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山调查50年

瑶山调查50年(1)

我自1935年偕同前妻王同惠初访广西大瑶山以来,已经过去了整整半个世纪。这50年来,我从一个学习人类学的学生到带领几个中年学者三访瑶山,今昔对照,感慰良深。旧地重游,所见变化之大,可以说是换了人间。

瑶族在旧中国是一个被歧视的少数民族,在很早的年代里就被撵入了南岭山脉的高寒地区。据说,他们的祖先在2000多年前的秦汉时代还定居在长江中游的洞庭湖一带的平原上,但是这个具有强烈反抗压迫传统的民族,拒绝反动统治者强加于他们的徭役,宁愿进入深山老林,靠双手开辟自己的家园,保卫自主的生活。有人以最早见于汉文《梁书》里的“莫徭”(不服徭役的意思),作为这个说法的佐证——尽管史学家对此不尽同意,但是瑶族不断受到历代反动统治者所实行的民族压迫政策的摧残而被撵入高寒山区,确是事实。

广西东部的大瑶山,处于柳江和桂江之间大约有2300多平方公里的高山地区,海拔最高达1900多公尺。四围是平原或丘陵地带,山区边缘皆为几百公尺的陡坡悬崖。1935年我在清华大学研究院毕业后,接受导师史禄国教授的意见,在出国留学之前,先到国内少数民族地区进行一次实地调查。当年秋季我偕同前妻王同惠一同进入广西大瑶山。我们的分工是,我主要测量瑶山居民的体质,她做社会调查。

当时的大瑶山里,老林密箐,羊肠小径,野草蔓生,道路不辨。我们从10月18日开始进入大瑶山工作,到12月16日从花蓝瑶地区转移到坳瑶地区的旅途中迷失了方向。我不慎误踏猎人设下的陷阱,腿背受伤,王同惠下山呼援,天黑路险,溺水丧生。二人同行,一死一伤。后来我虽获救出山,这次调查却并未完成。我在养伤期间把前妻所遗材料略作整理,编成《花蓝瑶的社会组织》,而我的体质测量资料后来全部遗失在昆明。因此,我一直遗憾在心,觉得是一件此生不能还清的欠账。

新中国成立后,世世代代居住在被蔑视为化外之区的大瑶山里受尽民族压迫的瑶族人民,于1952年建立了金秀瑶族自治县。这是中国各族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获得解放后,最早实行民族区域自治的地方之一。瑶族人民再也不受民族压迫之苦,获得了当家做主的民族平等权利。

1979年10月,我趁参加祝贺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20周年之便,重访了阔别43年的大瑶山。这里是我重新进行民族实地调查的起点,也是日夜令人魂梦神牵之处。当时虽然经过十年动乱,在林粮矛盾中,森林生态遭到破坏,但正在落实“以林为主”的政策,瑶山充满了希望。随着生产责任制的落实,瑶族人民张开了发展科学技术和开展山区林副土特产这双翅膀,向着民族繁荣、山区兴旺飞翔。

此后,我又带了几位中年瑶族研究者二上瑶山,在那里进一步了解了大瑶山瑶族的情况,支持那些比我年轻的学者深入山村,从宏观和微观两方面进行研究,并期望这种研究能对我们整个中国民族大家庭,尤其是对研究全世界人口最多的民族——汉族的形成问题有所启发。

瑶族分布得既广又散,他们内部在语言、社会组织、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甚至服装上,都存在着显著的区别。根据这些区别,人们用各种不同的名称来称呼他们。其名称在全国多至几十种。如广西都安有自称“布努”的瑶族,汉族人称他们作“背篓瑶”;广西南丹有自称“瑙格劳”的瑶族,汉人称他们作“白裤瑶”。仅广西大瑶山的瑶族就有5种不同的自称,汉族人也用了5个名称分别称呼他们,即:茶山瑶、花蓝瑶、坳瑶、盘瑶和山子瑶。他们的汉名除了坳瑶外都不是自称的音译,比如茶山瑶自称是“拉加”,花蓝瑶自称是“炯奈”,盘瑶自称是“勉”,山子瑶自称是“金迪门”,坳瑶则自称“坳标”。他们尽管有不同的自称与服饰,语言也各不相同,但是都共同承认是一个民族——瑶族。而在他们的自称中却都不加“瑶”字,不说“拉加瑶”“炯奈瑶”等,却承认“拉加”“炯奈”都是瑶。由此可见,瑶这个族名很可能是汉人对他们的称谓,在大瑶山,也是对这5个不同自称的人所形成的共同体的称谓。

