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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解除隔离
渡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后,终于,茂东市抗非领导小组副组长同意解除巴山隔离场非典隔离。主持简短仪式后,宫方平副县长宣布道:“巴山隔离场顺利地完成了任务,解除隔离,撤掉警戒线。”
宣布以后,现场一片欢呼,红旗招展,还有无数鲜花被送进了隔离区。
隔离场内的工作人员将警戒线撤离,内院的六位被隔离者走了出来,与隔离区值班组人员打起招呼。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五天,天天能够见面,但是就是被那一条警戒线隔开。今天,警戒线终于被撤离,被隔离者和值班组人员开始了第一次握手。
等候在外面的家属更是激动。
十五天以来,家属们都被安置在巴山宾馆,没有走近隔离场所,只是通过电话与被隔离的家人联系,虽然在巴山宾馆住宿、生活全部免费,可是有亲人被隔离,始终如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身上,得不到轻松。他们多次集体向县政府抗议,要求与被隔离的亲人见面。县政府安排了一对一的工作人员来作思想工作,天天陪着他们,这才渡过了艰难的十五天。
今天,他们终于站在了传说中‘凶恶’的隔离场,看到自己的亲人从警戒线内出来,多数都有压抑不住的泪水流出来。
杨立勇老婆、女儿捧着鲜花来到了隔离场,三人都有劫后重生的感觉。杨立勇拉着妻子来到侯海洋身边,介绍道:“侯书记,这就是我的堂客,刚刚进来的那几天,天天在电话里哭,让你见笑了。”
杨立勇妻子和侯海洋通了好几次电话,算是熟人了,她有些羞愧地道:“侯书记,第一天的时候我有些口不择言,说了粗话,给你道歉。立勇在电话里经常提起你,说你是天天和他们在一起,很优秀。”
侯海洋道:“杨立勇是我们临时党支部的委员,帮我们做了很多工作,我要代表城关镇感谢他。中午城关镇备了一杯薄酒,请隔离场所有人吃个饭,也算是洗尘嘛。”
守在外面的记者们都进了院子,在宣传部门和城关镇相关同志的引导下,进行采访。闪光灯不停闪烁,很有点欢乐嘉年华的喜庆。
宫方平作为政府副县长,在接受采访之后,又指着侯海洋向记者介绍:“侯书记是城关镇党委书记,在隔离场带队值班十五天,最了解一线情况,你们可以采访他。”
于是,记者们纷纷找到了侯海洋。侯海洋刚刚应付了三拨记者,就见到一个胖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又接受两个记者采访后,这才来到胖墩面前。
杜建国道:“我现在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中午找个地方吃饭。”他打量着侯海洋,道:“你在隔离区十五天,天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应该变得白白胖胖,怎么晒得黑黑的,就和到海边晒了日光浴一样。难道焦虑会让脸变黑吗?”
侯海洋道:“我为了显示镇静,天天在隔离区打篮球。打了篮球,把自己搞累了,晚上睡觉也就更容易。”
顺利于在隔离区呆了十五天,侯海洋心情格外舒畅。虽然说在隔离期间他一直显得很镇静,可是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怕惧的,生命是如此美好,事业刚刚开始,如果因为非典而结束,那将是一件非常令人伤心的事情。所幸,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侯海洋对很多人都说起套话,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套话产生的环境需要套话。在大学室友面前,就可以说点真话。
杜建国哈哈笑道:“你在隔离区,我老婆比我还担心,天天都在算天数,弄得我都吃了醋。我记得读大学初期,我老婆看见你是躲得远远的。改天到阳州时,你要到我们家去作客,不到外面吃,就尝尝我老婆的手艺。”
杜建国和陈秀雅是很特别的恋人,两人互为初恋,从相识到结婚,过得很是幸福。侯海洋对此是颇为羡慕的,上去擂了杜建国,道:“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每天工作回家,就能和家人吃饭,我还得天天吃食堂,一点家的样子都没有。”
杜建国道:“这个责任在你身上,如果肯降低条件,早就把漂亮女子娶回家了。你就折腾吧,折腾到三十几岁,只能找八零后女子。她们的人生观价值观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在隔离场外面,一辆汽车急驰而来。来到隔离场门口才停了下来,响亮的刹车声吓了围观人群一跳。车上下来的是晏定康和陈明秀,夫妻下车以后,站在隔离区,望着快乐人群,都是一脸严肃。
晏琳正在接受采访,看见父母过来,对记者道:“对不起,我耽误一下。”
晏琳是在早上得到即将解除隔离的正式消息以后,才给父母打去电话,讲了隔离区之事。尽管她在电话里再三表示没有任何问题,还是将父母吓得七魂掉了六魂。夫妻两人一点都没有耽误,要了小车后直奔巴山。
在车上,陈明秀禁不住发了脾气,道:“都怪你,在省委机关呆得好好的,非要发神经病,弄到县里去挂职锻炼。这一次没有出事,是运气好。如果真出了事,我们下辈子怎么过。”说到伤心处,不禁流了泪。
晏定康好言劝道:“这是不可抗力,全国都是这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陈明秀道:“我不想有什么后福,只要女儿平平安安就好。”
此时站在门口,看到生龙活虎的女儿从门口走了出来,晏定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情绪还算正常。陈明秀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女儿就不放,生怕女儿飞走一般。晏琳被母亲抱得很不好意思,道:“妈,你别激动,我没事。同事都在旁边,你这样抱我,我会被笑话的。”陈明秀道:“你被隔离的时候,为什么不打电话?”
