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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部
第七章一把手
李绍杰提出的方案经过讨论,正式成文,下发到城关镇各部门和各村,立即执行。侯海洋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第一天就将行李搬到了隔离场。
由于党委书记侯海洋天天睡在隔离场,干部们则是轮流去,有了对比,所以没有多大反响,默默地接受了这个重大决定。
很多干部自嘲道:“如果值班时遇到了隔离,那只能怪命不好。”
以后几天,每天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侯海洋在办公室处理公务。每天下午五点钟,侯海洋准时来到隔离场。作为党委书记,他稍稍享受了特殊待遇——在隔离场有一个单间。
来到隔离场后,他在单间里换上衣服,就来到篮球场打球。
在城关镇工作以前,侯海洋参加了电力局篮球队,准备参加全省电力系统篮球赛。参加全省电力系统篮球大赛的美梦随着调入城关镇而破灭,以后除了偶尔到电力局篮球场打球以后,很少痛痛快快地打球。
这一次为了鼓励士气,让进驻隔离场的同志们心理不致于太紧张,侯海洋放下手中的工作,天天在建筑队打球。
在城关镇同事们的印象中,侯海洋是一个严肃的有威信的领导。这个领导与坐在主席台上发号施令的刻板形象联系在一起,而与其他日常娱乐完全脱钩。当干部们看到侯海洋打起篮球来“生龙活虎、姿势潇洒、无人可挡”的英姿,顿时傻眼,而且不是一个人傻眼,往往是一组人傻眼。
第四天,轮到副书记晏琳、财政所长赵敏等值班组来到隔离场。到了下午五点钟,照例响起了篮球声音。财政所长赵敏见到穿着短裤、冒着热气的侯海洋,嘴巴张得大大的,几乎放得下一个鸭蛋,“打球的是侯书记吗?侯书记居然会打篮球?”
坐在主席台上布置任务的侯海洋与复读班的侯海洋有不少差距,但是在篮球场上的侯海洋与复读班的侯海洋就有许多接近之处。晏琳一直记得高考结束的那一段日子,那时她还没有给侯海洋写那一封信,与刘沪、吴重斌、田峰、钳工还有侯海洋一起游雁湖、散步,经常看他们几个人打篮球。
那是一段带着浓浓忧郁的甜蜜时光。当时她已经决定给侯海洋写那一封信,因此,更抓紧难得的相聚时光。每当两人独处时就会如饥似渴地做爱,那种身体和精神如上云端的感觉,印象深刻得如刀砍斧削般留在了心底。
她回忆过去,时常怀疑当初写那一封信的决定是否正确,正是自己亲手扼杀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可是,她同样也无法忘记那一声声梦中的“秋云”。
“与其带着破碎的爱,还不如轰轰烈烈地爱一场,然后相忘于江湖”,这是她当时最真实的感受。
只不过命运之手总是捉弄人,参加工作以后,两人居然还有机会做一年的同事。此时看着穿球衣在场上快乐奔跑的侯海洋,突然又如当年高考结束时在雁湖的短暂时光,酸楚中带着点幸福。
赵敏眼光不离在场上奔跑如飞的侯海洋,反复道:“哇,侯书记会打球,侯书记居然会打球。”
晏琳终于忍不住道:“侯书记曾经是茂东地区篮球联赛的最佳球员,当然会打球。”
赵敏道:“我还以为侯书记只会当领导,谁知也会和年轻人一样玩。我听说,晏书记以前和侯书记是同学?”
晏琳道:“我们在茂东一中复读,是一个班的。侯书记成绩好,考上了岭西大学。”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了著名的“九分”绰号,心道:“如果给赵敏等同志讲起侯海洋在复读班第一次参加考试数学只考了九分,估计更没有人会相信。”
赵敏好奇地道:“侯书记长得帅,成绩又好,当年有没有女生追求他,我估计肯定有。”
晏琳平静地说起了假话,道:“那年高考还没有扩招,升学率低,大家都专心学习,哪里有时间谈恋爱。”
这是一个强大的理由,赵敏没有再问。
篮球场上有叫声喊声,场下有加油声,隔离场变得热热闹闹,引得周边一些居民也过来看观战。
一辆车停在了外面,县委督查室的同志出现在隔离场。
晏琳迎了过去,招呼道:“杜主任好。”
县委督查室老杜是年满五十岁的老同志。他以前是镇里面的党委书记,退居二线前被调回来当县委督查室主任,是吉之洲书记亲自点的将。
老杜主任和宋鸿礼书记曾经是巴山县乡镇党委书记中的两大怪人,结果都被吉书记看中。宋鸿礼放在了小竹河工业园的重要岗位上,老杜则担任了县委督查室主任。
老杜朝着晏琳点了点头,道:“晏书记亲自带队值班啊。”
晏琳指了指场上,道:“侯书记也在这里,在打篮球,我去把他叫过来。”
老杜看着满场飞的侯海洋,道:“人年轻就是好啊,我现在想跑都跑不动了。晏书记,不用叫侯书记了,我是代表县委来督查各地各单位的抗非工作,能不能看一看你们在隔离场的值班安排表?”他看罢值班安排表,有点惊讶地道:“侯书记天天都在这里值班?”
晏琳道:“侯书记自己主动提出这个要求。他白天在办公室上班,下午五点过来就住到隔离场。”
老杜感慨地道:“难怪吉书记总是说领导干部都要向侯海洋学习,虽然侯书记年轻,却是一个有担当的人。”他目光朝院子时扫,问道:“公安的同志在哪里?”
晏琳道:“有一个在打球,还有一个在值班室看电视。”
老杜道:“晏书记,按要求,卫生局也要派人过来值班,请问卫生局的人来没有,我要见一见。”
晏琳很客观地道:“城关镇的责任是建立隔离场,统筹安排值班人员。公安同志前天就过来报到,交了值班表。卫生局的同志还没有来过。”
老杜道:“一次都没有来过?”
晏琳道:“没有来过,消毒是安排城关镇卫生搞的。”
这时,场上打球的侯海洋看见了老杜,也就从场上下来与老杜握了手。侯海洋主持过县府办工作,与老杜还是极为熟悉的,道:“杜主任,晚上别走,尝一尝隔离场的伙食。”
老杜道:“我倒是想尝尝隔离场的伙食,只是任务紧,只能改天再说。吉书记划定了一些必督项目,每天晚上八点前要报告。看了隔离场,我还要到交通局和公安局去看预案执行情况,看完就要写当天的报告。从我今天督查的情况看,关键问题还是一把手,只要一把手重视,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送走老杜,晏琳递了一杯矿泉水给侯海洋,道:“刚才杜主任专门问了公安局和卫生局的值班情况,我给他如实做了报告。”
侯海洋仰头喝了一大口矿泉水,道:“你这样做是对的。平时我们可以给卫生局打一打掩护,现在是刺刀见红的时刻,我们不能拿重大传染病防治来开玩笑,必须如实向督查部门说明情况。”
晏琳望着侯海洋,道:“一般的人都是尽量多栽花,少栽刺,你对这一点不在意,难道不担心以后会遇到麻烦,会被同僚们当成异类。”
侯海洋道:“畏心畏脚,反而会有越来越多的绊脚绳。我现在的做法就是建立自己的规矩,最初大家会不习惯,久而久之,他们都知道我的行为准则,反而会主动遵守我定的规矩。宋书记在县里办事往往阻力很小,原因何在,并不是宋书记天天跟人干仗,而是大家都习惯了宋书记的规则。”
晏琳想了想,道:“你站的角度比我高得多,我压根就没有想到立规矩。”
侯海洋道:“环境不一样,你是大机关,哪里轮得你来立规矩。”
两人站在球场边,随意聊着。夕阳渐渐落下,映照得天空一边红色,微风袭来,吹得隔离区内的树叶哗哗作响。
社事办主任刘东在篮球场上跑了两圈,满头是汗水。他弯着腰,双手撑在腿上,如狗一样大口大口喘气。休息一会,他来到侯海洋和晏琳身前,道:“侯书记、晏书记,今天社事办请大家吃顿鱼,办公室的同志到外面去烧了沸腾鱼、麻辣鱼和酸菜鱼,吃一顿鱼宴。”
“嗯,吃鱼好,健康。”侯海洋望着刘东隆起的肚皮,道:“你要经常锻炼啊,挺着将军肚,不仅难看,更关键是三高。”
刘东笑道:“侯书记是运动健将,我哪里能够比。”
这时,一辆长安车开进了院子,从车上端下来三大盆鱼,还有两箱啤酒。值班组所有人就围在一起,吃着鱼,喝着啤酒,与侯书记和晏书记在一起谈笑风声。
在隔离场气氛非常融洽,但是在县委大楼里,气氛很是紧张。
吉之洲看过县委督查室的检查情况,发了火,道:“隔离场是巴山县的隔离场,不是城关镇的隔离场。卫生局为什么不去?你马上把卫生局的领导班子通知到县委,让他们说明情况。”
十几分钟以后,县卫生局的三位脸色难看的同志走进了县委督查室。
老杜主任脸上没有笑容,冷冷地道:“这是今天的督查通报,马上就要发出来,你们要向县委作出解释。”
卫生局长赵芳看罢通报,将通报丢到副局长陈红军桌前,道:“我是作了安排,为什么不派人值班,请陈局长解释。”
陈红军满脸愤怒地道:“赵局长,你不能把事情一推了之。这么大一件事情,让我全权负责,我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赵芳在心里早有预案,道:“我是县抗非领导小组办公室副主任,要协助安排全县的抗非工作,将卫生局的事情交给你办,难道不行吗?”
