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一
来书云:“谓《大学》‘格物’之说专求本心,犹可牵合;至于六经四书所载‘多闻多见’[一]、‘前言往行’[二]、‘好古敏求’[三]、‘博学审问’[四]、‘温故知新’[五]、‘博学详说’[六]、‘好问好察’[七],是皆明白求于事为之际、资于论说之间者,用功节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义,前已详悉,牵合之疑,想已不俟复解矣。至于“多闻多见”,乃孔子因子张之务外好高,徒欲以多闻多见为学,而不能求诸其心以阙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于尤悔,而所谓见闻者,适以资其务外好高而已,盖所以救子张多闻多见之病,而非以是教之为学也。夫子尝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八],是犹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义也[九]。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耳。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诸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见闻之知为次,则所谓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窥圣门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谓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十]使诚在于“多学而识”,则夫子胡乃谬为是说以欺子贡者邪?“一以贯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为心,则凡多识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学,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十一]非若后世广记博诵古人之言词以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达之具于其外者也。“博学审问”,前言已尽。“温故知新”[十二],朱子亦以“温故”属之“尊德性”矣[十三],德性岂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于“温故”,而“温故”乃所以“知新”,则亦可以验知行之非两节矣。“博学而详说之者,将以反说约也”,若无“反约”之云,则“博学详说”者,果何事邪?舜之“好问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但其从事于事为、论说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谈说以为知者,分知行为两事,而果有节目先后之可言也。
【注释】
[一]“多闻多见”,语本《论语·为政》:“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二]“前言往行”,语本《周易·大畜·象传》:“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三]“好古敏求”,语本《论语·述而》:“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四]“博学审问”,语本《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五]“温故知新”,语本《论语·为政》:“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六]“博学详说”,语本《孟子·离娄下》:“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
[七]“好问好察”,语本《中庸》:“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
[八]孔子之言,见《论语·述而》:“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九]孟子之语,见《孟子·告子上》:“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十]“夫子谓子贡曰”云云,语见《论语·卫灵公》:“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十一]“孟子云”云云,语见《孟子·告子上》。
[十二]“温故知新”:原作“温故新知”,据台北藏明刊本、德安府重刊本、王畿本、孙应奎本等版本改。
[十三]“朱子亦以‘温故’属之‘尊德性’矣”,语本《朱子语类》:“‘温故’‘’‘’,只是存得这道理在,便是尊德性;敦厚,只是个朴实头亦是,‘尊德性’”。
【翻译】
来信说:“您说《大学》‘格物’的说法是专指反求本心,这还可以牵强凑合;至于六经四书所记载的‘多闻多见’、‘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这些都是明明白白要寻求于行为之际、而又有助于论说之间的事情,其用功的细节条目,固然不容紊乱。”
关于“格物”的含义,前面已经详尽说过,所谓牵强凑合的疑惑,想来已经不用再次解释了。至于“多闻阙疑、多见阙殆”,乃是因为子张致力于外物、好高骛远,只想以多闻多见作为学问,而不能反求于其心、将不明白的保留心中,所以他的言行不能避免怨尤懊悔,而所谓的多见多闻,正好助长他致力外物、好高骛远的毛病,孔子之所以对子张这么说,是用来挽救他多闻多见的弊病,而不是用这些来教他为学。孔夫子曾说“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这犹如孟子所说“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的意思一样。这说法正说明了德性的良知不是从闻见而来。至于说“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门从见闻之末寻求,已经落在第二义了,所以孔子说是“知之次也”。既然以见闻之知为“知之次”,那么所谓的知之上,指的到底是什么呢?由此可以窥探到圣门关于致知的用力之所在了。孔夫子对子贡说:“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假使良知真的在于“多学而识”,那么孔夫子为什么要错误地提出这样的说法来欺骗子贡呢?“一以贯之”,不是致其良知又是什么呢?《易传》说:“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既然以畜聚其德为心,则凡是多多记取前贤言论、往圣行事的做法,哪一样不是畜德的事?这正是知行合一的功夫。所谓“好古敏求”,是指喜好古人的学问,而敏求这心中的天理。心即理。所谓学,就是学此心;所谓求,就是求此心。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不是像后世那样一方面把广博地记诵古人的言词当做好古,一方面又迫不及待地只想从心外寻求获得功名利达的手段。所谓“博学审问”,前面说得已经比较详尽。所谓“温故知新”,朱子也把“温故”归属于“尊德性”,德性怎么可以向外寻求呢?然而“知新”必须经由“温故”,而“温故”又正是用来“知新”的,那么也可以证明知行不是分为两截的。孟子说“博学而详说之者,将以反说约也”,如果没有“反说约”的说法,那么所谓“博学而详说”,到底是指什么事情呢?帝舜的“好问好察”,只是以“允执其中”的态度来把“惟精惟一”的功夫扩充到道心上。所谓道心,就是良知的意思。君子的学问,何曾离开行为而废弃论说呢?只是他们从事于行为、论说,要旨都是知行合一的功夫,正是要用来致其本心的良知;而不是像当今社会上那些只把从事口耳谈说作为知的人那样,把知行区分为两件事,而果真以为它们是有节目、先后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