晏琳道:“准确地说,我不是被隔离,是在隔离场值班恰好遇到了疫情。打电话有什么用,反正都要被隔离。给你们提前说了,你们还要担心。”
陈明秀道:“侯海洋不地道啊,他在这里当头头,为什么把挂职干部派过来值班。”
晏琳道:“是我运气不好,和侯海洋没有任何问题。城关镇每个领导都要带一个值班组,我带的是第四组,只是运气不好,恰好我值班时遇到了需要被隔离的情况。”
陈明秀道:“现在你也尽到职责了,赶紧请假回家,等到非典结束,你再回来上班。”
晏琳刚刚有了点当英雄的感觉,道:“我运气没有这么背吧,不可能次次都是我遇上。”
侯海洋和宫方平一起走了过来。侯海洋介绍道:“这位是红旗厂晏厂长,晏书记的父亲。”
宫方平就上前握手,想握手,随即又缩了回去,笑道:“非典过后,我们的习惯都要改一改,不能轻易握手。”随即自我介绍道:“我是副县长宫方平,欢迎晏厂长到巴山来。这一次晏琳副书记表现得非常优秀,给巴山干部树立了榜样。”
晏定康恢复了平静,道:“我是在今天早上才知道晏琳在隔离场,这几天我们一直在通话,她都没有提起过,只说一切平安。这个娃儿,把她妈妈吓惨了。”他以前并不擅长和政府官员打交道,从内心深处还看不起地方的政府官员。这几年执政红旗厂,三天两头和省城官员打交道,真正了解地方官员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现在与政府官员打交道就很轻松随意。
晏定康的轻松随意迅速赢得了宫方平的好感,宫方平道:“晏厂长很难得来一次,今天就让城关镇办个招待,我们尽一尽地方之谊,也算是感谢晏厂长培养了这么优秀的女儿。”
晏定康和陈明秀来到巴山是看望女儿,没有想到与地方政府打交道,此时宫副县长发出了邀请,晏定康还是接受了。
中午时分,晏定康、陈明秀、宫方平、杜建国、黎陵秋等人来到城关镇伙食团,侯海洋亲自点菜招待几位特殊客人。至于其他新闻记者,就由宣传部门带到巴山饭店吃饭。
宫方平介绍道:“侯书记是很好过日子的领导,在城关镇工作以后,把城关镇食堂抓得很好。城关镇食堂在全县食堂是数一数二,不是说这个食堂有多么奢华,而是味道很正宗,都是地道的家常菜。”
晏琳就笑道:“侯书记以前读书的时候就是一个美食家,他下的猪油面条,都比我们下得好吃。”
听到这句话,除了侯海洋以外,其他几人都愣了愣。
晏定康和陈明秀之所以会愣一愣是因为他们夫妻俩人知道侯海洋是女儿的心病,是不能轻易提起的,就算在挂职锻炼初期,女儿在家里依然不能提起侯海洋。此时听到女儿轻松自在地谈起了复读班往事,不禁都有些疑惑,两人同时升起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难道女儿和侯海洋在隔离期间又好了?”
侯海洋解释道:“我和晏书记以前是茂东一中的同班同学。”
杜建国目光在侯海洋和晏琳脸上来回转,凭着做新闻锻炼起来观察力,他肯定侯海洋和晏琳之间肯定有些故事。
宫方平拍了拍脑袋,道:“我想起了这件事,上次省委办公厅常委办袁主任到茂东,还专门叫侯书记过去吃饭。”
这时,一个身穿白衣服的中年厨师走过来,道:“侯书记,前些天我弄到两条尖头鱼,是新乡那边来的。上次你交待过,凡是有尖头鱼,都是你来弄,今天是你弄还是我来弄。”
侯海洋笑道:“今天有远道而来的客人,宫县长也来检查伙食团的水平,当然是我来弄尖头鱼。”他又问道:“这是从新乡弄来的尖头鱼?那边很久都不出产尖头鱼了。”
白衣厨师以前在霸道鱼庄干过,对尖头鱼还是挺熟悉的。他来到霸道鱼庄之时,侯海洋已经离开了巴山,因此他并不认识最优秀的鱼贩子侯海洋。
白衣厨师道:“侯书记是懂鱼的,以前新乡尖头鱼最好,后来突然就没有了。最近新乡河里又出现了尖头鱼,只是数量没有以前多。”
羊背砣以前有一条产尖头鱼的溶洞,后来,水上游被牛清德开矿所破坏,暗水枯竭,溶洞内尖头鱼也就消失。此时听说新乡又有了尖头鱼,侯海洋暗道:“我好久没有到羊背砣去了,牛清德的矿早已经停产,说不定暗洞的水系又恢复了。”
如今侯海洋成为了城关镇党委书记,就算暗洞又重新出现尖头鱼,他也无法去打理。因此,侯海洋决定将这个秘密仍然埋在心底,等到时间合适,他再到这个洞去看一看。
这些念头不过是在内心转眼一瞬的事情,侯海洋很快就将曾令其刻骨铭心的暗洞丢到了一边,对白衣厨师道:“我来做这一道尖头鱼。”
宫方平与侯海洋接触得很频繁,不过都是公事,甚少有私下接触。他看着侯海洋跃跃欲试要去做尖头鱼,感觉不可思议,道:“侯书记,你真的要去做鱼?”
侯海洋道:“我是生长在柳溪三道弯河边,从小就和鱼打交道,我做的尖头鱼水平不错。今天晏厂长和宫县长到了城关镇伙食团,让我们伙食团蓬荜生辉,为了表示内心的激动,所以就去显显心意。”
晏琳道:“杜记者也是第一次到城关镇。”
侯海洋摇头道:“建国不是第一次到城关镇,已经是熟客了。再说,他和晏厂长与宫县长不一样,是大学睡在我旁边的兄弟,不能当客人。”
宫方平开玩笑道:“侯书记,我可是巴山副县长,还算客人?”
