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二
来书云:“杨、墨之为仁义[一],乡愿之乱忠信[二],尧、舜、子之之禅让[三],汤、武、楚项之放伐[四],周公、莽、操之摄辅[五],谩无印正,又焉适从?且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未尝考识,使国家欲兴明堂[六]、建辟雍[七]、制历律[八]、草封禅[九],又将何所致其用乎?故释《论语》者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十]。此则可谓定论矣。”
所喻杨、墨、乡愿、尧、舜、子之、汤、武、楚项、周公、莽、操之辨,与前舜、武之论,大略可以类推。古今事变之疑,前于良知之说,已有规矩尺度之喻,当亦无俟多赘矣。至于明堂、辟雍诸事,似尚未容于无言者,然其说甚长,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则吾子之惑将亦可以少释矣。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见于吕氏之《月令》、汉儒之训疏,六经四书之中未尝详及也。岂吕氏、汉儒之知,乃贤于三代之贤圣乎?齐宣之时,明堂尚有未毁[十一],则幽、厉之世,周之明堂皆无恙也。尧、舜茅茨土阶,明堂之制未必备,而不害其为治;幽、厉之明堂,固犹文、武、成、康之旧,而无救于其乱[十二]。何邪?岂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十三],则虽茅茨土阶,固亦明堂也;以幽、厉之心,而行幽、厉之政,则虽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讲于汉而武后盛作于唐[十四],其治乱何如邪?天子之学曰辟雍,诸侯之学曰泮宫,皆象地形而为之名耳。然三代之学,其要皆所以明人伦,非以辟不辟、泮不泮为重轻也。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十五]制礼作乐,必具中和之德,声为律而身为度者[十六],然后可以语此。若夫器数之末,乐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十七]。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于“敬授人时”也[十八];舜“在璇玑玉衡”,其重在于“以齐七政”也[十九]。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养民之政,治历明时之本,固在于此也。羲和历数之学,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尧、舜之知而不遍物”[二十],虽尧、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于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虽曲知小慧之人、星术浅陋之士,亦能推步占候而无所忒,则是后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贤于禹、稷、尧、舜者邪?封禅之说,尤为不经,是乃后世佞人谀士,所以求媚于其上,倡为夸侈,以荡君心而靡国费,盖欺天罔人无耻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马相如之所以见讥于天下后世也[二十一]。吾子乃以是为儒者所宜学,殆亦未之思邪?夫圣人之所以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释《论语》者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夫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关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学而知之,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为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为之分释,未及乎“拔本塞源”[二十二]之论也。
【注释】
[一]杨、墨之为仁义,语本《孟子·滕文公下》和《孟子·尽心上》。
[二]乡愿之乱忠信,“乱”,原作“辞”,据台北藏明刊本、德安府重刊本、王畿本、孙应奎本、胡宗宪本、郭朝宾本等版本改。语本《孟子·尽心下》。
[三]尧、舜、子之之禅让:尧、舜之禅让,事见《史记·五帝本纪》。子之之禅让,事见《史记·燕召公世家》。
[四]汤、武、楚项之放伐:汤、武之放伐,事见《史记·殷本纪》。楚项之放伐,事见《史记·项羽本纪》。
[五]周公、莽、操之摄辅:周公之摄辅,事见《史记·鲁周公世家》。王莽之摄辅,事见《汉书·王莽传》。曹操之摄辅,事见《三国志·魏书》。
[六]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之地。
[七]辟雍,古代所设之大学。
[八]历律,谓历数、律吕也。历数,所以推节气;律吕,所以定乐律。
[九]封禅,古代帝王祭祀天地之典礼。
[十]“故释《论语》者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云云:“故释《论语》者曰”,原作“故《论语》曰”,据阳明回信“而释《论语》者曰”之说改。“‘生而知之’者,义理耳”云云,语本朱熹《论语集注》注“子曰我非生而知之”章引述尹焞之言。
[十一]“齐宣之时,明堂尚有未毁”,语本《孟子·梁惠王下》。
[十二]救:阻止。
[十三]岂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疑“岂能”之“岂”,犹“其”,与“其”同义。“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语见《孟子·公孙丑上》。