一把手赵芳最喜欢做的事情是跟在领导身边,被戏称为‘浮上水’。她平时不太做实事,遇到事情也不肯承担责任,还喜欢将责任推到副职身上。
陈红军对此颇有微言,在这种关键时刻,也顾不上客气,道:“你是上嘴皮碰下嘴皮,说得轻松。隔离场有危险性,一把手不亲自动员,工作怎么能够开展,反正,我人微言轻,推不动这项工作。”
赵芳脸微红,大声道:“你是副局长,在这个位置上就得做事,推动不了工作就是渎职。”
陈红军针锋相对地道:“是不是渎职你说了不算。你这个局长做了什么事,全局都知道,不要把大家当成傻瓜。”
……
另一个副局长一言不发,两不相帮。
两人积怨甚深,一言不和,在督查室就吵了起来,完全是撕破脸的节奏。
督查室老杜耐着性子定了一会,终于忍不住拍了桌子,道:“你们两个都别说了,现在是全县全市全省人民都在全力以赴抗击非典的时刻,你们一正一副两个局长还在内哄,不象话。事情我清楚了,你们全部回去。”
赵芳和陈红军还不想走,都想再给老杜解释。老杜黑着脸,道:“你们都不要解释了,赶紧去做工作,弥补前期不足,如果再查到问题,就真不好说了。”当卫生局三个人离开后,老杜骂了一句:“混帐东西。”然后起草督查报告。
半个小时后,吉之洲拿到了督查报告,又听到老杜原原本本复述卫生局一正一副两位局长在县委督查室吵架之事,终于发了火,道:“不知进退,不识时务。”
就在县委督查室来到隔离场的第二天,县委做出了免去县卫生局赵芳党组书记、陈红军党组成员的决定;县政府依据县人大常委会的通知,免去了赵芳的局长职务;县政府常务会决定,免去了陈红军副局长职务。
赵芳被免职后,继续留在县抗非办工作。
陈红军则仍然留在卫生局工作,只是没有了职务。
一天之内,县委用霹雳手段解决了卫生局内部的争端,将两位副局长彻底免职,这引起了整个巴山县干部极大的震动。这是身边人职务的变动,比起远处更高职务者的职务变动更加令人注目,更加牵动人心。
新调来的卫生局费勇局长吸取了教训,依着城关镇的葫芦安排了领导带队的值班表,这才将到隔离场值班的事情安排了下去。
四月二十六日,这是茂东市和巴山县抗击非典中值得记录一件事情。
茂东在这一天出现了第一例非典。有几位接触者居住在巴山,茂东立刻按照预案启动部分传染病防控措施,有六名与患者李某及其母亲有过接触史的人员送到巴山县相对独立的城关镇建筑队进行隔离医学观察。
巴山隔离场所建立起来以后,大家都有一种侥幸,认为有可能这个隔离场建好以后并不一定能够使用,甚至在侯海洋心里也存在这种侥幸之心,只是没有人让任何人知道而已。但是无情的现实击碎了侥幸,六名有接触史的人员被送了进来。
原本一片祥和的篮球风云顿时变成了令人心惊肉跳的生死时速。
六名被隔离人员被安排进了城关镇建筑队最里屋的房子,这是一个半独立的院中院。在大院内部有一道内门,将隔离人员住所与其他房间分开,有四间住房,里面有独立的卫生间。
之所以选用城关镇建筑队作为隔离区,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院中院的特殊结构。
在大院内门前面拉了一根红绳子,就将内门和外面部分隔离开,两名公安人员守在红绳子外面,负责警戒。两名医院人员负责给被隔离人员提供医疗帮助,指导消毒等工作。
在内院临时安装了四部电话,四个房间,一个房间一部,可以方便与外界通话。每个房间有电视机,电视机来不及安装闭路,准备了DVD和一大堆连续剧光盘。
隔离区成立了临时党支部,由侯海洋出任临时支部书记,公安局和卫生局的同志出任副书记。侯海洋信守了承诺,将城关镇日常工作交给了镇长黎陵秋,自己住进了隔离区,与被隔离人员一起守候艰难的十五天。
如今让侯海洋感到压力最大的有两大块,首先面临的是内部压力,被隔离的六个人情绪烦燥,在房间里摔东西,哭泣,还扬言要强行离开,这让隔离场上上下下都很紧张。
隔离人员进驻两个小时,六个人的直系亲属被叫到了隔离场,隔着红线与里面的亲人们通话,安抚其情绪。
空气中飘着消毒水的味道,隔离区外的所有人都戴着十二层厚的防护口罩,尽量不接近警戒线,连执勤人员之间都互相保持着距离,这一切都加剧了人们的紧张情绪。
侯海洋戴着口罩来到了通话地点,对打电话的被隔离亲属道:“你可以询问他们,需要什么生活用品,可以随时打电话出来,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可以。”
半个小时后,隔离者便传出来的他们的需求,苹果,香蕉,口罩,牛奶,大蒜,消炎药、肠胃药,还有一个年轻人要了一套《天龙八部》。对于值班组的同志来说,只要被隔离者能够提出需要,就是情绪渐渐平复的证据。
停在隔离场外的一辆长安车迅速启动,带着纸条前往市场。很快,所需物品全部买了回业,放在两个纸箱子里面,然后由一名经过消毒、戴着口罩、穿着防护服的医务人员将两个纸箱子放进了隔离场,然后迅速逃离了警戒线。马上又有医务人员对进入警戒线的同志进行消毒。
过了十来分钟,被隔离人员这才走了过来,抱着两个纸厢子回到了内院。
临时支队第一次会议在办公室召开。
开会时,侯海洋将口罩取了下来,道:“建立隔离场时,我一直祈祷不要使用这个隔离场。现在祈祷失效,隔离场正式使用,这也正是隔离场存在的意义。从前阶段全国通报的情况来看,大部分被隔离者都顺利地通过了隔离期,所以我们不必过于紧张,我们过于紧张,就会把情绪传导给了被隔离者。”
说到这里,他略有停顿,道:“我检讨一下,也不要口口声声地说被隔离者,他们有名有姓,是张兰、张莉、王小浩、杨立勇、郑江、姚红燕,我们从现在起只能称呼其名字,不要叫他们为隔离者。”
侯海洋脸色严肃地道:“我们总体来说应该采取外紧内松的态度,表面上应该平和,但是工作应该严格细致,不能出一点纰漏,这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工作。刚才吉书记和华县长分别给我打了电话,询问了隔离场的情况。有了县委县政府的支持,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下面,我宣布隔离场所的工作纪律……”
等到侯海洋讲完,城关镇派出所所长赵劲道:“侯书记,除了内部问题以外,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周边村民多次说过话,如果不把得传染病的带到隔离场,他们就不干涉我们,如果把得了传染病的带到隔离场,他们就肯定不准我们住在这里,要来闹事。”
侯海洋道:“这也是我担心的另一件事,目前城关镇相关干部都到了周边村社,走乡进户,宣讲防止非典的知识,宣传隔离场的用处和重大意义。”
赵劲道:“我估计村民不会听,十有八九会有所行动。”
侯海洋扬了扬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单行本,道:“我们这个隔离场所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设立的,虽然老的防治法是九八年修订的,但是仍然适用于现在。根据防治法,对医疗机构内的病人、病原携带者、疑似病人的密切接触者,在指定场所进行医学观察和采取其他必要的预防措施。拒绝隔离治疗或者隔离期未满擅自脱离隔离治疗的,可以由公安机关协助医疗机构采取强制隔离治疗措施,这是其一;”
“对已经发生甲类传染病病例的场所或者该场所内的特定区域的人员,所在地的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可以实施隔离措施,并同时向上一级人民政府报告,这是其二;我们是合法行为,是为国为民为全社会负责的合法行为,凡是冲击隔离场机构的,县委将依规依法从重从快进行处理,绝不会姑息,这也是吉书记对我的保证。”
他指了指坐在一旁的刚调到城关镇的刘友树,道:“刘主任,你赶紧把今天的情况写成简报,在下班之前送给县委防非办、吉书记和华县长。”
“我已经拉了一个初稿,再加上开会的内容,修改一遍就可以让侯书记签字。”刘友树刚刚调到城关镇出任办公室主任便遇到了这种‘难事’,尽管他也很怕非典这种甲类传染病,可是初到城关镇任办公室主任,就算再怕,也不能临阵脱逃。
侯海洋道:“散会,大家各自坚守自己的岗位,我再强调一遍,第一要内紧外松,第二要胆大心细,我相信,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散会以后,刘友树还是用了半个小时写完了当天的情况报告,侯海洋签字完毕以后,便坐车回县里。
十分钟不到,刘友树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回来,道:“侯书记,不好了。”
侯海洋轻言细语地道:“不要急,慢慢说,天垮不下来。”
刘友树道:“车刚开出去,就遇到一群村民,恶得很。他们把通往隔离场的公路挖断了,不准进出,老赵被被打了几拳。”
侯海洋道:“我不担心他们在外围闹事,只要不冲击隔离场就行了。你把赵所长叫过来,从现在起隔离场要加强保卫力量。”
赵劲进了办公室,神情有几分紧张。他听到侯海洋正在给吉书记汇报当前状况,便安静地等到一边。当侯海洋结束通话,他就用请示的语气道:“侯书记,如果有村民冲击隔离区,怎么办?”
侯海洋道:“第一将隐患消除在萌芽状态,这个不需要我们负责,我已经给吉书记报告了当前状况,县委会安排;第二是要有所提防,只要有人冲击隔离场,扰乱了社会秩序,我们就要用强力手段制止这种行为。”
尽管有了思想准备,在夜间来到的风暴还是让所有人震惊。
按照预案,不管哪一个值班组遇到隔离人员以后,值班组就马上转化为常驻组。也就说是值班组要与隔离人员共同经历十五天的隔离。这对于当班的值班组来说,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灾难。
第四组是由副书记晏琳、财政所长赵敏、办公室主任刘友树、社事办主任刘东、企业办主任王渝生以及五个普通干部等人组成,恰好就是遇到隔离人员的倒霉蛋。
傍晚吃饭的时候,隔离场失去了往日的欢歌笑语,包括晏琳在内的值班同志个个脸色沉重,垂头丧气。
特别是卫生局的同志更是牢骚满腹,一个劲地咒骂原来的班子成员,一点都没有回避城关镇的同志。
相对于卫生局的值班人员,公安局的同志反而要淡定一些。这是由于他们常年都在跟社会阴暗面打交道,心理承受能力要强得多。
侯海洋没有讲大道理,只是作为同事之间在吃饭闲谈时鼓励道:“有些坎,我们是必须要扛过去的,扛过去以后,自然就会天地宽。大家都别阴沉着脸,有一句有些粗鲁的话,但是用在这里很合适,生活就像强奸,不能反抗就要好享受。”
同志们习惯性地附和着笑了笑,笑容却不持久,很快消散了。
虽然有了党委书记带头,大家不致于军心涣散。可是这毕竟是生死悠关的事情,好些人在下午时间都用座机电话给家里面打了过去,报平安,甚至谈及一些类似后事的话。
侯海洋放下碗时,有意打了一个饱嗝,道:“我记得村民说过如果有了隔离人员进场,他们就要烧房子,我们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吃过晚饭以后,我们全部动员起来,挖一些泥土装在事先就备好的沙袋里,还要接上水管。”
赵劲点头道:“侯书记安排是对的,我接到好几个电话,晚上说不定真有铁脑壳要来闹事。”
侯海洋道:“那我们就动手挖土,装沙袋。”
在大家纷纷行动的时候,晏琳来到侯海洋身边,低声地道:“会有这么严重的情况?”