侯海洋道:“我从参加工作第一天起,宫县长就是我的直接领导,所以,我更要去亲自煮条鱼,感谢宫县长一直以来的教导。”
当侯海洋最初在城管委当副主任时,宫方平都是直呼其名,甚至侯海洋到县政府办公室主持工作时,宫方平仍然是直呼其名。如今侯海洋是县委委员,城关镇党委书记,宫方平从此不再直呼其名,都是称呼为“侯书记”。
晏定康见侯海洋言谈举止非常从容,气场很是强大,甚至隐隐盖过了宫方平副县长,不禁在心中暗暗称奇。最初他认为侯海洋能当上城关镇党委书记主要是依靠了省委组织部选调生的身份,现在面对面而坐,他发现自己最初的认识是错的,侯海洋确实有大镇党委书记的气度。
镇长黎陵秋相比之下就要拘谨得多,虽然也是谈笑风声,可是始终没有完全放开。这是初掌权者所常有的适应过程,当初晏定康当了副厂长时,也有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把自己当成技术人员,而非一厂的领头羊。
当侯海洋到厨房去煮鱼之时,杜建国介绍道:“以前侯海洋在读大学时,有一次在城西一个偏僻的菜市场搜到了一条尖头鱼,然后煮给我们吃,味道超级棒,现在想起来都流口水。而且侯海洋刀功一流,片鱼片得行云流水,都变成艺术品了。各位领导,我到厨房去一会,看侯海洋片鱼,也不知道当了领导,手艺退化没有。”
晏琳在第一天与侯海洋长谈之后,花了好几天才接受两人无法在一起的最终结局。有了这个最终结局,她反而变得豁达起来,也不刻意掩饰与侯海洋的同学关系。她听到杜建国吹嘘侯海洋做尖头鱼达到艺术水准,有点不相信,跟着杜建国站了起来,道:“杜记者要去看艺术,我也想去看看,看一看到底是侯海洋在吹牛还是杜记者在吹牛。”
两人就一起朝厨房走去。
杜建国道:“晏书记,这次隔离场是一个写通讯的好素材,我准备好好挖一挖,到时要采访你。”
晏琳道:“没有问题,我也算是全过程参加隔离。”
杜建国道:“你是挂职干部,当初被隔离是不是觉得特别运气不好。”
晏琳道:“最初知道这事,确实是有很多想法,可是有什么办法,事情都遇上了,只能硬扛。”
杜建国用手摸了摸胖脑袋,道:“这句话有点侯海洋的语气和用词风格。”
晏琳笑道:“难怪你能在省报当记者,观察力确实敏锐。第一天开会,侯海洋就讲了一个脑袋两个肩膀,遇到事情只能硬扛。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有力度,有一种无所畏惧的气度,用形象思维一下就把人鼓动起来,若是讲道理,很难达到如此效果。”
杜建国道:“后来听说隔离场还被周边村民冲击了。”
晏琳道:“这事挺敏感,我得征求侯海洋意见,才能决定讲不讲。”
杜建国道:“这个情节一定要有,否则这篇通讯就没有力度。”
两人说话间来到了厨房,好几个厨房工作人员围在侯海洋身边,看城关镇老大片鱼。侯海洋颇有大家风度,运刀如飞,将一条两斤重的尖头鱼削成花朵一样的薄片。
侯海洋还在给厨房的人讲诀窍:“如何片鱼是有技术的,今天有霸道鱼庄的大厨师在旁边,我就不讲了,免得讲不好会被行家笑话。”
白衣厨师满脸是笑,道:“侯书记,我这人没有文化,光是会做,不会讲。而且,各师各教,各有各的绝招,我还想向侯书记偷学点东西。侯书记有一身技术没有什么用处,因为你平时煮饭的时间少得很,真要想吃点好吃的,哪怕半夜给我们打电话,都会起床心情愉快地给侯书记做。侯书记是客气人,从来没有额外要求,说实话,这是看不起我们。”
白衣厨师一边自承没有文化,光会做,不会讲,一边嘴皮溜溜地讲了一大堆。
侯海洋笑道:“老肖,你的嘴巴够灵的,平时就经常听到你在厨房吹牛。”他手上动作不停,道:“我记得上次讲片鱼技术,还是1995年底,或者是1996年初,我记不太清楚了。我的诀窍有三点,一是片鱼前要先去侧线,准确来说,侧线就是腥线,是鱼感知外部环境的神经传导系统,位置在鱼头后的背肌,里面是液体,比较腥臭。”
白衣厨师就竖起大拇指,道:“这是专业水准。”
侯海洋又道:“第二个要点是不能前后拉切,要一次就片掉。第三个要点对于技术不是太熟悉的,就用毛巾压紧鱼身。”讲到这里时,他想起前一次讲这个技术时的情景,当时是在黄永贵家里,观众有师母和吴湘。今天他讲这个技术时,旁边站了几个城关镇厨房的伙计,还有晏琳和吴建国。
吴建国对晏琳道:“怎么样,我没有吹牛吧。”
晏琳道:“我以前只知道他煮面条很好吃,同样的调料,就是比我弄得好吃。”她看见杜建国疑惑的表情,朝外走了几步,与厨房伙计们拉开距离,道:“以前,在大学的时候,蛮哥没有谈起过我?”
吴建国想了一会,摇头道:“对不起,以前没有听蛮哥谈起过你。蛮哥这个人城府比一般同学深得太多,他和我老丈人是旧识,但是如何认识我老丈人,却是闭口不谈,无论我如何追问,他都不讲。后来我结婚以后,他才说明真实原因。”
晏琳一下猜到了原因,嘴巴说了三个“看守所”三个字,却没有发出声音。
吴建国点了点头。此时,他再也忍不住好奇,道:“你和蛮哥以前关系很好。”
晏琳道:“我和他曾经谈过恋爱,后来分手了。”
吴建国眼前一亮,道:“那你们现在?”
