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五
来书云:“所释《大学》古本,谓‘致其本体之知’,此固孟子尽心之旨[一]。朱子亦以虚灵知觉为此心之量[二]。然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此语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则其所以为是语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尽心、知性、知天为物格知致,以存心、养性、事天为诚意正心修身,以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为知至仁尽、圣人之事[三]。若鄙人之见,则与朱子正相反矣。夫尽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性、事天者,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四]。岂可专以尽心知性为知、存心养性为行乎?吾子骤闻此言,必又以为大骇矣。然其间实无可疑者,一为吾子言之。
夫心之体,性也;性之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矣。《中庸》云“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五],此惟圣人而后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
存其心者,未能尽其心者也,故须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于存而自无不存,然后可以进而言尽。盖知天之“知”,如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己事也。是与天为一者也。事天,则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犹与天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六]者也。故曰此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
至于殀寿不贰,则与存其心者又有间矣。存其心者,虽未能尽其心,固已一心于为善。时有不存,则存之而已。今使之殀寿不贰,是犹以殀寿贰其心者也。犹以殀寿贰其心,是其为善之心犹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尽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殀寿贰其为善之心。若曰死生殀寿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虽与天为二,然已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云者,则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犹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创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类[七]。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尝有,而今始建立之谓[八]。孔子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九]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
今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使初学之士、尚未能不贰其心者,而遽责之以圣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风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几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十]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见矣。吾子所谓“务外遗内,博而寡要”者,无乃亦是过欤?此学问最紧要处,于此而差,将无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于罪戮,呶呶其言,有不容已者也[十一]。
【注释】
[一]“致其本体之知”,语见阳明修订本《大学古本序》。
孟子尽心之旨,即《孟子·尽心上》:“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贰,有二心;生疑、怀疑。
[二]量,容纳的限度。似可引申为内容。“朱子亦以虚灵知觉为此心之量”,语似本朱熹《中庸章句序》“盖尝论之,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以及《孟子集注》“人有是心,莫非全体,然不穷理,则有所蔽而无以尽乎此心之量”。
[三]“朱子以尽心、知性、知天为物格知致”云云,语本朱熹《孟子集注》云,“尽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存心养性以事天,所以履其事也。……知天而不以殀寿贰其心,智之尽也;事天而能修身以俟死,仁之至也”。
[四]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语本《中庸》。
[五]“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云云,语见《中庸》。
[六]“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语见《礼记·祭义》。
[七]立德、立言、立功,典出《春秋左传》“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立名,典出《史记·伯夷列传》。
[八]而今始建立之谓:“今”,原作“本”,据台北藏明刊本、德安府重刊本、王畿本、孙应奎本、胡宗宪本、郭朝宾本等版本改。
[九]“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意为:不懂得天命,就没有可能成为君子。语见《论语·尧曰》。
[十]“率天下而路”,意为:率领天下人奔走道路、疲于奔命。语见《孟子·滕文公上》。
[十一]有不容已者也:“有”,原作“其”,据台北藏明刊本、德安府重刊本、王畿本、孙应奎本、胡宗宪本、郭朝宾本等版本改。
【翻译】
来信说:“您所旁释的《大学》古本,说到‘致其本体之知’,这固然是孟子尽心之说的要旨。朱子也把虚灵知觉作为此心的内容。然而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这个说法是对的。然而推测你的意图,则你所以提出这个说法的理由,还有不够明白的地方。朱子把尽心、知性、知天理解为物格知致,把存心、养性、事天理解为诚意正心修身,把殀寿不贰、修身以俟理解为知至仁尽、圣人之事。至于我的见解,则与朱子正好相反。所谓尽心、知性、知天,属于生知安行,是圣人的事;所谓存心、养性、事天,属于学知利行,是贤人的事;所谓殀寿不贰、修身以俟,属于困知勉行,是学者的事。怎么能够专门把尽心知性理解为知、把存心养性理解为行呢?你骤然之间听到这种言论,一定又要以为这太过骇人听闻了。然而其中实在没有什么可疑的,在这里我就详备地对你说说。
心的本体,就是性;性的根原,就是天。能够尽其心,就能尽其性了。《中庸》说“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说“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这惟有圣人而后能够这样。所以说这属于生知安行,是圣人的事。
要存其心的人,就是还不能尽其心的人,所以应当加上存心的功夫,必须是存心已经比较长久了,达到不依赖存心而自无不存的地步,然后才可以进而言尽心。知天的“知”,犹如知州、知县的“知”。知州,则一州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情;知县,则一县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情。这是已经与天合而为一。事天,则犹如儿子之事奉父母、臣属之服侍君王,还与天分而为二。天之所以赋予于我的,就是心,就是性。我只是保存它而不敢放失,涵养它而不敢伤害,犹如经典所说的“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一样。所以说这属于学知利行,是贤人的事。
至于殀寿不贰其心,则与存其心又有一些差别。存其心,即使还不能尽其心,固然已经一心致力于为善。一时或有不能存心,则存之而已。现在要使他殀寿不贰其心,这实际上还是以殀寿使其有二心。还是以殀寿使其有二心,这就是他为善的心还不能专一。存心还有所不能,又哪里谈得上尽心呢?现在姑且使人不要以殀寿贰其为善之心。至于说死生殀寿都有定命,我只是一心致力于为善,致力于修养自己的身心以等待天命而已,这是他平日还不知道有天命。事天,虽然与天分而为二,然而已经真正知道天命之所在,只是恭敬奉承它而已。至于所谓俟之的说法,则是还不能真正知道天命之所在,还要有所等待。因此说“所以立命”。所谓立,就是创立之立,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类。凡是说立,都是以前未曾有,而现在才建立的意思。也就是孔子所说的“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所以说这属于困知勉行,是学者的事。
如今把尽心、知性、知天理解为格物致知,就是要使那些初学的人、还不能不贰其心的人,立刻拿圣人生知安行的事情来要求他们,就好像捕风捉影,使人茫然不知如何措置其心,这样的做法离“率天下而路”也不远了!致知格物学说所带来的弊端,在当今社会也已显然可见。你所说的“务外遗内,博而寡要”,难道不也是这种过失吗?这是学问最紧要的地方,如果在这个地方有差错,那么就将无往而没有差错了。这是我之所以甘冒天下的非议嘲笑,不顾自己陷于罪戮,唠唠叨叨向人讲说自己言论的原因,实在是有不容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