侯海洋道:“基层情况复杂得很,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晏琳道:“你不是给县委报告了断路等情况,县里没有相应布置?”
侯海洋道:“计划总是没有变化快,我们在隔离场做些准备,总要胜过一点没有准备。更关键的是大家情绪都不高,与其互相传染负面情绪,还不如找点事情来做。”他又道:“你给家里面讲这里的情况没有?”
晏琳摇了摇头,道:“我爸我妈都给我打了电话,询问巴山的情况。我没有给他们说实情,就说茂东有一起非典,巴山还没有病例。如果给他们说了实情,他们说不定就要到巴山来,甚至还要动用些关系,直接把我从隔离场调走。家里有些关系可以通到省里,县里是挡不住的。我如果在这个关头调走,你恐怕就很难把握隔离场的局面。”
晏琳是晏家宝贝独女,却被拖到了这场危局中,侯海洋看着穿着一身运动服的晏琳,道:“你是挂职干部,其实可以不必值班的。”
晏琳道:“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思。你说得对,人生本来就有很多坎,必须要用自己的肩膀扛过去。”
侯海洋夸了一句:“你这几年进步了,很勇敢。”
晏琳摇了摇头,道:“我其实怕得要命。”她将自己手掌伸了出来,道:“我用消毒液洗手都洗了十几次,还觉得空中会有非典的病毒。”
侯海洋在此刻涌出了一些温情,道:“你别太靠近警戒线了,预防药多喝点。”
晏琳道:“预防药喝得很多,都要喝吐了。”
侯海洋道:“不管怎么样,你看起来还是很镇静,如果不给我说,我完全看不出你很怕惧。”
晏琳道:“我是省委办公厅的人,又是党委副书记,心里面怕,表面上还得撑起。”
侯海洋道:“那就继续撑起,我们一起装沙袋,给同志做榜样。”
正在装沙袋时,吉之洲的电话打到了侯海洋手机上,询问了隔离场的情况。侯海洋如实汇报了隔离场的情况,道:“内部还掌控得比较好,城关镇的人和公安口的人都不错,公安是城关派出所所长赵劲在隔离区。卫生局的同志对于原班子意见大,情绪不是太好。放心,吉书记,我们成立了临时支部,一定会将局面稳定下来。”
吉之洲郑重地道:“谢谢侯海洋同志敢挑这么重的担子,凡是在隔离场里面表现优秀的同志,可以推荐给县委。这些经过血与火考验的同志,以后会成为基层干部中的骨干。”
通话结束时,侯海洋又谈了对外面局势的担心。
被隔离的几个人站在内门里面,看着警戒线外面的同志在挖泥巴,老同志杨立勇就把电话打了出来,点名要找侯海洋。
杨立勇道:“侯书记,你们挖泥巴做啥子,里面的人都很紧张,担心是不是要把我们埋了。”
在临时支部里,侯海洋是支书,晏琳、赵劲是副支书,杨立勇由于是党员,也被吸收进了临时支部,主要作用是安慰劝解被隔离的另外五人。同时,里面有什么事情需要交涉,也是由杨立勇出面。
听到杨立勇的担心,侯海洋笑了起来,道:“杨委员,你讲的是冷笑话吗?确实有点冷啊。怎么会产生这样奇怪的想法?”
杨立勇道:“我们在里面讨论了半天,都不明白你们挖泥巴起什么作用,让我来问个清楚,大家都是惊弓之鸟,经不起折腾啊。”
侯海洋脑袋里经过短暂的犹豫,决心要告诉杨立勇真相,如果不告诉真相,没有心理准备,村民闹起来,说不定会给被隔离的几个人带来心理负担,于是便没有隐藏地讲了村民以前发出过的威胁。
杨立勇是个忠厚人,道:“侯书记,对不起了,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侯海洋道:“不要这样讲,我们都是坐在一条船上的人,一起朝岸边划。好在只有十五天,日子越过会越轻松的。”
杨立勇道:“村民有可能闹事,我可不可以给其他人说。”
侯海洋道:“你说吧,免得他们想歪了。”
到了九点钟,院子角落就堆了很多土袋子,还准备了水笼头,一些盆子里还装了水。十点钟,按照侯海洋的要求,一名公安就吹响了口哨,意思是除了值班人员大家都休息了。按时作息是过集体生活的标准手法,有了统一作息时间,比较容易形成良好的集体生活感受。
到了十一点钟,大门外值班的一名警察将赵劲叫醒,道:“赵所,外面来了些人。”
赵劲赶紧翻身起床,拿着手电筒来到了门口,隔着铁门就见到黑压压的一群人,拿着锄头、扁担等工具,还有一些农家肥的臭味。
侯海洋被叫醒后,铁门外已经吵闹成一片。
在入驻原城关镇建筑队时,出于综合考虑,换掉了原来破烂的铁门,而是用了比较结实的铁栅栏门,有三米多高,用两把锁从里面锁住。
外面人用锄头将锁铁栅栏门的粗铁链砸得哗哗作响,赵劲喝斥道:“你们干什么,不要乱来啊,我是城关镇派出所的。”
“管是你哪个派出所的,不准在这里治传染病。”
“我们是打过招呼的,你们不顾老百姓的死活,非要把我们害死,反正不活了,大家就拼了。”
“我操你。妈哟。”
各种叫骂声从外面传了过来,院内值班人员和被隔离人员全部都惊醒了。
侯海洋看了看局面,转身就朝屋里走,直接给吉书记打去电话。按照吉书记要求,隔离场任何情况都可以直接打到他的手机上,不必考虑时间,也不用其他人转。
打完电话时,刚走出门,晏琳急急忙忙走了过来,道:“外面的人朝里面扔石头。”她捂着肩膀,一脸痛楚的表情。
侯海洋道:“你被打中了,严不严重?”
晏琳道:“不算严重,是打到墙上,弹下来砸在肩膀上。”
侯海洋道:“你注意躲石头,我出去看一看。”
这时,院内人和院外人开始互相骂起来。院内有人想到捡起石头投掷过去,被侯海洋严厉地制止了。如果院内值班组真把外面村民打伤,事情就会变得非常复杂。
铁栅栏门被很多人推得哗哗直响。
赵劲和另外两个民警都带着枪,在这种情况下,赵劲的手无数次握在了枪柄上,他急迫地道:“侯书记,增援的人什么时候到,他们真要把铁门推开了,我必须要开枪,这是得到领导授权的。我再给袁局长报告一声,说一说外面的紧急情况。”
在赵劲打电话的时候,侯海洋拿着电喇叭来到了铁栅栏门外,对外面的村民厉声道:“我是城关镇党委书记侯海洋,你们这种行为是违法犯罪,是要受到法律严惩的。”
外面村民叫骂声不停,最初还讲点道理,后来变成了对侯海洋的人身攻击。
侯海洋道:“这里只是隔离区,里面被隔离的人只是隔离观察,又不一定是非……你们既然怕非典,就要离得远远的,把铁门打开,你们就更容易接近隔离……”
他的说话声被一阵骂声和哗哗的摇动铁门声音所打断。
眼见着铁门被推得变了形,透过里面的灯光,可以看见外面人挥动的锄头。
晏琳在省里工作时,大家最多耍耍心眼,是很文明的争斗,没有见过如此直接粗暴的对抗。她被眼前的阵式吓住了,惊恐地站在门口。
在隔离区的几个被隔离人员都站在内门后面,朝外面的人一阵骂。
铁栅栏门的一边被损坏,眼见着就要被推倒。
侯海洋见局势无法控制,来到赵劲面前,道:“袁局长怎么说?”
赵劲道:“下令了。邱局长带人马上过来,要求我们务必把这些人拦在外面。”
正当铁栅栏门要被推倒时,一声清脆的枪声响了起来,刺破长空,震住了所有的人。
赵劲朝天开了一枪后,另外两个民警都将手按在了枪柄上。
外面的村民显然没有想到会有枪响,推门者暂时都停止了动作,也没有响动。
侯海洋朝赵劲摆了摆手,又拿着喇叭上前,道:“大家都不要激动,你们怕死,我们也怕死,我们就住在院子里,你们距离建筑队最近的也有三四百米,是不是啊?所以不用怕,就是十五天时间。”
一个中年女子道:“你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你们每天要拿几千上万的补助,当然不怕,我们村民的命也是命,和城里人一样值钱。”
侯海洋被这句话的逻辑和事实气得笑了,道:“我们现在都封闭在围墙里,不与外界接触,传染的可能性为零。你们把门弄开,不是要增加更大的风险吗?”
外面有人骂道:“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就是不能让传染病进来。”
有人高喊:“不要和他们啰嗦了。”
铁栅栏处的人很快就离开了,但是没有走远,聚在墙内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侯海洋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快就了结,对赵劲道:“你把人组织一下,退到安全的地方。”赵劲道:“什么是安全地方?”