晏琳摇了摇头,道:“我们现在只是好友。”说到这里,她还是有些伤感。
与此同时,晏琳又觉得奇怪,自己与杜建国几乎相当于陌生人,但是为什么会对他很是信任,讲了自己与侯海洋的感情关系?她就将自己这个疑惑直接讲了出来。
杜建国道:“以前蛮哥曾经夸过我,说我面有猪相,心头嘹亮。翻译成好听的话,就是具有亲和力,容易赢得女生信任。”
晏琳同意了这个说法,又补充道:“还有一个原因,我听蛮子谈起过你和青皮,说是大学关系最好的三人。前些日子被隔离,特殊情况下,我们两人还聊了很多,其中就聊到你们。你是侯海洋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信任你。”
说话间,一盆色、香、味俱全的酸菜尖头鱼出锅了。
这一盆侯氏酸菜尖头鱼赢得了晏定康、陈明秀、宫方平、黎陵秋等人高度赞扬,他们下筷如飞,横扫了整盆侯氏酸菜尖头鱼。
午饭之后,晏琳就准备请几天假,与父母一同回省城。
宫方平、侯海洋、黎陵秋等人在城关镇政府院中送行。
晏琳坐上小车,透过倒车镜看着站在院中的侯海洋,突然有一种时光倒流、昨日重现的奇怪感觉。想起往事和如今现状,一股熟悉的忧郁涌上心头。她想起侯海洋讲过话,自我鼓励道:“每个人都是一个脑袋两个肩膀,遇到事情只能硬扛,我不能再陷入忧郁情绪中,生活是美好的,我必须走出来。”
一群村民突然出现,将正要开出的小车拦住。
村民们里有老弱妇孺,拦住小车以后,有人伸头往车窗里凑,看了一眼,道:“侯海洋不在车上。”
侯海洋、黎陵秋等人还在院中,没有离开。
一名眼尖的村民认出了侯海洋,道:“那就是侯海洋。”
堵在车头的村民立刻就如洪水一样朝着侯海洋围了过去。
侯海洋对黎陵秋道:“他们在喊我的名字,应该是找我有事。你陪宫县长先回办公室,可以从侧门走,才吃了饭,散散步,有利于身体健康。”
黎陵秋知道侯海洋对付群体性事情的经验比自己丰富,就对宫方平副县长道:“宫书记,那我陪你散步,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宫方平深知在情况不明时,自己出现在群体事情现场没有任何益处,亦没有矫情,跟着黎陵秋就朝侧门走去。
在院外,小车刚开出几步,晏琳道:“爸,我还是下去一下。遇到这种麻烦事,我看见了,就不能躲。”
陈明秀有点惊讶地道:“小琳,你就是一个挂职干部,一年后就要走。你的岗位在省委办公厅,不是在城关镇,你太入戏了。”
晏琳坚持道:“既然来到了城关镇,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战友,如果临阵逃脱,会被人瞧不起的。”在几年前的相同情境下,她曾经有过一次软弱,将一个机会放掉了。这一次,她记住了“一个脑袋两边肩膀,有天大事都要硬扛着”这句朴素的话,就不会躲在汽车里走得远远的。
晏定康对女儿的决定也很意外,道:“有没有危险?”
晏琳笑道:“爸,你问这句话,说明你很久都没有到过基层了。这是在城关镇政府的院子里,村民是来集体反映诉求,能有什么危险。”
晏定康道:“那我们就靠边停下来,你回去看一看。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们还是回红旗新厂。你是从隔离场出来的,到了厂里肯定也要被限制在家里,就趁机好好休息一会。”
晏琳点了点头,等到车停稳,就下了车,朝院子里走去。
晏定康和陈明秀坐在车里不到一分钟时间,两人也一起下车。他们站在车边,观察着院子里情况。
陈明秀道:“小琳到基层来工作几个月,很有些变化,我觉得一下就长大了,成熟了,似乎心胸也开阔了。”
晏定康道:“其实变化最大的是侯海洋。你看他说话办事的水平,确实很有地方党委书记的范。宫县长虽然是副县长,可是面对侯海洋时一直很客气,似乎没有把侯海洋当成下级。”
陈明秀道:“你说晏琳会不会和侯海洋重新谈恋爱?”