[十四]武帝肇讲于汉,谓汉武帝命申公议明堂事。武后盛作于唐,谓武则天毁乾元宫作明堂事。
[十五]孔子之言,见《论语·八佾》。
[十六]声为律而身为度,典出《史记·夏本纪》。
[十七]曾子之语,本《论语·泰伯》。笾(biān),古代祭祀时盛果脯用的竹编食器;豆,古代的木制食器,多用于祭祀。笾豆,指祭祀用的礼器,后多代指祭祀。
[十八]“尧命羲和”云云,语本《尚书·尧典》。
[十九]“舜在璇玑玉衡”云云,语本《尚书·舜典》“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在,观察。璇玑、玉衡,指北斗七星。齐,辨别;整治。七政,或说指日月、五星(金木水火土);或说指七项政事(祭祀、班瑞、东巡、南巡、西巡、北巡、归格艺祖)。
[二十]“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意为:尧舜的智慧并不能够遍及所有的事物。语出《孟子·尽心上》。
[二十一]司马相如之所以见讥于天下后世也,《史记·司马相如传》云,司马相如,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相如未死时,“遗札书言封禅事”。
[二十二]“拔本塞源”,其典出《春秋左传》。韦政通认为,《左传》所说“拔本塞源”,乃遗弃本源之意;“阳明所谓‘拔本塞源’,是正本清源之意,‘拔本塞源之论’”,即良知之教也。(韦政通《中国哲学辞典》,第388页)
【翻译】
来信说:“杨朱、墨子的行仁义,乡愿的扰乱忠信,唐尧、虞舜、子之的禅让,商汤王、周武王、楚项的放伐,周公、王莽、曹操的摄辅,这样的事情太多以致无法一一加以印正,我们又何适何从呢?而且对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都未曾考证辨识,假使国家打算兴立明堂、建筑辟雍、制定历律、草拟封禅,又将以什么来致其用呢?所以注释《论语》的人说,‘“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这才可以称之为定论。”
你所说的关于杨朱、墨子、乡愿、唐尧、虞舜、子之、商汤王、周武王、楚项、周公、王莽、曹操的区别,与前面虞舜、周武王的讨论,大体上可以类推;关于古今事变的疑惑,前面在讨论良知的说法时,已经有规矩、尺度的比喻,应当无待多说。至于明堂、辟雍等事情,似乎还不能不略加论说,然而其论说相当冗长,姑且根据你的言论而略加申说以求教正,那么你的疑惑也就可以稍微得到解释了。关于明堂、辟雍的体制,最初见于吕不韦的《月令》、汉代儒生的注疏,而六经四书之中未曾详说。难道吕氏、汉儒的见识,比夏商周三代的圣贤更加贤能吗?齐宣王的时候,明堂还有未被毁掉的,那么周幽王、周厉王的时代,周朝的明堂都完好无缺。唐尧、虞舜时期住茅草房、行土台阶,明堂的体制未必完备,然而并不妨碍其为治世;周幽王、周厉王的明堂,固然还是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康王的旧观,然而无法阻止其为乱世。为什么呢?其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则即使住茅草房、行土台阶,固然也是明堂;以幽、厉之心,而行幽、厉之政,则即使是明堂,也是暴政产生的地方吧?汉代,武帝开始讨论兴建明堂;唐代,武后则大兴土木修筑明堂,然而他们的治乱情况又怎么样呢?天子兴建的学校叫辟雍,诸侯兴建的学校叫泮宫,都是取象地形来为它们命名的。然而三代的学校,其着眼点都是用来讲明人伦,而不是以辟不辟、泮不泮为重轻。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制礼作乐,必须具备中和的德行,以其声为律则而以其身为尺度,然后才可以谈论这些。至于器物度数的具体细节,则是乐工的事情、祝史的职守。所以曾子说“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唐尧命令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他所看重的在于“敬授人时”;虞舜“在璇玑玉衡”,他所看重的在于“以齐七政”。这些都是急切地以仁民之心来推行其养民之政,他们制定历法、审明时令的根本,固然就在于此。羲和关于历数的学问,皋、契未必能做,禹、稷未必能做;“尧、舜之知而不遍物”,即使尧、舜也未必能做。然而到了现在,遵循羲和的法则而世代修习,即使曲知小慧之人、星术浅陋之士,也能推步占候而没有差错,难道说后世的曲知小慧之人,反而比禹、稷、尧、舜更加贤能吗?封禅的说法,尤其荒诞不经,这是后世的佞人谀士,为了求媚于他们的君主,因而倡为夸言侈论,以动荡君心而奢靡国费,属于欺天罔人、最为无耻的行径,是君子所不愿挂齿的,这也正是司马相如之所以被天下后世讥笑的原因。你却认为这是儒者所应该学习的,大概也是没有深思吧?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是因为他是生而知之的。因而注释《论语》的人说:“‘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如果礼乐名物之类的事情,果真与作圣的功夫有关,而圣人也必须经过学习而后才能知道,那么圣人也就不可以称之为生而知之了。如果说圣人属于生而知之,乃是专指义理而言,而不是由于礼乐名物之类的事情,那么礼乐名物之类的事情就与作圣的功夫无关。圣人之所以称之为生而知之,是专指义理而不是由于礼乐名物之类,那么学而知之者也只是应当学知这个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也只是应当困知这个义理而已。现在的学者之学习圣人,对于圣人所能够知道的,还不能学而知之,却急切地追求知道圣人所不能知道的来作为学问,这不是正好迷失了他希望成为圣人的方向吗?所有这些都是根据你所感到疑惑的问题稍微加以分析解释,还没有涉及我的“拔本塞源”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