侯海洋道:“外面砖头飞进来不容易砸到的地方,你再电话问一问,防暴队什么时候能到。”
赵劲道:“我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备勤,如果没有备勤,从人手集中再到开车过来,总得要三四十分钟。”
赵劲打电话的时候,侯海洋总觉得有些不安,就让队员们各自找能躲避外面砖头的地方,留一两个人盯着铁门就行了。
另外两个公安没有闲着,组织大家把椅子、板凳全部拿出来,如果外面的人继续冲,除了三把枪外,大家举起椅子,好歹保护自己不要受伤。
从枪响到现在不过七八分钟,站在警戒线内二楼的被隔离者喊了起来,道:“外面有火,他们在烧火。”
喊声未落,一只燃烧着的瓶子飞了进来,落在地上,顿时在地上燃起了大火。
侯海洋从小生活在乡里,对当地民风民俗很有了解。
多数人都有着其纯朴善良的一面,也有着狡猾暴力的一面,这就是硬币的两个面。当另一个面被激发出来时,会产生极大的破坏能力。当侯海洋听到烧房子的威胁时,就一直没有将这个念头从内心驱赶出去,因此才会让值班组准备泥土。
这个油瓶落在院子中间,中间没有其他可燃物,虽然烧得厉害,但是并不能引起院子的火灾。
刘友树、晏琳等人聚在办公室门口,他们望着火,确实是被吓住了。
这时,第二个瓶子,第三个瓶子也飞了进来,在院子里燃烧。侯海洋一直站在办公门口,此时见有一个瓶子距离办公室已经很近了,如果不处理,就有可能把办公室烧起来,他对身边几个人道:“女同志不要出来,男同志跟我去拖土袋。刘友树,你不要来,全过程录相,有录相才有真相,到时让我们公开录相,没有录相才麻烦。”
刘友树举着录相机,不停地录着现场。
公安三名同志守在门口,防止村民趁乱冲进隔离场。
卫生局几个值班同志一直游离在整个值班组以外,望着侯海洋等人去拖沙袋灭火,一直在观望。终于,一个男医生忍不住了,道:“局领导一帮子人乱搞,是他们的事情,城关镇的人还是好的。”他跟着跑了过去,拖起了一包土袋子。
汽油燃烧时原本势不可挡,可是土克火,几包土袋子覆盖过去,将火与办公室分隔开,只是在院子中间燃烧。最危险的是一个油瓶子砸在了办公室墙角,侯海洋等人用了几个土袋,才将大火覆盖。
侯海洋有些担心地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如果飞进来几个瓶子落在办公区的房顶,或是其他易燃部位,由于没有梯子,这火就没有办法控制了。这也是准备土袋时没有想到的问题。
侯海洋当机立断地道:“这样下去不行,我翻围墙出去,制止他们。”
赵劲道:“你一个人出去要吃亏,我也出去。”
侯海洋摇头道:“你不要出去,守在院内,如果真要冲到警戒线位置,就要果断开枪。”他又布置道:“等会我翻出去的时候,你们把手电筒集中起来,把外面照亮,刘友树继续负责录相。”
晏琳伸手拉住侯海洋,道:“你不能出去,外面人多。”
侯海洋笑了笑,道:“没事,我打架本领你见过。我必须出去阻止他们,把油桶抢过来,否则终究有瓶子会丢到屋子上。事不宜迟,我先出去,放心吧,打不赢我可以跑。”
值班组佩有几把强光电筒,为了停电等偶然事故使用。侯海洋和刘友树来自城管委,对录相保留证据都很熟悉,因此刘友树就带进来一个摄像机。
院墙里外约有一米五米的高差,在院外看,围墙有四米左右,从院内看,围墙不到三米,侯海洋助跑两步,轻松抓到围墙,然后翻身就跳下了围墙。
在院外,五个人还在说话。
“没瓶了!”
“你,狗,日的,怎么没瓶了。”
“算了,烧死人,谁都脱不了手。”
“今天闹了一阵,明天他们肯定要搬走。”
“那我们走吧。油桶里也没有什么油了。”
正在谈论时,院门口电筒光大亮,射得他们睁不开眼,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过去。
从院子里翻出来一个人,此人来势凶猛,冲过来也不说话,凶猛的拳头就打了过来。这人打来的拳头又狠又重,转眼之间,有的人鼻梁中拳,有的人被踢在胸口,五个人居然被搞得灰头土脸。
原本来隔离场闹事的有三四十人,当院内响起枪声以后,大部分村民就知道里面的态度,他们不可能冲进去,于是就各回各家,各睡各床。只有五人领头者没有走,他们有一个人带着汽油桶,还在摩托车上带着几个啤洒瓶。摩托车有车灯,为了不让隔离场发现,停在距离距离场有一公里的地方。
等到啤酒瓶扔完,他们几人就聚在一起商量时,院内跳出来一个杀手一样的人,以一对五,居然将他们打得几乎没有招架之力。侯海洋出来以后,没有任何客气,以迅雷之势打倒了五人,然后抢过了小型的家用汽油桶。
他提起汽油桶就跑向了铁栅栏们,将汽油桶从即将垮掉的铁栅栏里塞了进去。
这时,被打倒的五个人爬了起来,拿起锄头、扁担就朝门口冲了过来。侯海洋跳出围墙主要目的就是抢油桶,此时完成任务,也就不和这几个再打架,沿着围墙就朝黑暗处跑去。
从外面开来了好几辆小车,闪着警灯。
提锄头拿扁担的五个人见到警灯,就赶紧沿着小路逃跑。
其中一人正要沿着山上小路急跑,不提防黑暗处还站着一人。此人极为阴险地伸出腿,将逃跑者绊了一个狗啃屎,扁担脱手而飞。
黑暗中的侯海洋上前一步,用膝盖顶住了逃跑者,顺手抽出了其皮带,反绑住手腕。
逃跑者拼命挣扎时,腹部又重重地挨了一拳,这一拳是重锤一样,打得逃跑者五脏都挪了位置。他软倒在地下,腹部剧烈疼痛导致了一阵呕吐。
侯海洋见来人被胃锤打得呕吐之人,就蹲了下来,道:“你们刚才已经犯了纵火罪,警察来了,你去跑警察说清楚。”
逃跑者头脑刚才急跑身体缺氧,有些晕沉沉的,有两口呕吐物不知怎么回事就吸进了气管。他吸呼突然紧促起来,脸憋得发青。
由于天黑,侯海洋并没有看见逃跑者的脸色,只是觉得他的状态有点不对,立刻解掉皮带,再用力猛拍其背,希望能够缓解症状。
逃跑者并没有完全昏迷,只有缺氧后有些头晕。他被侯海洋猛拍了几下背部后,下意识又用手去抠喉咙,他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将差点呛进气管的呕吐物大部分喷了出来。
警车带到院外,闪着警灯。六七个警察站在车外,站在铁栅栏外面,与赵劲说话。
这时侯海洋推着一个走到警灯前,道:“这是刚才纵火的人,交给你们了。”
一个警察立刻退后一步,道:“他进院子没有?”
侯海洋刚才是怕外面的人继续扔汽油桶才跳出院外,没有细想自己出了院子可能带来的隐患,见到警察这个样子,他没有隐瞒,道:“他们一直在扔汽油瓶,我是从院子跳出来,抢了他们的汽油桶。”
警察又退了一步,道:“你是从院子出来的?一个人?”
侯海洋知道警察为什么不停退后,道:“我们是值班人员,与被隔离者在一个院,可是严格进行隔离了,没有任何接触。”
赵劲站在铁栅栏里面,道:“高大嘴,这是城关镇侯书记。你们今天晚上不能走,在这里守着,免得出事。”
高大嘴是防暴队的副队长,与赵劲曾经是一个派出所的同事,两人关系非常好。
高队长又退一步,道:“我们只是接到命令处置冲击隔离场的人,没有说要守在这里。”
赵劲道:“我刚才和袁局通了话,指挥中心很快就要给你们打电话。这个纵火的村民要带回去,找地方拘留了,先隔离再说。”
侯海洋补充道:“接触了这人的所有同志就集体找个地方自己隔离,免得有意外产生。”
高队长就冲着车上的警察道:“你们都不要下来,往后退到公路口去。来了一个警车,把这人带去老拘留所,那里空房子多。”
他又对赵劲道:“老赵,我和这个屁。眼虫离得最近,如果要传染,老子已经被传染了,真他马的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就由我送他到老拘留所。你马上给局里报告,让他们准备老拘留所的东区,那里面现在没有关人,正好适合隔离。”
赵劲道:“你别想得这样可怕,我就住在院子里,现在感觉好好的。”
高队长道:“还有潜伏期,说不定明天你狗。日的就要发烧。”
赵劲道:“你硬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高队长对萎靡不振的村民道:“你,跟我走。”他又对赵劲道:“老赵,多保重啊,如果你没有死,改天喝酒。”
赵劲一直用目光在寻在找邱宁勇,结果,没有找到。
主非典传染性太强,死亡率又高,此时所有人都成了惊弓之鸟,生怕出一点差错,没有隔断非典的传染渠道。
侯海洋回到院里,一口气喝了一瓶矿泉水。
外面不再丢汽油瓶,院内值班人员开始用土袋逐渐将院内火浇灭。
晏琳从刘友树哪里要求摄像机,反复看侯海洋在院外与人打架的录相,看着录相,想起了自己被刘建厂绑走时的旧事,不觉有些痴了。
等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侯海洋召集所有值班人员都来开会。
开会时常被人诟病,因为很多会确实没有必要。但是,开会又确实是统一思想、传达信息的极佳渠道。在隔离场这个特殊场所,聚集开会是特别有效的工作方法,几次会议之后,来自三个单位的同志便会在潜意识中产生“集体”的共同认识。
如果此时有外部势力侵入这个临时集体,更容易促进集体意识产生,有一个“同仇敌忾”的词很精确地描绘了这种状态。
侯海洋讲了三方面内容,一是县委吉书记的指示;二是值班组的纪律;三是当前非典的基本情况。讲完之后,除了值班组的人员,其他同志必须去睡觉,保持旺盛的精力才会有好的心情,有了好的心情才能保持队伍的稳定。
大家散去后,侯海洋坐在办公室,泡了杯茶,独坐想问题。
建筑队的办公室都是老式建筑,办公室门上面部分是玻璃,视线通透。
晏琳有些失眠,在外出上厕所时见到侯海洋还坐在办公室,就走了过去,轻轻敲了敲窗。
“请进。”
“还没有休息。”
晏琳进屋就坐在了侯海洋办公桌对面,道:“第一天总算是熬过去了。”
侯海洋道:“这十五天,都是煎熬,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日子会越来越好过。”
晏琳道:“我还担心推着时间推移,被隔离的几个人会越来越焦躁。”
侯海洋摇头道:“我在大学的时候选修过心理学,看过美国心理医生伊丽莎白?库伯勒在《论死亡和濒临死亡》,濒死病人的心理变化可从拒绝到接受,从不适应到适应,可以分为五个阶段:拒绝、愤怒、挣扎、沮丧、接受,套用在被隔离的杨立勇等人身上,也合适。”
他指了指开水器,道:“那边有纸杯,自己倒水喝啊。”
晏琳道:“你今天是值第一个夜班?”