晏定康道:“我总觉得不会,他们看得出来关系不错,但是两人说话时都不是情人之间的表情和语调,我觉得没戏。”
陈明秀松了一口气,道:“当初我最担心和侯海洋谈起恋爱。侯海洋虽然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可是毕竟在镇里面,两人结了婚,还得考虑把侯海洋调到省城。”
这是陈明秀一贯的看法,到了今天仍然没有改变。晏定康忍不住道:“你的思维太落后,还是计划经济那一套,没有跟上新时代,也没有跟上新形势。你觉得侯海洋是那种屁滚尿流靠着女方的人吗,我跟小琳问过侯海洋的情况,城关镇党委书记大多是县委常委,侯海洋在党委书记位置上干得很出色,深受县委吉书记赏识,也得到邓建国市长的高看,进县委常委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三十岁的县委常委,这就意味着锦秀前程,你想一想我三十岁时在做什么,还是车间的技术人员。”
陈明秀道:“听你的说法,小琳如果嫁给侯海洋,还是高攀了?我看不至于吧,我们小琳毕竟是在省委机关工作,身份在那里摆着的。”
晏定康道:“从我的观察来看,小琳和侯海洋能成为好朋友,但是成不了恋人,你就不要担心了。”
陈明秀道:“你凭什么这样说?纯粹是推测吧。”
晏定康道:“你忘记了我是管上万人大厂的一把手,没有点观人之术,很多事情无法下决心的。老婆,你这是灯下黑啊,别人都认为老公很难干,偏偏你没有这种认识。”
陈明秀笑道:“你以前当技术员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能干事,否则为什么会嫁给你。”
晏定康与老婆聊了几句,道:“里面还围着,我们进去看一看。”
在院子里,十几个村民把侯海洋围在中间,在侯海洋身边也聚集了几位城关镇值班人员。
一位老年妇女哭诉道:“派出所把人关进去十几天,为什么不放出来,我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另一位年长的男性村民道:“侯书记,现在电视里天天都在演有多少人得了非典,好吓了哟。我们社员都没有文化,搞不懂到底是什么病,反正晓得是传染病。本来我们村没有这个病,你们政府非要把传染病弄到我们村来,大家生气,也是可以理解的。”
还有村民道:“火又没有烧起来,又没有伤到人,凭什么要逮人。”
也有村民求情道:“侯书记,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的,让他们认个错,就算了。”
侯海洋一直很有耐心地听着村民们反映情况,等到彻底弄清楚来意之后,讲了几层意思,一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县政府在城关镇设立隔离区是合法的;二是在选址上是经过考虑的,距离最近的农户足有三百多米,完全符合隔离区防护距离要求;三是隔离区设置以后,严格进行管理,符合管理要求,城关镇政府值班组基本上零距离接触,也没有问题;四是村民们朝隔离场扔汽油桶是严重的违法行为,违法就要承担责任,没有烧起房子,没有伤人,只是违法造成的后果问题;五是建议违法犯罪嫌疑人主动交代问题,坦白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侯海洋讲话时思路非常清晰,不急不缓,尽量用大白话。但是最后态度是坚决的,既然违法犯罪了,绝不能用“人情”代替“法律”。
在村民心目中,有三个观点被认为三经地义,一是为什么要把隔离区设在我们这个地方,我们不反对设隔离区,但是不能设在我们这里,要设就设在其他地方,甚至还有人提出要设就设在县政府里面;二是又没有弄出人命,也没有把房子烧起来,大家都承认了错误,就算了;三是法不责众,只要一起闹,最终都会没事。
侯海洋讲完道理后,老人小孩子就要上前来,有的下跪,有的就去抱脚,闹得不可开交。
晏定康一直在厂里工作,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换位思考,站在侯海洋角度来想,这事处理起来确实极为麻烦。
城关镇工作人员极有经验,都一起上前,把村民和侯海洋隔开,不让党委书记被村民抱住大腿。晏琳就城关镇工作人员一起,劝解着反映情况的老百姓。
这时,相关的村社干部陆续赶到了现场。
镇长黎陵秋在侧门送走宫方平以后,立刻就返回现场。她工作经验也很丰富,就没有凑上去,而是站在一边给村社干部打电话,要求他们立刻到现场做好劝解工作,同时又直接给县应急办报告了情况。
由于是非典时期,对群体性事件都很敏感,很快就有派出所民警来到了现场。
村社干部、城关镇干部加上派出所民警就有三十多人,在人数上就比上访群众要多,有的干部劝解,有的干部讲法律,还有的讲人情,花了两个多小时,村民们才离开了城关镇政府。
晏定康、晏琳和陈明秀这才离开了巴山。
杜建国是有心写一篇有深度的关于隔离场的调查文章。如果仅仅是歌颂隔离场众志成诚,这就太一般化了。他了解到村民曾经攻击过隔离场,又亲自见到村民们到城关镇集体反映情况,拍摄了大量相片,又趁乱找村民做了几个录音,顿时觉得这篇调研文章大有写头。
等村民离开后,他来到侯海洋办公室,道:“蛮子,我觉得村民意见也有些道理,你为什么一点都不通融?未免有点不尽人情!”
侯海洋道:“我刚才作解释的时候,你就在人群里,我讲得很清楚了,人情始终要让位于法律。”
杜建国道:“这是一般性解释,我想听点真话。”
侯海洋道:“要想听真话,也行。我是城关镇党委书记,不是公检法领导。我在隔离区的时候,公安就立了案,并且检察院也提前介入,案件已经进入流程,我在现场根本不能对村民作任何承诺,如果作了承诺,就把局面搞得很混乱,更加不能收场。”
杜建国道:“你一点都不考虑特殊时间的特殊事情?”
侯海洋道:“作为城关镇党委书记,只要把今天的情况向县委作如实汇报,最后如何决策,这是县委的事情。从我的本心来讲,乱世就要用重典,非典并没有过去,形势依然严峻,必须依法办事,而不能把法律当成儿戏。你当时没有在现场,那几个抛汽油瓶的村民行为其实非常恶劣,下手非常狠辣,如果我们没有做好充分准备,百分之一百出事。我们不能因为事后让老弱们来哭诉,就把法律放在一边,这是纵容。当然,我可以在汇报时提出建议意见,案件侦办速度可以在法律规定期间放缓一些,不一定非要在非典期间起诉判决。”
杜建国追问道:“你如果坚持这个观点,村民们就将把你当成最大的敌人,难道你不担心以后工作会受到影响?”
侯海洋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当今必须用霹雳手段,维护全镇的平安。”他又对杜建国道:“你今天看到许多事,下笔要客观公正,不要乱写啊。”
杜建国道:“放心,客观公平不预设立场,是我的新闻原则。”
正在这时,杨红兵突然打过来一个电话,道:“蛮子,吕局的公子突然给我打电话,想要你的电话,我给了,没有问题吧。”
这一句话来得十分突然,让侯海洋都愣了愣神。他随即反问道:“哪一个吕局?”