30年代我初到大瑶山时,由于缺乏语言学的训练,没有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研究这五种不同自称的人们的关系,而简单地把他们看成是大瑶山瑶族的5个支系。所谓“支系”的意思是从一个根本上分出来的枝条。80年代我和学过语言学的同志们一起去调查,他们熟悉过去几年来语言学者对于这5种不同自称的瑶人的语言所作的研究。根据这些研究我才知道居住在大瑶山里的瑶族在语言上并不是统一的,而可以分成勉语、布努语、拉加语3种。它们虽然都属汉藏语系,但不能说是一个语言的不同方言。勉语属苗瑶语族瑶语支;布努语属苗瑶语族苗语支,接近苗语;拉加语属壮侗语族侗水语支,接近侗语和壮语。换一句话说,茶山谣的话近侗、壮语;盘瑶、山子瑶和坳瑶的话属瑶语;花蓝瑶的话接近苗语。

这些瑶族集团之间的关系在过去也是相当复杂的。在大瑶山的这5种不同自称的瑶民中,茶山谣、坳瑶、花蓝瑶分别占有一部分山岭,包括土地、森林、飞鸟和河水,所以他们又统称为山主瑶,或又因为他们的男子过去都留长发,在头顶上梳一个发髻,所以又有“长毛瑶”之称。这三个集团的瑶民住在沿河较平的坝子里,以耕种水稻为主,因此他们可以世世代代定居在一个地方。用土木结构建筑经久的房屋,聚居成比较密集的村寨。而每个村寨大多有十几户人家。盘瑶和山子瑶则不占有瑶山里的土地,他们在过去只能向早已定居在这里的山主瑶,讨山地经营以刀耕火种为主的原始农业。每年须向山主瑶交租和服劳役。在刀耕火种的农业中,他们每过几年就要抛荒另开新地,不能定居,必须经常迁徙,所以,只能住在简陋的竹棚里。因此这两个集团的瑶族被统称为山子瑶或过山瑶,表示他们既没有土地又是居住不定的瑶民。过山瑶在严重的剥削下,生活贫困。我初访瑶山时,曾在冷冲住过他们的竹棚,晚上寒风透过竹墙缝寒气袭人。而很多家庭难得有一床完整的棉被,成人连衣裤都不全,他们吃的也是苞米和野菜。

从语言上看,这5种不同自称的瑶人可能有不同的来源。或者说,他们很可能原来不是一个民族的人,进入大瑶山之后,在这个封闭的环境里,共同忍受着封建王朝的民族压迫。共同的命运、密切的经济关系,使他们凝聚成为一个民族共同体。根据对全国瑶族的研究,我们知道讲拉加话的茶山瑶,为大瑶山所独有,他们人数不多,在全国瑶族总人口中所占比例很小。讲布努话的花蓝瑶,他们的语言和都安等地的讲布努话的背篓瑶等比较接近,属于苗语支,虽然有一定数量的人口,但在全国瑶族总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并不是最大。而讲瑶语的盘瑶、山子瑶和坳瑶,他们与其他各地讲瑶语支语言的盘古瑶、顶板瑶、八排瑶等相近,也有共同起源于槃瓠的民族起源传说,他们的话属于瑶语支,其人口总数在全国瑶族总人口中所占比例是最大的。由此可以知道,讲瑶语的盘瑶等集团,很可能是瑶族中的基本成分,如同汇入大河的各条支流一样,他们是瑶族这条大河中的主流,是其中源远流长的一支。说他们是基本成分,是因为他们在游动过程中,不断吸收了其他游散的民族成分,构成其瑶族共同体。

大瑶山瑶族5个集团迁入瑶山的时间和路线,也是各不相同的。从盘瑶、山子瑶没有土地的事实来说,可以设想当他们迁入大瑶山时,山里的可耕地已经有人占据,而占有土地的茶山瑶、花蓝瑶和坳瑶应当比没有土地的盘瑶和山子瑶早入山区。但盘瑶的传说却与此相反,他们认为自己是先进入瑶山的集团,只是由于游耕生活才没有牢固地占有山地。由此可见,在入山先后的问题上,各集团是各持己见的。从入山路线看,可以说是来自四面八方。据说茶山谣是从广东经广西梧州,取道藤县、平南进山的,但也有说是从湖南取道浔州、贵县、象州入山的。盘瑶是在湖南被打散后进广西入山的。山子瑶是从广东进广西由平南入山。坳瑶从贵州进广西,经百色、南宁然后入山。