侯海洋点了点头,道:“在这种特殊环境里,必须由我来带头,我值第一班,公安局赵劲值第二个班,第三个班是卫生局的,你值第四个班。你本来不必到隔离区,把你拖进来,我始终觉得过意不去。”
“不要再说这个话题了。你喝咖啡吗,我给你冲一杯。”得到肯定答案后,晏琳回到自己的房间,拿了两个怀子,回到侯海洋办公室冲泡了两杯卡布奇诺速融咖啡。
香气在房间里弥漫,冲淡了隔离区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道。
侯海洋道:“我要值通宵班,喝点咖啡没有问题,你就别喝了,免得睡不着觉,在隔离区,长夜漫漫,睡不着觉就难过了。”
晏琳双手捧着杯子,手指与杯子一样洁白和细腻。她喝了一口咖啡,道:“我经常失眠,都习惯了。”
侯海洋指了指脸,道:“经常失眠不行,容易老。”
晏琳有几分苦笑,道:“你刚才还没有讲完拒绝、愤怒和后几种感受,我想听一听。”
侯海洋道:“那本书读了好些年,不是太准确,为什么记得住,主要是与以前在看守所的情感体验有些关系,所以才记得牢。”
晏琳道:“那根项链还在吗?”
侯海洋道:“在。”
晏琳道:“能取下来,让我摸一摸吗?”
侯海洋就从脖子上取下来那根铁丝做成的项链,递到了晏琳手上。这根项链是由最普通的铁丝做成,由于常年戴在胸前,与皮肤天天接触,变得光亮,没有锈迹,带着主人的体温。晏琳握着这个项链,往事又如洪水猛兽一般通过这个项链这个开关涌向心头。
侯海洋喝了一口咖啡,道:“那我继续讲,第一个阶段是拒绝,就是政府这边派出代表,对杨立勇等人说,很遗憾地通知你,你乘坐的大巴第三排有一例非典病例,你需要隔离观察。杨立勇等人就会拒绝接受这个说法,据我了解,他们每个人都曾经说过——什么,这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这是一种天然的心理防卫机制。与此类似,在极端情况下,有些人会在巨大的心理打击下当场昏厥,也是一种大脑的自我保护手段。”
晏琳道:“这种说法是对的,他们进入隔离观察区,一半是被非典吓的,一半是被迫的,胳膊硬不过大腿,他们不来也得来,这话不好听,但是是事实。”
“强迫他们隔离是法律规定,所以我们不必有负罪感。”侯海洋又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到最后,他们总得开始承认现实,于是进入第二个阶段,在这个阶段,心理创伤转化为感情上的愤怒、发泄,为什么是这样!凭什么是我!我又没有做错什么!目前他们就处于这个阶段,隔离区有临时党支部,起到了稳定军心作用。在有些案例中,会出现自残现象。所以我今天不停地给杨立勇打电话,就是让他观察其他几个人的情绪是否有极端化倾向。”
到城关镇挂职以来,晏琳对侯海洋印象有三强,一是组织能力强,二是决策能力强,三是战斗力还是那么强,但是对侯海洋在知识上“才华”的印象很浅,基本上还停留在复读班时代,听到对前两个阶段总结,她猛然想起,自己忽略了侯海洋学历背景,他毕业于岭西大学,这里出来的优秀毕业生,与复读班时代的复读生还是有了明显区别。
她隔着两杯咖啡的薄雾望着侯海洋,如今的侯海洋仍然保持着英俊面貌,可是气质已经变得深沉,极富成熟男人魅力。
侯海洋喝了口咖啡,继续道:“在正常情况下,五个阶段的时间相对较长,由于我们只有十五天,每个阶段时间就会相对缩短,但是每个过程都应该不会少。他们随后就会发现发泄、焦虑、暴躁等负责情绪是无效的,丝毫改变不了现实,接下来的第三个阶段是承认现实,希望自己能够幸免于难。所以从明天开始,给他们读点防非宣传品,讲一讲各地隔离区的情况,让他们增强信心,调整好情绪。”
“第四个阶段就是已经承认了大部分现实,但在心理上尚未最后适应……”
“当杨立勇他们完全承认并适应现实之后,就进入了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阶段——接受。在这个阶段里,他们的心理恢复了平常,不再纠结于无法改变的现实,反正已经这样了,该吃就吃,该玩就玩。”
侯海洋发现晏琳看着自己的双眼充满了柔情,在心中暗自叹息一声,继续道:“我们要创造条件,有意诱导他们进入第五个阶段,进入这个阶段后,我们工作就比较好做了。隔离的最后结局有两个,十五天以后,他们被解除了隔离,那我们的任务就顺利结束了。十五天以后,他们之中有人被判定为非典病例,那我们值班组就要被进入新的隔离观察点。县里面新看守所被腾空,这就是新找到的隔离观察点。我们极有可能到那个地方再渡过十五天,我们就会将这五个阶段的心理重演一遍,以当事人的身份。”
晏琳握着铁丝项链,双手合什,道:“让我祈祷一下,保佑十五天后是皆大欢喜的结果。如果我还被送到新隔离区隔离,爸爸妈妈必然会知道。我根本无法想象,他们知道我被隔离会是什么样的状态,更不敢想象,如果我真染上了病,他们的日子怎么过。”
她闭上眼睛祈祷时,有两滴泪珠挂在眼角。
在这个时刻,晏琳不再是省委办公厅的挂职干部,恢复成为多年前的那位单纯快乐的小姑娘。侯海洋很想递过纸巾,让晏琳擦去泪珠,但是,他只是在心里想了想,没有行动。
晏琳用手背轻轻地擦掉了眼泪,略带羞涩地道:“我又脆弱了,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侯海洋举起咖啡,喝了一口,道:“这是很正常的心理状态,其实,值班第四组得知中了大奖后,同样会经历类似的心理状态,只不过程度要浅一些。”
晏琳承认了这一点,道:“我们还是有可能被关进新隔离区,对不对?”
侯海洋道:“明天我就要给大家讲到这一点,让大家有一个思想准备。”
晏琳又道:“既然后果有可能极为严重,那么我就想问一问以前的事,私事,可以吗?”
侯海洋道:“可以。”
晏琳道:“我想听一听秋云的故事,这个名字在我耳朵晃荡了很多年,我一直想将她赶走,但是没有成功。你给我讲一讲她的故事,或许对我有帮助。”
在如此特别的环境下来回忆往事,这让侯海洋颇为感慨,道:“拿到高考成绩后,我到红星厂老厂,恰好遇到你们搬家,其实,当时我就准备讲一讲秋云的故事,只是你不想听。”
晏琳道:“那是因为怯懦和爱。”
侯海洋道:“那我现在就讲,这或许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在我青春期,人生最迷茫的时候。是最迷茫,但是不是最低谷的时候,在目前为止最低谷的时期应该是在看守所的一百天,死亡的阴影就挂在头顶,尝过那个滋味,所以来到隔离区我就能相对平静。”
在进入故事前,晏琳幽幽地道:“这个故事,我晚听了接近六年。希望能帮助我赶走那两个字。”
到目前为止,侯海洋对自己的个人感情问题想得很透,这个透是指对李宁咏、吕一帆、晏琳这三个与自己有过亲密接触的女子难以成为人生伴侣有了清醒认识。
吕一帆是一个有着家庭重负的女孩,勇敢地选择了自己的人生。吕一帆和侯海洋都非常清楚各自的人生定位,都明白两人的关系没有未来,最有可能发展成一种事业和性有交接的关系。
李宁咏是差一点成为妻子的女人,可是一场并不算太大的“彭克案”已经彻底终结了两人的关系。最后一次因为酒醉而亲密之后,李宁咏最终知道失去的男人终究难以追回,于是也就放手。李宁咏和侯海洋的关系很明郎,必然将发展成不再有任何交集的陌生关系。
在今天,侯海洋知道自己要面临着与晏琳在两性关系上的最终终结,这是他反复追问过自己内心而做出的决定。
因此,他要向晏琳讲述一直未曾淡忘的生活细节。
侯海洋讲秋云故事时,头脑中有一股吸力似乎将他一下就带到了过去的时光。他面对着坐在面前的晏琳,在咖啡和消毒水味道中,讲述以前与秋云在一起的或欢乐或痛苦的时光。
侯海洋和秋云故事一:侯海洋原本想提两捆稻草就行了,猛然间想到秋云应该没有在农村生活,他又散了一支烟给那个汉子,就用扁担挑了两大挑稻草回学校。
侯海洋挑着稻草晃晃悠悠地回到学校。经过秋云房间时,他眼光朝里面瞅了一眼,见秋云单手托腮坐在窗边,面带愁容,宛如古画中沉思的美女。回到房间,侯海洋热出了一身大汗,拿着盆子和毛巾去院里的水井旁。
秋云此时正在为房间发愁,她的床上与侯海洋完全一样,没有稻草,要睡觉只能睡硬床板。她看到侯海洋挑着一担稻草从门口经过,心中一动。
来到学校以后,便发觉黑汉子、小个子、长头发等人皆面目可憎,俗不可耐,唯有新报到的侯海洋是一个健康干净的阳光少年。她拿着塑料水桶,赶紧来到了水井旁,道:“侯老师,能帮我提一桶水上来吗?”
等到侯海洋将水桶放进井里时,她主动道:“这是什么年代,居然没有用上自来水。最不济也要有压水的设备,还在用桶从井里提水吃。”
侯海洋道:“这是农村学校,很多都没有吃上自来水,这口水井的水质还不错。你没有在农村生活过吗?”在二道拐,也是这种水井,因此他就觉得用这种水井毫不奇怪。
“没有。”
“你怎么分到这个地方?新乡中学在全县名声不好,条件不好。”
秋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问了另一个问题,道:“这学校没有浴室吗?”