杨红兵道:“你忘了吗,以前茂东的刑警支队长,后来到东城区当副局长。”他和吕忠勇有过接触,但是从来没有到过吕家,有事都是在酒桌上和办公室解决。因此,他知道吕忠勇有一儿一女,还和吕劲有过一次接触,但是他并不知道中师最好的老朋友内心深处装着的“秋云”就是吕忠勇小女儿。
侯海洋感觉心脏跳动得非常激烈,似乎有一种迸出心脏的强度。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很快就平静了下来,道:“我知道吕局,光头老三的案子最终就是他办的,吕局找我有什么事?不,吕公子找我有什么事情?”
杨洪兵当久了公安,经常遇到帮人牵线搭桥的事情,根本没有把事情当成事,道:“不清楚是什么事,我估计是不是吕劲想到城关镇来办什么事情,吕劲原本读的政法大学,后来由于爸爸的事情,就从体制内出来了,一直在做生意。找到你头上,绝对和城关镇有关系。”
侯海洋哦了一声,道:“吕局说起来也有缘分,从茂东跑到东城区去办我的案子,如果能帮上,我肯定要帮。还有,吕劲的电话是多少,我记一下,免得到时是一个陌生来电,我有可能不接。”
放下电话后,侯海洋沉默下来。他绝对不相信吕劲会是因为生意原因来找自己,找自己绝对就是为了妹妹秋云,秋云在国外,发生了需要找自己的事,绝对是大事。
杜建国敏锐地发现侯海洋接了这个电话就变得严肃起来,道:“我看你这个城关镇党委书记也是日理万机,什么事情都集中过来。刚才不是什么坏消息吧?”
侯海洋笑了笑,道:“是杨洪兵打过来的,就是大一请我们吃过饭的那位公安。”
“我有印象,那是我在大一期间,或者说是在老味道还没有崛起前,在岭西大学吃过的最丰富的一顿饭,记忆犹新。”杜建国用有些狐疑的眼光看着侯海洋,道:“蛮子,到底遇到什么事情?你脸上肌肉都僵硬了。”
侯海洋用手搓了搓脸,道:“脸上肌肉僵硬,不会吧。”他用手搓着脸颊,道:“现在怎么样?绝对是刚才说话太多,累了。”
杜建国知道侯海洋每天应付的事情多,也就没有过于深究此事,道:“蛮子,你给我开一个采访名单,这一次我要在巴山踏实住两天,把材料弄扎实。”
侯海洋摇头道:“现在是非典时期,不是采访的好时机。我给你列一个名单,你就电话采访。我只是提一点要求,尽量客观,不要预设立场。”
杜建国道:“听你说这句话,就知道对我们记者有太多偏见。”
侯海洋道:“产生这种偏见不要怪我们,而是有太多新闻从业人员变成了搅屎棒,让我们不得不防。如果不是你是杜建国,我估计还要给干部们打招呼,不要接受采访,谁知道会不会断章取义,会不会颠倒黑白。”
杜建国也不恼,道:“凭着我的了解,蛮哥绝对有啥事。你这人嘴巴稳,进看守所和我岳父在一起的事情,硬是五年后才让我知道。算了,我去工作了,有事再找你。”
侯海洋道:“办公室主任叫刘友树,全程在隔离场。我给他打过招呼,全力配合你。”他拿起电话,就把刘友树叫了过来。
刘友树陪着杜建国去收资料,侯海洋办公室就安静了下来。
平时,侯海洋办公室总是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在非典期间,大家都习惯用电话或是网络来交流,一个多小时,办公室都无人进来。
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猛然间就响了起来,侯海洋盯着手机看了几秒,才缓慢地拿起手机,看了看号码,便迅速接通。
“晏琳,到了吗?”自从在隔离场与晏琳敞开心扉以后,侯海洋在私下场合就不再称呼晏琳为晏书记,而是直呼其名。
晏琳道:“现在路修得好了,来回很方便。我刚刚到家,正在家里自我隔离,隔离个十来天,差不多就可以在厂区里自由行动了,这个是我爸的要求。我知道是掩耳盗铃,因为我爸天天在厂区活动,只隔离我,不隔离他,没有任何作用。我也趁着这十几天,当一个宅女,过一过休闲的生活。”
侯海洋道:“这一次你能坚持在隔离场,很鼓舞军心。同事们都怕非典,包括到村社走访,到交通路口守点,都担心会中招。他们就互相鼓励,侯书记是一把手,晏书记还是省委办公厅的干部,他们两人都敢到未知生死的隔离场,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走访、守点。”
晏琳道:“我现在走了,是不是当了逃兵?”
侯海洋道:“不是,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超出我的预期。”
晏琳轻声道:“谢谢你。”
挂断电话,侯海洋再查短信,仍然没有杨洪兵发来的吕劲电话号码。他伸手拿过了台历,接连翻了十五天,这才将隔离期间没有翻的台历补上。
在这十几天里,抗击非典形势仍然严峻。
在四月二十七日,也就是巴山隔离场发生冲击事件以后,市委杜立高书记主持召开市非典防治工作领导组会议,专门针对此事讲了话,强调必须充分运用法律赋予的权力和省委、省政府授予的权力,采取强有力措施,实施强有力管理。
五月三日省城防治非典调度指挥中心下发《关于扩大非典疑似病床和发热隔离病床的紧急通知》,要求增加疑似病人病房,保证单人单间,并设置发热观察隔离病房。
五月四日茂东市交通局对市界出入口疫情防疫检测发出紧急通知。同日,茂东市出台非典防治一线医护人员子女入学优惠政策。
五月八日,茂东市纪检委、市监察委发布公告,市纪委监委将进一步采取积极措施,加大监督力度,对各级领导干部的失职渎职,玩忽职守等违纪行为进行严肃查处。市纪检委监委举报中心将二十四小时开通举报热线。
五月九日,茂东市政府为应对非典引发的价格波动,核拨价格调节基金四百万元,用于加强重要副食品储备和补贴,稳定市场价格。
五月十日,市委书记视察了茂东抗非工作。
侯海洋强行将心思转到了工作上,仔细翻阅市防非办下发的简报,心情又沉重起来。隔离场成功解除隔离只是防非工作一个小胜利,艰巨的任务依然摆在大家面前。
刚把心思调整到工作上去,不再去想吕劲的电话和杨洪兵的短信,手机又响了起来。
这次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接通以后,传出来一个低沉的男声,“打扰你了,侯书记。我叫吕劲,是秋云的哥哥。”
侯海洋用平静的声音道:“我是侯海洋,说打扰客气了。刚才杨洪兵给我打了电话,说你有事情找我。”
吕劲继续保持着低沉的声音,道:“本来这事我应该亲自来找你,可是来了非典,大家都被关在家里,哪里都不敢去。”
侯海洋道:“刚才我还看了简报,形势确实严峻,这段时间最好就在家里,所有的事情都要停下来。”
在米国的一家医院病房里,吕劲最初给侯海洋通话时还心有忐忑,不知道从未谋过面、进过看守所、在城关镇当上党委书记的复杂人物侯海洋会是一种什么态度接这个电话。
接通电话以后,侯海洋平静的态度让吕劲心情安定了下来。
吕劲道:“这个电话,我觉得有些唐突。”
侯海洋从吕劲口气中听出了一些沉重的味道,道:“出了什么事?”