这些在不同时间、由不同路线进入大瑶山的各瑶族集团,他们彼此是不相混同的。但从姓氏来看,其中既有不同于别集团的姓,也有相同于别集团的姓,如都有槃瓠传说并讲瑶语的盘瑶和山子瑶,有盘、黄、赵、冯、李、邓6个相同的大姓,但也有许多相互不同的姓。像盘瑶的包、周、胡、唐、雷,在山子瑶中没有;山子瑶的蒋、卢、陈、谭、覃、郑、莫、冼、刘,在盘瑶中没有。同讲瑶语的坳瑶中有盘、赵二姓,没有其他四姓。而说壮、侗语的茶山瑶里却有莫、刘二姓。花蓝瑶中没有冯姓。各个集团又都有别的集团所没有的姓,比如茶山瑶的陶、金、龚、田、龙;盘瑶的唐、雷;山子瑶的卢、陈、谭、覃、郑、冼;坳瑶的罗、苏;花蓝瑶的侯、相等。如果同姓之间有相同来源的话,则各集团之间在历史上就可能有相互渗透的部分。

值得指出的是,大瑶山在明代基本上属于大藤峡的范围,从15世纪初到16世纪30年代,这里曾爆发过延续100多年的反抗斗争。据《明史纪事本末》载:“中产瑶人,蓝、胡、侯、盘四姓为渠魁。”明朝统治者曾调动几十万军队,先后三次对瑶民进行屠杀。使四大姓的瑶民,死的死、逃的逃,有的隐姓埋名难于查找。但是这四大姓中的盘姓,在现在的盘瑶、山子瑶、坳瑶中却普遍存在,蓝、胡、侯三姓在花蓝瑶中也还存在。30年代我初入瑶山的第一站花蓝瑶的王桑村,就是一个胡姓村落;后来在六巷住在一个叫蓝济君的花蓝瑶家里。明代大藤峡瑶民的四大姓,在现今大瑶山的一些瑶族集团中还能见到,由此表明,早在明代,这里说瑶语的盘瑶和说苗语的花蓝瑶都已经被统称为瑶族了。在长达四五百年的时间里,说不同语言的集团,陆续进入瑶山,由于共同的利益,团结起来保卫这个山区,汉人就把他们统称为瑶族,终于形成了现代的讲不同语言、有不同服饰、在习俗上也有一定差异的,由几个集团形成的叫作瑶的统一体。为此,我们不能简单地用语言一致的标准来进行民族识别。但我们也不能说大瑶山的瑶族不是一个民族的共同体,尽管它是由5个来源不同的集团所组成,而且还讲着分属三种语支的5种语言。于是这里便产生了诸多值得在理论上进一步探讨的问题,即什么是一个民族的凝聚力?民族共同意识是怎样产生的,它又是怎样起变化的?一个民族的共同体在语言、风俗习惯、经济方式等方面能承担多大的差别?为什么一个原本聚居在一起的民族能长期被分隔在不同地区而仍然保持其共同意识,依然保持其成为一个民族共同体?一个民族又怎样能在不同条件下吸收其他民族成分,不断壮大自己的共同体?又怎样会使原有的民族成分被吸收到其他民族中去?这些问题的提出将为我们今后的民族研究工作开辟出广阔的园地。

从宏观来说,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确呈现着一幅规模宏大、成分复杂、既有融合又有分化的历史长卷。中国各民族所在的地域,大体可以分成北部草原地区、东北角的高山森林区、西南角的青藏高原,曾被拉铁摩尔所称的“内部边疆”,即我所说的藏彝走廊,然后是云贵高原、南岭走廊、沿海地区和岛屿及中原地区。这是全国这个棋盘的格局,我们必须从这个棋盘上的演变来看各民族的过去和现在。从我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时期来看,各族人民流动的总趋势是北方民族的南下或西进,中原民族的向南,沿海民族的入海或南北分移,向南移的又向西越出现在的国境。我国人口最多的民族——汉族就是在这种迁移变动中,逐渐融合了许多古代民族而逐渐形成的。从金、元时代逐渐把中原地区的人称为汉人以来,汉作为民族名称使用了至少已有1000年的历史(在此以前,曾被称作“唐人”)。但是这个包括了历史上的许多民族成分的汉族,究竟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由多少集团凝聚而成的具体经过和具体情况,我们却不甚了然。要对这10亿人口的来龙去脉做一个详细的调查,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对中华民族又分又合的历史过程,我们不可能作具体的观察,许多关键问题只能通过文字记录、遗留的文物,以及现存的风俗、习惯、信仰等去推考。但是如果从微型的具体实况来观察各民族间又分又合的关系,那就可以丰富我们对中华民族形成和变化过程的理解,充实我们对民族问题的理论认识。从大瑶山瑶族的研究中,是不是也可以得到启发,从中找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来。从这个角度看,大瑶山是研究这个问题的一个很好园地。我们今后的民族研究,既要有微型的调查,也要有宏观的总结。宏观和微观又是相对而言的。就大瑶山一个地区来说,它在当地是一个宏观的研究,而大瑶山中一个村寨、一个集团的调查则是它的微型研究。而对整个瑶族或汉族或中华民族来说,这是一个更大程度的宏观研究,而大瑶山地区的研究就成为它的局部,是一个更大的宏观研究中的微型调查。