侯海洋道:“我刚才在校园里走了一圈,没有看到专门的澡堂,应该在厕所里。”
秋云已经到厕所去过,女厕所狭小而黑暗,布满蛛丝,让她不寒而栗。她又问:“你到哪里弄的稻草?”
“在外面的农家要的,我挑的稻草比较多,你要不要?”
“谢谢你,我要。”说了这句,秋云想起了大学寝室的笑话,好友梁疯子最喜欢用“我要,我要,我还要”来开有隐喻的玩笑。想到此,她的心微微一痛。
侯海洋提着稻草到秋云屋里时,恰好鹰钩鼻子赵海等人打完了牌,走到门口。
“侯小伙,不错嘛,懂得惜香怜玉。”鹰钩鼻子赵海在门口阴阴地说了一句。
鹰钩鼻子跟在侯海洋后面也进了房间,他阴沉的脸上挤出些笑容,道:“吕老师,你还没有吃饭吧,我们几人要到馆子去吃,跟我们一起去。吕老师你就别客气了,大家都是同事。”他看了一眼侯海洋,道:“侯小伙也一起去。”
秋云总觉得鹰钩鼻子赵海看人眼神色迷迷的,干脆地拒绝道:“谢谢,我吃过了。”
鹰钩鼻子碰了个软钉子,也就不再招呼侯海洋,转身走了。
侯海洋家里的床都在用稻草,铺床水平不错。他见秋云面对稻草时有些束手无策,便道:“稻草沾在身上不舒服,我帮你铺。”
论年龄,侯海洋只有十八岁,秋云已是二十三岁,论性别,秋云是女性,侯海洋是男性,可是来到新乡小学的第一天,侯海洋却像一个大哥哥一般,穿着印有巴山中师的背心,手脚麻利地将稻草铺好。
讲到这里,侯海洋解释道:“后来我和赵海被牛清德踢出新乡小学,赵海强奸了校外的一个女孩,被判刑。出监狱以后,现在跟洪平混在一起,是洪平手下最有名的干将。”
秋云从省委来到巴山后,经常听到“社会大哥洪平”的赫赫威名,不少巴山居民提起洪平甚至还带着一些对强者的崇敬,还有人会竖起一个大拇指,道一声‘好汉’。她默默着体验着“秋云和侯海洋”的故事,听着熟悉的名字后面不同的命运,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侯海洋脑海中与秋云在一起的生活细节太多,他随手而摘,都是一个个鲜活的故事。
侯海洋与秋云故事二:
停下来喝水时,侯海洋见到站在操场边上的秋云。运动以后,心情总是会开朗起来,他喊道:“吕老师,运动一下。”
秋云刚刚走进操场,侯海洋开了个玩笑,假意将球抛了过去。秋云吓了一跳,连忙朝一边躲闪。等到发现上当了,她扬了扬手,道:“你这位小同学,还敢戏弄大姐姐。”
在侯海洋眼中,秋云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不苟言笑的冷美女,此时扬眉而笑,冰山顿时消融殆尽。他问:“会打篮球吗?”
“以前读大学时被体育老师赶鸭子一样打过篮球,随后就没有摸过了。”秋云接过篮球,拍了两下,靠近篮板才投球,篮球撞在篮筐上,弹了出来。
侯海洋在半空中截住篮球,拉到三分球线外,来了一个三大步上篮,最后一步时,他在半空中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扭曲,将篮球送进了篮筐。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充满着如猎豹一般的爆发力,体现了男性的阳刚之美。
“漂亮,再来一个。”秋云在一旁拍手。
侯海洋拿着球到了三分线外,道:“我给你表演一个三分球。你猜一猜,我能投进吗?”
秋云反问道:“我还能选择吗,当然猜你投不进。”
侯海洋吸了一口气,篮球在手中滑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准确进了篮筐。
“瞎猫遇到了死老鼠,不算,投十次,进五个就算你厉害。”
为了在美女面前逞英雄,侯海洋屏气凝神,又接连投了九个球,十投七中,这个成绩让他很是得意,道:“我投得还算准吧,你也来投,就在两分线投,十个球投进两个就算优秀。”
秋云不服,道:“别小瞧人,我投给你看。”
太阳逐渐落山,天边还是充满着光明,头顶上的天空渐渐黑了。秋云投球时,侯海洋视线不由得落在她的身上。这种气质佳相貌美的女大学生对他很有吸引力。另一方面,面对着秋云这种大学生,在内心深处,他又有几分自卑。
秋云投了十个球,只进了一个,她不服,又投。
从学校石梯子处走过来几个人,几人穿过篮球场,朝学校大门方向走去。
“吕大学,还会打篮球?”几个黑影中走出一个大汉,他喝醉了酒,走的是企鹅步,摇摇摆摆。
见到牛清德,秋云脸就沉了下来。她将球丢给侯海洋,转身就要回寝室。牛清德张开手臂,拦住秋云,满嘴酒气:“吕大学,我请你吃饭,你说身体不舒服,说那个来了,吃饭都不舒服,怎么还能打球?”
秋云的隐私被人当面说了出来,又羞又气,朝旁边跨了两步。牛清德如老鹰捉小鸡一般,跟着她的动作移动身体。
秋云停了动作,虎着脸,怒道:“牛主任,你是领导,放尊重一点!”牛清德喝了太多的酒,此时的秋云在他眼里如仙女一般,道:“什么尊重不尊重,请吃饭你不来,在这里陪小白脸打篮球。”
侯海洋见牛清德欺负秋云,早已是怒火中烧,他热血上涌,上前一步,站在秋云和牛清德中间,道:“满嘴脏话,你还是不是老师?”
“小杂种,给我滚开。”牛清德骂着去拉侯海洋。
侯海洋怒道:“倚老卖老,给你脸不要脸。”
说话间,两人就扭在了一起。牛清德是黑汉子,一米七五左右,体胖力大。侯海洋人年轻,经常运动,身体强壮。拉扯几下,带了酒意的牛清德吃亏,踉跄着连退好几步。
与牛清德同来的几个人围了上来,一人道:“你是新来的老师,屁股没有坐热,不要这么冲动。”又有一人道:“算了,回去打牌,吃了酒的人。”在旁人劝架时,牛清德扬起手臂又抡了过来。侯海洋眼疾手快,抓住抡过来的那只手,用力将其反扭过去。牛清德被压得弯下腰,痛得叫了起来。
秋云彻底冷静了下来,上前一步,拦住准备拉偏架的男人,又对侯海洋道:“你放手,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侯海洋也不愿意事情闹得太大,猛地一推牛清德,同时向后退了两步,与这群人拉开距离。
“小杂种,你等着,老子跟你没有完。”牛清德右手被扭得很痛,他倒吸着冷气,跺脚大骂。
侯海洋早就看不惯牛清德,听到骂声,火气上来了,道:“再敢耍流氓,老子捶死你。”
牛清德气得就要去拿散落在地上的石头。与牛清德一起吃饭的都是镇政府的工作人员,不想将事情闹大,两人拉住牛清德,边劝边朝外走。牛清德的骂声如乌鸦一般在夜空中飞舞。
秋云关心地问:“你受伤没有?”
“我没有事,他这种醉汉,没有什么战斗力。”侯海洋骂道,“牛清德哪里有一丝老师的样子,是披着教师衣服的流氓。”
秋云与鹰钩鼻子有过一次对话,对牛清德认识更深,她担心地道:“牛清德是地头蛇,与社会上的关系复杂,他的哥哥还在县里当官,我们得提防他报复。”
侯海洋毫不在意地道:“到了这个破地方,已经是悲惨得不能再悲惨的事,若是被人欺负还不敢吭声,这日子更无法过。”
晏琳听完这个故事片段,道:“那怪你对牛清德是这样不假颜色,甚至不在意牛清扬这个实力派副书记。后来的李宁咏知道这些故事吗?”
侯海洋摇了摇头,道:“李宁咏从来没有细问过这些事情,她始终注意的现实,才不会管以前的事情。”
晏琳道:“这其实是李宁咏的长处,我在这方面有严重缺陷。父亲和母亲只养育了我一个人,从小到大,将我照顾得特别严密,生怕有一点点伤害,通俗地讲,就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保护得太好,反而给我增加很大的压力,产生了一些不好的症状,比如强迫症,经常反复洗手,出门以后总要怀疑是否锁门,总是怀疑是否关燃气。”
以前在红星厂驻茂东办事处时,侯海洋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生活细节。这一次被关在了隔离区,侯海洋发现了晏琳总是反复用消毒液洗手,频率比其他人高得多。晏琳端咖啡的手仍然洁白细腻,但是留下有反复清洗的痕迹。
“这个心理弱点需要克服。对不起,以前我粗心,完全没有注意这些细节。”
“那是我掩饰得好。再说,那时你也很年轻,整个心思都在学习上,忽略这些细节很正常。如果我们现在交往,你肯定能观察到这些细节。”
今天,两人在特殊环境上敞开了心扉,坦率地谈起了往事和各自的心灵轨迹。
侯海洋道:“在我和秋云的故事中,牛清德起了很坏的作用,是我人生中见到的第一个恶人,所以,我永远无法原谅他。如今牛清德成为茂东有名的企业,但是他在我心里,仍然是一个人渣、烂人。当然,我会处理好牛清德与企业的关系,不会因私废公。”
晏琳道:“这一点,我相信你。在那次植树节的时候,我其实是带着省委办公厅工作人员的优越感在俯视城关镇,甚至在俯视巴山县的主要领导,这一次挂职让我认识到了我的肤浅。”
虽然谈话很是坦率,但是侯海洋决定隐瞒一个重大事实:如果不是晏琳,自己将会进入省委办公厅工作。
他准备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否则又将会给晏琳增加新的心理负担。
晏琳将话题转回到秋云身上,道:“有一个秘密我一直没有说,当年在华荣小区里,我曾经无意中看过秋云和你的通信,说实话,我当时非常吃醋。就是到了大学时代,我也仍然在吃秋云的醋,大学时代一直对男生提不起兴趣,就是因为心理受到了创伤。”
侯海洋对这个细节记得很清楚。
秋云的信最初是放在复读班寝室的皮箱里,刘建厂团伙为了寻找丢失的手机,潜入第一寝室,将侯海洋皮箱划烂,不仅取走了钱,包强还在信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生殖器官。
发生了这件事情以后,侯海洋觉得把珍贵的信件放在学校不安全,就将信件带到了华荣小区姐姐家。姐姐家的柜子锁坏掉了,侯海洋原本想换锁,后来有事耽误就没有换锁。晏琳与侯海洋在华荣小区约会后,无意中看到了这批信件。这些信件就成了埋在晏琳心头的尖刺,而那梦中的呼唤则成为尖刺后的动力。
侯海洋道:“你当时看见了这些信件?怎么不直接问我,反而藏在心里,这其实是耿耿于怀。”
这是六年来两人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敞开心房,没有遮掩地谈起往事。
晏琳道:“这是很遗憾的事情,那时我还是青春少女,少女的心思现在回想起来有点奇怪,很多事情都闷在心里,自己把自己感动得或悲伤、或忧郁,这都是少女病。如果换作现在的我,看到信件以后,恐怕第一时间就要向你询问此事。当时,我如果向你求证此事,你会不会给我说实话。”
侯海洋用力地点了点头,道:“如果你向我求证,我肯定会如实地讲以前那一段恋爱,隐瞒不是我的性格。”他本来还想说:“如果当时我们一起努力,就算我对秋云还有好感,但那只是留在心底的美好感情,不会影响当下的感情。”但是想到这样说会让晏琳伤心,便没有说起此事。
晏琳道:“刚才听你们之间的故事,如果我不是后来的当事人,肯定会觉得这是让人感动的爱情故事,你再讲,后来怎么样?”