吕劲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声音显得异常沉重,道:“我和我妹还在国外,但是准备近期送她回家。她被汽车撞了,失去记忆。”
侯海洋听到两个字,头发都竖了起来,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吕劲道:“她被汽车撞了,伤到头部,失去记忆。”
侯海洋站了起来,举起拳头重重打在墙上,发出咚地一声响。
吕劲听到了这个响声,接着又道:“我妹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谈恋爱。她没有忘记你,我希望她回国的时候,你能见她,唤醒其记忆。”
侯海洋道:“一点都记不起了?”
吕劲道:“我给她提起侯海洋,她觉得很熟悉,但是记不起到底是谁了。包括我父母,她都记不起了。我和她原本准备回国,遇到非典,被耽误了,只能等非典结束以后才回国。”
侯海洋没有安慰吕劲,还是平静地道:“秋云没有结婚吗?我确认一下?”
吕劲道:“一直单身,她心里只有你。”
侯海洋用坚定的口气道:“回国告诉航班号,我去接你们。”
吕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道:“谢谢你,侯海洋。”
侯海洋沉默了一会,道:“我应该谢谢你,给了这个机会。”
这是一个喜忧如坐过山车的消息。
秋云还爱着自己,没有结婚,没有谈恋爱,这是一件让侯海洋高兴的事情。但是,兴奋如过山车,随即猛地落了下来,问题的核心是秋云受伤失忆,连家人都不认识了,更别说自己。
当时,侯海洋详细问到了一个问题:“秋云是如何承认你是她的哥哥?”
吕劲得到了侯海洋的确切答复,心情稍稍轻松了一些,道:“这事最初还是挺麻烦,我们得到消息后,就由我飞出国,拿着国内的相应法律文件,证明我和妹妹是兄妹。同时还带着从小到大的相册,通过相册一来可以证明我的身份,二来看能否用以前的影像来唤醒我妹的记忆。”
侯海洋道:“到目前为止,效果怎么样?”
吕劲苦笑道:“没有效果。她只是通过了法律文件和相片,承认了我是她的哥哥。”
侯海洋更是苦笑,道:“除了几封信件以外,我和秋云连一张合影都没有,现在怎么证明。”
吕劲道:“我妹除了记不起以前的事情外,其他事情都没有问题,知识水平,情感水平,都正常,我试了一段时间,很失败,所以很唐突地打扰你。我希望爱情能够唤回她的记忆。”
侯海洋道:“你给我一个通信地址,我抽这一段时间,给秋云写写信,讲一讲我们见面、交往以及后来分手的整个经过。”
吕劲讲完通信地址以后道:“我还担心一点,因为涉及到我妹妹,我就直说了,希望不要见怪。”
侯海洋道:“我不会见怪。我们两人之间一定要坦诚相告,人生了一个脑袋和两个肩膀,就是用来扛事,遇到事情我不会退缩的。”
吕劲道:“你和我妹谈恋爱是在九三年的时间,你们是在新乡那个十分独特的环境下谈了恋爱,也就是说,你们的恋爱基础就是建立在那个特殊时期。如果我妹没有失忆,你们重头开始,完全没有问题,因为有感情基础。现在问题就是这个感情基础消失了,你和我妹生活环境差距大,而且有十年没有见面了,你们爱的其实都是十年前的对方。我担心,见面之后,我妹会不会重新爱上你?如果不会,这对你是不公平的。”
侯海洋道:“就算不能再次谈恋爱,和现在情况相比,我并没有损失什么。这个话题就打住了,对于一个人来说,失去记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失去一部分生存的印迹,生命就要减少二三十年。我们当前的第一要务是帮助秋云找会失去的记忆,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不必用次要事情耽误第一要务。”
按照吕劲的估计,侯海洋肯定会答应帮助妹妹,可是没有想到侯海洋展现出来是这种胸怀,以及对妹妹无私的爱。他有些哽咽,道:“这个事情我还没有给爸妈说,是擅自作主,我相信爸妈知道此事,都会感谢你。”
侯海洋道:“这同样也是我的事情,不需要任何感谢。”
挂断电话以后,侯海洋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他坐在办公室里,通过姐姐的关系联系到岭西第一人民医院脑科权威,在电话里咨询脑部受伤导致失忆的常识。
非典突发而致,改变了人们的某些生活习惯,如果按照往常,咨询重量级脑科专家不会用电话,都会亲自登门。现在非典来了,大家都尽量避免直接接触,大街上行人明显减少,显得空空荡荡,很多饭店和娱乐场所都关掉了。
脑科专家受人请托后接受电话咨询就显得极为正常。
他耐心地道:“我没有看到片子,只能从常规上来解释,记忆其实就是神经细胞之间的联结形态。储存或抛掉某些信息则是由人脑中的海马区来处理。海马区是大脑边缘系统的一部分,由两个扇形部分组成。海马区在记忆的过程中是充当转换站的角色,当大脑皮质中的神经元接收到各种感官或知觉讯息时,它们会把讯息传递给海马区。假如海马区有所反应,神经元就会开始形成持久的网络,但如果没有通过这种认可的模式,那么脑部接收到的信息就自动消逝无踪。如果一个记忆片段,比如一个电话号码或者一个人在短时间内被重复提及的话海马区就会将其转存入大脑皮层,成为永久记忆。”
专家停了一下,道:“能听懂吗?”
