾后之学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此其所以“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六]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七]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节目时变,圣人夫岂不知?但不专以此为学。而其所谓学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而与后世之学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顾是之忧,此正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之弊也。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吾子谓“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粗知温凊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八]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诚于为无后、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告而娶与不葬而兴师,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其余数端,皆可类推,则古人致知之学,从可知矣。
【注释】
[一]舜之不告而娶,语本《孟子·万章上》。
[二]武之不葬而兴师,事见《史记·伯夷列传》。
[三]养志养口,语本《孟子·离娄上》。
[四]小杖大杖,语本《孔子家语》。
[五]割股,即割股疗亲。股,大腿之肉。古代以割股疗亲为至孝。庐墓,古代遇父母、尊长之丧,在墓旁建筑小屋居住,称庐墓。
[六]“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语见《孟子·离娄上》。迩,近。
[七]“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语见《孟子·告子下》。
[八]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问”,原作“间”,据台北藏明刊本、德安府重刊本、孙应奎本、胡宗宪本、郭朝宾本等版本改。王畿本作“闻”。
【翻译】
来信说:“道理的主要方面易于明白,犹如您所说的良知良能,愚夫愚妇都可以做得到。至于礼仪节目、时世变迁的详情,毫厘之差、千里之谬的教训,必须借助学习而后才能知道。现在从冬温夏凊、昏定晨省方面谈论孝道,谁不知道这些?至于像帝舜之不告而娶妻、武王之不葬而兴师、赡养父母是养其心志还是养其口体、被惩罚时应否小杖则受大杖则逃、割股疗亲或庐墓守丧等事件,对于处理常规与变故、过分与不及之间的分寸,则必须讨论其孰是孰非,来作为处理事情的根据,然后心体才能不受蒙蔽,遇事才能没有过失。”
所谓“道之大端易于明白”,这句话确实是对的。不过后来的学者,往往忽略那些易于明白的道理而不遵循,而去追求那些难以明白的道理作为学问,这就是他们之所以会“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的原因。孟子说:“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都是相同的。只是圣人能够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这是圣愚之所以区分的缘由。礼仪节目、时世变迁,圣人怎么会不知道?圣人只是不专门以此作为学问。而圣人所谓的学问,正是只致其良知,来精察这心中的天理,而与后世的学问不同。你没有闲暇去致良知,而急急忙忙为这些事情担忧,这正是追求其难以明白的道理作为学问的弊病。良知之与节目时变相比,犹如规矩尺度之与方圆长短相比一样;节目时变的不可预定,犹如方圆长短的不可穷尽一样。所以规矩真正确立,则不可用方圆来欺瞒,而天下的方圆就是怎么用,也不可用完;尺度真正陈列,则不可用长短来欺瞒,而天下的长短就是怎么用,也不可用完;良知真正扩充,则不可用节目时变来欺瞒,而天下的节目时变就是怎么应,也不可应完。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如果不是从我们心中良知一念的细微之处来精察,又将在什么地方运用学问呢?这是不依规矩而希望确定天下的方圆,不用尺度而希望穷尽天下的长短,我所能见到的就是他的乖张谬戾、终日劳苦而无成。你说“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真正能致其知的人却很少。如果说粗略知道温凊定省的仪节,就可以称之为能致其孝之知,那么凡是知道君王应当仁惠的,都可以称之为能致其仁之知了;凡是知道臣属应当忠心的,都可以称之为能致其忠之知了,则天下谁不是致知的人呢?由此而言,可以知道致知一定在于践行,而不践行则不可以称为致知,这是很明白的。知行合一的本来状态,不是更加较然显明了吗?至于帝舜不告诉父母而娶妻,难道是舜之前已经有不告而娶妻的人作为准则,所以舜能够考证什么典籍、请教什么人物而做这样的事呢?抑或只是舜反求于其心中一念之良知,权衡轻重之宜,不得已而做这样的事呢?武王不安葬文王而兴师伐纣,难道是武王之前已经有不葬而兴师的人作为准则,所以武王能够考证什么典籍、请教什么人物而做这样的事呢?抑或只是武王反求于其心中一念之良知,权衡轻重之宜,不得已而做这样的事呢?假使帝舜的心中不是真的担心无后、武王的心中不是真的为了救民,则他们不告而娶妻与不葬而兴师,乃是最大的不孝、最大的不忠。然而后人不致力于致其良知,以在此心的感应酬酢之间来精察义理,只不过想凭空讨论这些不正常的事件,并且拿它来作为处理事情的根据,以求遇事没有过失,这也相差太远了。其余几件事,都可以类推,则古人致知的学问,由此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