在羊背砣制作简易浴室的故事——大桶安放在二楼平台上,由塑料管道连接二楼大桶和底楼浴室。塑料管道到了底楼浴室后,固定在一块自制的三脚架上,尾端安了一个水龙头,洗澡的人可以用这个水龙头控制水量。浴室的原理非常简单,侯海洋却把此事当成一个大工程来做,每个细节都考虑得很周到,甚至还在浴室里挂了一面小镜子。
秋云看着侯海洋手脚麻利地将浴室的最后设备安装好,她爱煞了这个浴室,忍不住道:“蛮子,你能不能多烧点热水?”她到底是年轻女子,说话时颇为羞涩。
侯海洋端正面容,提高了声音,严肃地宣布:“羊背砣浴室今天正式开张。”
秋云到厨房里捅燃灶火,特意交代道:“铁锅多洗两遍,别浮油在水上面。”
侯海洋仔细洗了一遍铁锅,直起腰,道:“行了,再洗,铁锅都要穿了,放心,平时我这里没有吃几回肉,铁锅里没有多少油水。”
秋云道:“明天,我要去买一个大铁锅,专门烧洗澡水。”
灶孔里火焰熊熊,铁锅里的水很快就冒起了水泡。水彻底烧开以后,侯海洋先装开水瓶,然后将开水舀到桶里,飞快地提到了二楼,倒进大桶里。
秋云伸手量水温,道:“蛮子,还要加点热水。”
侯海洋将锅里剩下的水全部倒进大桶里,水温又稍烫。
秋云有些不好意思,道:“再来一点冷水,一点就行了。”
水温调好以后,秋云脸上现出些红晕,道:“我要多洗一会儿,等会儿你帮着多加点水。”
秋云拿着毛巾、香皂进了浴室,提进来一张放衣服的椅子。放好物品,关门时她才发现,木门换上了新的铁门栓,在木门的缝隙处还钉了些木条。
试着打开水龙头,一股热水倾泻而下,尽管比不了大学里的专业水龙头,可是在新乡这种偏僻乡村,如此淋浴已经是高级享受了。脱掉外套以后,不知从何处钻来的冷风,让细嫩的肌肤起了不少鸡皮疙瘩。秋云脱掉内衣时,隐藏着的娇艳顿时显现出来。乳房并不太大但是很挺拔,乳头小巧精致,小腹平坦结实。
在冷风中,她颇为自恋地打量了一会儿自己的身体,然后打开水龙头,一股水流冒着热气从天而降,从皮肤上滑下,让她舒服得差点呻吟起来。
侯海洋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从木门顶部冒出来的水汽,心里感觉有些异样,一位漂亮女子在淋浴,若是没有一点幻想,就不是好身体的正常男人。
等到铁锅里的水冒水泡,他就将热水舀进小桶,调好水温,提到二楼,加在大桶里。每次大桶的水所剩不多时,他都能及时将热水补上。
洗澡出来,秋云头发披肩,肤色红润如脂。
在美女映照下,羊背砣村小围墙外的树林变得绿色喜人,不再阴森恐怖。
听到侯海洋为恋人制作了一个简易浴室,晏琳叹道:“我嫉妒了,你没有为我建造一个浴室。”
侯海洋道:“那是没有合适的条件,当年我们都在一心为了高考。”
晏琳道:“那我还有一个疑问,就是你们当年关系这样好,为什么要分手?现在还有没有重新开始的可能性?”
侯海洋道:“这个问题让我很是无解,因为我和秋云到现在都没有谈及分手之事,其实是不了了之。当时有个特殊情况,她到厦门,我进了看守所。”
从看守所出来后发生的事情:下午在等待中度过,侯海洋接连打了七八个传呼,在秋云汉显传呼机上反复留话:“我才从岭西看守所出来,在里面关了一百多天,见面细谈。”
“我进看守所是冤枉的,六月进去,今天出来。”
“我很想你。”
“请回传呼。”
一条条传呼如泥牛入海,没有得到回音。
在等待中,他想起曾经说过十天不接传呼就算分手的话,当时是玩笑话,此时觉得一点都不好笑。他到楼下为自己的数字传呼机买了电池,安装好小指姆大小的电池,沉寂一百天的数字传呼机终于有了光亮。在上楼回家时,他希望数字传呼机能激情响起,显示的是秋云的电话号码。
到了晚上吃饭时间,数字机没有响起,家里电话也没有响起。侯海洋此时心绪已乱,不想参加宴会。只是李家为了自己的事东奔西走,着实费心,不去见面着实有些不妥当。
……
侯正丽又问,“你打了好几个传呼,是给女朋友打的吧?”
侯海洋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道:“一直没有回传呼。”
“她现在做什么,还在新乡吗?”
“应该到厦门大学读研究生去了。”
侯海洋正打算讲一讲秋云的家世,侯正丽提出一个尖锐问题:“二娃,你现在的状态,凭什么去娶一位研究生。生活环境变了,人的心就会变。你现在最应该考虑的是事业,不要在恋爱问题上陷得太深。”
侯海洋闷闷地道:“就算要分手,我也想分得明明白白。”
“你给她打了传呼,她一直不肯回,这就是态度,你还不明白吗?”
侯海洋不愿意再听,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道:“姐,你不用劝我,经历过生死的人,还有什么看不开,我会正确处理。”
侯正丽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千万别冲动。”青年人的男女之情也是一个冲突的导火索,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弟弟再冲动,又惹出新的祸端。
这时,客厅电话铃响起,侯海洋三步并两步来到了客厅,拿起话筒听到里面传来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很是失落,礼貌地道:“您找侯正丽吗,稍等。”
姐姐接电话时,侯海洋站在窗前,欣赏着省城的街边风景,心道:“难道一百天没有联系,秋云真的就这样走了?”
……
经过岭西公安分局东城分局时,侯海洋不由自主想起在看守所的一百天,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随着时间流逝,看守所经历的痛苦不仅没有淡忘,反而越发清晰。另一方面,这段艰难岁月也开始发挥正面作用,不断向他提供人生勇气和智慧。
从旁边门洞走出一男一女两人,尽管距离一百多米,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其中的女子是朝思暮想的秋云。秋云旁边是一个身材健硕的年轻男子,身穿黑色皮夹克。两人有说有笑,神态亲密。秋云伸出手打了一下男子的肩膀。那个男子躲了一下,又说了一句话,秋云再打。
侯海洋如中了魔咒,呆呆地不能动不能言语,如果说从杨红兵嘴里得知秋云有了在省政府工作的男朋友的事实如一把刀,狠狠地捅在身上,此时见到了秋云与另一个男子的亲密行为就如一把铁锤,以泰山压顶的力度砸在头顶,筋断骨折,再也无法复原。
秋云和男人在商店停住,过了一会儿,男子单手提着啤酒,秋云抱着些烟花,肩并肩朝回走,在背影即将消逝时,男子伸出手拍了拍秋云的肩膀和头顶。
“我真傻,还幻想着秋云会等着我,她现在是研究生,前途似锦,我算什么东西,一个来自巴山农村的复读班学生!”
侯海洋腰间一直挂着那只传呼机,虽然停机,却没有舍得丢掉。反复回想杨红兵所言,脑中一遍一遍地浮现秋云和男子的亲密行为,他突然发了狂,将传呼机从皮带上取了下来,放在地上,举拳猛击,只听得“啪”的一声响,传呼机碎掉,拳头上冒出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这就是所有的故事,当时觉得是不同于世的爱情,现在想起来也很寻常。”侯海洋花了很久时间,在消毒水的味道中讲出了与秋云的爱情故事。
晏琳有些失神,道:“你居然最后都没有与秋云见上一面?”
侯海洋摇头道:“我南下岭西时,两人之间就有打十遍传呼不回就意味着分手的说法,后来我进了看守所,成为无业游民,她是研究生,有一个在省政府工作的男友,后来还出了国,当时认为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晏琳道:“你如果现在遇到她,会不会重新开始?省政府这么大,在里面工作的人也可能混得很不如意,也有可能远没有你有发展前途。”
侯海洋道:“生活不能去假设。就算没有她,我也能好好生活。”
晏琳终于解开了积压在心里多年的一块石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远处农家有狗叫声,还有雄鸡的鸣叫。
侯海洋看了看时间,道:“不早了,今天夜谈到此结束,我没有想到,会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将以前的旧事讲了出来。”
晏琳双手交错着,用力绞着,慢慢又松开,道:“那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吗?”