关于微型研究,过去我曾经做过一些。30年代时初访瑶山的成果《花蓝瑶的社会组织》以及后来的《江村经济》《禄村农田》等都是例子。但是总的来说,在民族研究中这种微型的研究做得还是不够。我曾经在中央民族学院民族研究所的一次报告中说过:“‘微’是指深入到生活的实际,而不是泛泛地、一般化地叙述,要做到有地点、有时间、有人、有行为、有感情、有思想,这样才能说是‘直接的观察’。‘型’是把一个‘麻雀’作为一个类型的代表,解剖得清清楚楚,五脏六腑,如何活动作全面说明,而且要把这个‘麻雀’的特点讲出来,它和别的‘麻雀’有何不同、为何不同等。这样的‘微型’研究是民族研究的基础,通过比较不同的‘型’,就能逐步形成全面宏观的认识。”通过对大瑶山瑶族的调查研究,我想汉族也一定有一个自己的基本成分,也就是原来居住在中原地区,以黄河为自己的摇篮所哺育出来的那些人,也就是所谓“黄帝”的子孙。但是在漫长的历史里,它不仅包容了“炎帝”的子孙在内,而且还在一个长期封闭的封建国度里,又吸收了附近高原、山区、草原、沙漠上的各个集团或其中的一部分,也羼入了不少古代的少数民族,终于形成为一个复杂的民族共同体、一个人口众多的泱泱大族。正如周恩来总理1957年8月4日在青岛民族工作座谈会上所说的一样:我国历史的发展,使我们的民族大家庭形成许多民族杂居的状态。由于我国各民族交叉的时代很多,互相影响就很多,甚至于互相同化也很多。汉族所以人数这样多,就是因为它吸收了别的民族。这是我从事大瑶山瑶族调查研究以来所提供的一个看法。当然还有许多工作需要大家来做。其中包括我在前面提出的,要开展从北部草原地区、东北角高山森林地区……直到沿海地区、中原地区等地区的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深入调查研究,然后在这样的基础上、在更大的宏观角度上予以分析和总结。科学的发展和客观实际的要求,将迟早会使我们走上这一步。目前我国西南地区已开展了六江流域的调查,贵州地区开展了六山六水的调查,都是一些很好的开端。

这50年中,从我们只有两个青年人跋涉于荒山野岭,初访大瑶山以来,到现在已形成一支相当广大的队伍。从国内到国外,从亚洲到欧美,都有不少学者从事着瑶族的调查研究。我们知道,全世界各地的瑶族的祖先,都是从中国迁出去的,直到今天,瑶族人口的大多数也居住在中国境内,因此说,我们对瑶族的调查研究负有更大的任务。我们欢迎各国学者之间的文化交流、共同协作、增进友谊,也希望能从近年来的大瑶山调查开始,发展成为以南岭山脉的民族走廊为主的综合性调查。这里面有作为山居民族的瑶族的各方面问题,有瑶族和跟他接近的苗族与畲族的关系问题,这并不仅仅是历史上的渊源问题,也是对相类似的山居民族的比较问题。包括了苗、瑶、畲族与壮族、侗族、布依族以及土家族等在历史上的关系问题,它们之间的互相影响与有什么差异的问题,以及历史上汉族在这个地区的作用问题,汉族与上述各少数民族之间的关系问题等。南岭山脉的民族走廊研究好了,不仅有助于上述各民族历史的研究,而且也可以大大丰富中国通史的内容,有助于我们对当前各民族情况的深刻了解。

50年在人类历史上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在瑶山研究方面,我们走过了艰难曲折的坎坷路程。我期望在未来的50年里,瑶族研究有一个新的更大的发展,并相信他们的路程也许会比我们坦荡一些,但是永远不要忘记在攀登科学高峰时,仍然需要那种勇敢的不畏艰辛的刻苦精神。

1986年5月


(1) 本文是作者在香港召开的第一届瑶族研究国际研讨会上的论文。


深入进行民族调查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