侯海洋道:“我能听懂,我在大学选修过心理学,还算有点基础。”
专家道:“听说你是镇里书记,读过大学?在哪里读的大学?”
侯海洋道:“我是岭西大学中文系毕业的。”
专家哦了一声,道:“山大毕业的,那我就讲深一些,山大毕业生的理解能力还是没有问题的。”他又道:“心因性、创伤性、应激性,都可能导致失忆……杏仁核,前颞叶背内侧部,海马体和侧脑室下角顶端稍前处……和额叶内侧、眶额回、隔区、无名质、海马体及脑干网状结构等有双向交互联系。第一种情况,如果在海马区和杏仁核之间的网状神经出了问题,隔离了海马区和杏仁核部的传输,就会形成失忆,另外,第二种情况解离性失忆……”
听专家讲了一大段,侯海洋小心翼翼且充满希望地问道:“有可能恢复记忆吗?”
脑科专家道:“由于没有与患者见面,又没有见到片子,无法答复你。等你女朋友回国以后,我见面后才能答复……通常来说,可以试一试回到原来的生活场景,还有辅助治疗,超早行动,恢复的可能性越高,不过这又得绕回原点,我看片子才能给出准确的治疗方案。”
这是一个有用也没有什么用的咨询。
咨询以后,侯海洋当机立断准备在晚上写一封信,从见面之时的点点滴滴写起。
晚餐时间,胖子杜建国面带微笑地出现在办公室,道:“今天所有工作顺利完成,党委书记威力确实大啊,一声令下,大家接受采访真可以说是言无不尽。”
侯海洋道:“不是我的威力大,主要原因是给你名单的那些人都经历过十五天隔离场生活,有真切的生活感受。”
杜建国道:“那我们晚上到哪里吃饭,我有点怕在外面馆子吃饭。”
侯海洋道:“回我家去,伙食团特意给我留了一条鱼,我们今天吃酸菜尖头鱼鱼。”
杜建国道:“酸菜尖头鱼,太爽了!每次想起你的酸菜尖头鱼,我就口水长流。蛮子,凭着你的技术,在省城开个私家菜馆,专门做尖头鱼,绝对赚钱。当然,这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建议,你在仕途上如日中天,怎么可能做去开餐馆。”
侯海洋脑中一下又闪到了秋云身上,连失忆的事情都能碰上,还有什么离奇的事情不能发生。他苦笑着道:“不要说得太绝对。不管是什么人,他在命运面前都是渺小的,比如一个大老板或是一个大官或是一个其他成功人士,也有可能出车祸,也有可能被从而至的一人花盆夺去生命,所有的一切就会离你而去。因为命运不可控,所以才会有宗教,人们才需要宗教来安慰动荡不定的命运。”
杜建国道:“你受什么刺激了,突然成了哲学家。”
侯海洋从办公桌后起身,拍了杜建国的肩膀,道:“胖墩,拥有时有珍惜,好好对待陈秀雅。”
杜建国把手伸到侯海洋额头上,摸了摸温度,道:“莫非你得了非典,突然间就伤感成哲学家了。”
侯海洋背着手走到办公室门口,仰头道:“天命难测啊。”他前脚踏出办公室门,脸上的忧伤之情就消失无踪,又成为领导全镇人民的勇敢、无所畏惧的党委书记。
走到刘友树办公室时,他站在门口,道:“友树,你出个通知,让班子成员明天上午九点开个短会,汇报抗非各组的情况。不通知二级班子了,现在开会都要减少人数。还有,每天办公室消毒,你要监督啊。”
刘友树道:“侯书记,这非典没完没了,把正常工作全部打乱了,何时是个头。”
侯海洋脑子里想着滞留在国外的秋云,道:“我也想早点结束非典,比你们任何人都想,可是,光想是没有用的,得大家一起行动起来,众志成诚,这句话用得真好。”走了几步,他又道:“建国的笔杆子厉害,你要配合好,争取弄一篇有份量的通讯出来。”
刘友树恭敬地道:“侯书记放心,大家都乐意配合邓记者。”
坐着老赵的车回到了电力局家属院。
侯海洋把杜建国丢在客厅看电视,独自开始在厨房剖鱼。他从桶里抓起了迅速游动的体态优美的尖头鱼,放在案板上,用刀背将鱼拍昏。
正在动刀时,他将尖头鱼扔在了一边,独自站在窗边。
这条尖头鱼颜色和体形都与融洞里尖头鱼相似,猛然间勾起了侯海洋的回忆。他又想起失去记忆的秋云远隔重洋是多么无助,一时之间,情不能自禁,眼泪一串串就滴落在胸前。
他上一次哭出眼泪是在走出岭西第一看守所,淋浴时想起自己的经历,哭了出来。
这一次有杜建国在客厅,他不能哭出声,就默默地任眼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