最初在植树节那一次相遇,她是以省委办公厅工作人员身份,坐在高大客车上,隔着玻璃窗,用俯视眼光看着在城关镇工作的侯海洋。通过这一段时间密切接触,她重新了解侯海洋,又被其无与伦比的男性魅力燃起了熊熊爱情之火,让她不再考虑省委办公厅与城关镇的距离。
侯海洋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他伸长手,将桌边的信笺和钢笔拿了过来,略加思索,用硬笔写了一首苏东城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侯海洋的硬笔书法也很漂亮,在这幅小字上盖上印章,便是一幅硬笔书法作品。
晏琳拿过作品,细细品味一番。她明白了这首词里面蕴含着的侯海洋复杂的情感和明确的答复,一行清泪流了下来。
侯海洋郑重地对晏琳道:“对不起。”虽然他觉得不必要说这三个字,但是看到挂在脸上的泪水,还是说了出来。
“不用说对不起,反而是我要谢谢你。”晏琳摇了摇头,继续道:“或许我这样说就是娇情,但是我是真心的。今天我算是得到了明确的答复,这就解除了一块长久以来的心病,写出那封信以后留下的心病。虽然被你当面婉拒让我伤心又有些尴尬,但是我从此就没有那种患得患失的矛盾心情,所以,我要谢谢你。以前我有一些强迫症,但是比较轻微,就是洗洗手等类事情,写了那封信后,我自己明白,症状要严重得多,为了克服这个症状我付出很多努力。希望今天是一个新起点。”
侯海洋点了点头,道:“我相信你一定会走出困境。每个人都有困境,必须要自己扛起。我这个想法也许会被你拒绝,但是我还是想要提出来,希望我们不要反目成仇,爱情不再了,友情希望能留下来。对于其他人我不会提出这个要求,但是我想对你提出这个请求。你会拒绝我吗?”
“当然不会,你其实就是我记忆中的一部分,无论如何也不能扔掉,扔掉你就是扔掉自己的青春。哎,我们两人今天的谈话真是娇情。”晏琳用手背又擦了擦泪水。
侯海洋道:“在隔离场这种面临生离死别考验的情况下,我们才能说点平时说不出来的真心话,娇情就娇情吧,人生难得有可以面对面娇情的时光。”
晏琳将那张纸折成了四方块,放进自己衣服口袋里,她微微仰起脸,以免眼泪流出来,道:“但愿结束隔离以后,我们能有一个新的生活。你说,我们能安全出去吗?”
侯海洋故作轻松地道:“我觉得能,美好人生才刚刚开始,不可能就这样隔屁了。”
晏琳跟着笑了笑,道:“是啊,我们的美好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们两人在办公室里谈了很久,值班人员能透过玻璃窗看见两人夜谈的情况。在飘荡着消毒水味道的夜晚里,大家在担心着会不会被烈性传染病所击倒,根本没有在意两位领导是在谈论有着共同回忆的青春。
凌晨五点,晏琳才回到了自己寝室。她睡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天空。
天空有明月,照得天空泛起微白,仿佛已经天亮。她不停地在流泪,慢慢地流,不强烈,但是泪水却源源不断。与侯海洋分手这几年,她的生活并不轻松,始终堆积着一些无法消化的情感在心中。直至到了工作单位,积郁在胸中壁垒都无法化解。今天与侯海洋彻夜长谈以后,胸中的那块壁垒就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开始慢慢地溶解。
她觉得,这就是新生活的开始。
侯海洋毫不犹豫的选择帮助晏琳走出了其自我设置的困境。
虽然这个选择本身还是伤害了晏琳,但是比起胸中壁垒,他的选择带来的伤害是皮外伤,更容易治好。
终于,在接近天亮的时候,晏琳迷糊地睡着了。等到醒来时,太阳光透过窗户直射进屋内,空中有淡淡有浮尘。她举起包里的小化妆镜,看了看自己的眼睛,略为有些红肿,但是还算正常。
她走到房门时,第一眼就见到了侯海洋。
侯海洋穿着运动衣,拿着篮球,精神抖擞地站在院子喊:“都出来打球,这里又不是办公室,除了刘友树,没有这么多文件要处理。都出来,都出来。”
陆续就有值班人员进了出来。
早上隔离区每个人都检查了体温,全都在正常范围内,包括被隔离五个人的体温都正常,这让整个隔离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难熬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日子似乎并不是太糟糕。
侯海洋似乎没有受到昨夜彻夜长谈的影响,依然在球场上奔跑如飞,不管是年轻的还是中年的干部都跟着他的屁股跑,场面颇为滑稽。侯海洋就如一只久经训练的猎豹,其他人都没有上过运动场的小学生。
赵敏见以晏琳起床,就拉着她到了临时的伙食团。所有食物都是外面人送进来的,品种丰富,有包子、馒头、鸡蛋、奶制品、袋装咸菜等种类。按照规定,所有东西都只进不出,包括锅碗盆等物品。
赵敏道:“侯书记身体还真棒,昨天你们两个商量工作到凌晨五点,我起来方便都见到你们还在工作。今天早上又在运动场健步如飞。”
晏琳打了个哈欠,言不由衷地道:“我们刚开始还谈了些工作,后来就是随意闲谈。我睡眠不好,昨天那种情况,实在是无法入睡。侯书记是值夜班,通宵没有睡,今天又打球,确实是身体好。”
两人随着聊着天,吃完饭又到院内随意走动。
院内昨天被火烧过的痕迹赫然醒目,有一面办公室墙壁被烧成黑色。晏琳暗自心惊:“如果事先没有准备好土袋,后果真的不能设想。烧到隔离区,让被隔离人出现伤亡,这将是影响全国的大事,巴山县委甚至茂东市委都无法交待此事。”
刘友树还在办公室对着电脑猛打。由于长期伏案工作,工作时必须要用眼镜了。他看见晏琳进来,报告道:“晏书记,昨天晚上闹事的村民被刑事拘留了五个,还是四个治安拘留。这一次县委县政府是下了决心,凡是冲击隔离场的,必然会受到严惩。我估计再也没有人敢乱来了。”
事实确实如此,以后几天时间,隔离场周边五百米之内都没有行人经过,大家都躲避传染病如躲避洪水猛兽。
在这几天里,国内非典形式依然严峻。
四月二十七日,全国最大、设施最全的专科传染病医院主体结构竣工,成为抗非重要阵地。
据世界卫生组织报告说,截至二十七日,全世界非典型肺炎患者累计为四千八百三十六人(包括已康复者和部分疑似病人),其中二千二百三十九名患者已治愈出院。
首都人民政府制定《关于加强首都防治非典型肺炎工作的决定》。
岭西省召开了省委常委会,传达中央精神,一是要求各地区、各部门一手抓防治非典,一手抓经济建设;二是非典疑似病人及与非典病人、疑似病人密切接触者,隔离、医学观察期间的工资待遇由所属单位按出勤照发;三是讨论下发了《关于非典型肺炎患者和疑似病人缴纳救治有关问题的紧急通知》和《关于农民和城镇困难群众非典型肺炎患者救治有关问题的紧急通知》。
在四月二十八日,钱省长来到茂东,参加了茂东非典防治领导组扩大会议。在会上,钱省长作了讲话,要求切实落实省政府令,进一步加强领导,落实责任,坚守岗位,靠前指挥,坚持疫情零报告制度。会后,钱省长和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等等领导在茂东市红十字会募捐点向一线医护人员捐款。
在四月三十日,岭西省劳动竞赛委员会作出决定,为在抗击非典战斗中做出突出贡献的二十四名省城医护人员颁发“岭西省五一劳动奖章”。省防治非典调度指挥中心向各地发出通知,要求即日起在所有进入城区公路路口设立卫生防疫检测点。
经过与非典的猝然相遇后,岭西省终于冷静下来,开始动员起全社会力量参加抗击非典,一场浩大的全民抗击非典战役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
巴山县城关镇对于全县来说,就是大局中的一个点。但是整个大局也就是由这一个个点来构成,没有点,也就无所谓大局。
隔离九天以后,隔离场所有人的体温都很正常。整个隔离场的紧张气氛渐渐得到了缓解,很多人都意识到,被隔离的几个人真的有可能幸运地没有染上非典。但是,不到最后宣布解除隔离,没有人敢保证绝对安全。所以,隔离场气氛在缓解中又带着些紧张。
在这期间,侯海洋接到了无数人的电话。
这些人都通过各种渠道知道城关镇隔离之事,打电话过来是表示安慰。
打进电话次数前几名的分别是父亲母亲、姐姐侯正丽和赵海、镇长黎陵秋、县委书记吉之洲、忘年交康琏、大学同学杜建国陈秀雅和赵波、看守所陈强、中师老友杨洪兵、沙州侯卫东等人。
通过两次及两次以上电话的有市长邓建国和邱洪、侯国栋和侯小冉、张大山和张晓娅、老书记宋鸿礼、中师同学陆红吕明、老师黄永贵、师兄雷成、沙州林玥等人。
还有一些人打来过一次电话,比如检察院陈树等有工作关系的人,还比如社会人洪平、赵海也打来过一次,也有赵良勇这种在新乡的老关系,还是李仁德这种世交长辈。
另外,还有一些手机里保存有号码,但是一次都没有响过的。
侯海洋对经常打来电话的人记得很清楚,对于一次都没有打来的部分人也记得很清楚。
一次没有打来的电话又分多种情况,有的是压根不知道城关镇隔离之事,比如省天然气公司吴湘等人;有的是家里其他人打过,也就没有必要再打,比如李仁德的爱人吴学莲等人;还有的只是在某种场合相遇,互相留了电话,但是再也没有联系过,俗称死号;另一部分人是明知有事却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打电话,诸如李宁咏、邱宁勇、沙军、秦真高、李酸酸等人,侯海洋对这些号码后面的主人记得很清楚。
在接打电话过程中最意外的有两人,一人是邱宁刚,隔离第一天,邱宁刚就打过来电话,表示慰问。
另一人是侯卫东,他恰好也隔离在了沙州学院,共同经历,让两人有了不少共同语言,几乎每天都通一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