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
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1)
我想以这次香港中文大学邀请我发表泰纳讲演的机会,提出我多年来常在探索中的关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问题向各位学者请教。请容许我坦率地说,我对这个格局的认识是不够成熟的,这篇讲演只能说是我对这个问题研究的起点,并没有构成一个完整的见解。
为了避免对一些根本概念作冗长的说明,我将把“中华民族”这个词用来指现在中国疆域里具有民族认同的十亿人民。它所包括的50多个民族单位是多元的,中华民族是一体。它们虽则都称“民族”,但层次不同。我用国家疆域来做中华民族的范围并不是很恰当的,因为国家和民族是两个不同的又有联系的概念。我这样划定是出于方便和避免牵涉现实的政治争论。同时从宏观上看,这两个范围基本上或大体上可以说是一致的。
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是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但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则是在几千年的历史过程中形成的。我这篇论文将回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过程。它的主流是由许许多多分散存在的民族单位,经过接触、混杂、联结和融合,同时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这也许是世界各地民族形成的共同过程。中华民族这个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还有它的特色:在相当早的时期,距今3000年前,在黄河中游出现了一个若干民族集团汇集和逐步融合的核心,被称为华夏,它像滚雪球一般地越滚越大,把周围的异族吸收进了这个核心。它在拥有黄河和长江中下游的东亚平原之后,被其他民族称为汉族。汉族继续不断吸收其他民族的成分日益壮大,而且渗入其他民族的聚居区,构成起着凝聚和联系作用的网络,奠定了以这疆域内部多民族联合成的不可分割的统一体的基础,形成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经过民族自觉而称为中华民族。
这是一幅丰富多彩的历史长卷,有时空两个坐标,用文字来叙述时有时难于兼顾,所以在地域上不免有顾此失彼,方位错乱,时间上不免有前后交差,顺序倒置的缺点。让这篇论文作为我在这个学术领域里的一次大胆的尝试吧。
一、中华民族的生存空间
任何民族的生息繁殖都有其具体的生存空间。中华民族的家园坐落在亚洲东部,西起帕米尔高原,东到太平洋西岸诸岛,北有广漠,东南是海,西南是山的这一片广阔的大陆上。这片大陆四周有天然屏障,内部有结构完整的体系,形成一个地理单元。这个地区在古代居民的概念里是人类得以生息的唯一的一块土地,因而称之为天下,又以为四面环海所以称四海之内。这种概念固然已经过时,但是不会过时的却是这一片地理上自成单元的土地一直是中华民族的生存空间。
民族格局似乎总是反映着地理的生态结构。中华民族不是例外。他们所聚居的这片大地是一块从西向东倾侧的斜坡,高度逐级下降。西部是海拔4000米以上的号称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东接横断山脉,地势下降到海拔1000米到2000米的云贵高原、黄土高原和内蒙古高原,其间有塔里木盆地及四川盆地。再往东是海拔千米以下的丘陵地带和海拔200米以下的平原。
东西差落如此显著的三级梯阶,南北跨度又达30个纬度,温度和湿度的差距自然形成了不同的生态环境,给人文发展或以严峻的桎梏,或以丰润的机会。中华民族就是在这个自然框架里形成的。
二、多元的起源
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最早的情况是怎样的?这个问题涉及中华民族的来源。任何民族都有一套关于民族来源的说法,而这套说法又常是用来支持民族认同的感情,因而和历史上存在的客观事实可以出现差错。关于中华民族的起源过去长期存在着多元论和一元论、本土说和外来说的争论。直到20世纪50年代,特别是70年代以来,由于中国考古学的发展,我们才有条件对中华民族的早期历史做出比较科学的认识。
在中华大地上已陆续发现了人类直立人(猿人)、早期智人(古人)、晚期智人(新人)各进化阶段的人体化石,可以建立较完整的序列,说明了中国这片大陆应是人类起源的中心之一。
这些时代的人体化石又分布极广,年代最早的元谋人(距今约170万年)是在云南发现的。其他猿人的化石已在陕西蓝田县、北京周口店、湖北郧县及郧西县、安徽和县有所发现。生活在10万至4万年以前的古人化石,已在陕西大荔县、山西襄汾县丁村、山西阳高县许家窑、辽宁营口金牛山、湖北长阳县、安徽巢县及广东曲江县马壩等处发现。生活在距今4万至1万年以前的新人化石已在北京周口店山顶洞、山西朔县峙峪、内蒙古乌审旗、辽宁建平县、吉林延边州安图县、黑龙江哈尔滨市、广西柳江县、贵州兴义县、云南丽江县、台湾台南县左镇有所发现。我列举这许多地名目的是要指出在人类进入文化初期,中华大地上北到黑龙江,西南到云南,东到台湾都已有早期人类在活动,他们并留下了石器。很难想象在这种原始时代,分居在四面八方的人是出于同一来源,而且可以肯定的是,这些长期分隔在各地的人群必须各自发展他们的文化以适应如此不同的自然环境。这些实物证据可以否定有关中华民族起源的一元论和外来说,而肯定多元论和本土说。
即使以上的论断还不够有说服力,考古学上有关新石器时代的丰富资料更有力地表明中华大地上当时已出现地方性的多种文化区。如果我们认为同一民族集团的人大体上总得有一定的文化上的一致性,那么我们可以推定早在公元前6000年前,中华大地上已存在了分别聚居在不同地区的许多集团。新石器时期各地不同的文化区可以作为我们认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起点。
三、新石器文化多元交融和汇集
近年来,我国各省(区)发现新石器文化遗址总共有7000多处,年代从公元前6000年起延续到公元前2000年。根据考古学界的整理和研究,对各地文化区的内涵、演进、交融和汇聚,已有比较明确的轮廓,尽管有不少专题还有争论。我在这里不可能详细介绍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只能就中原地区的有关资料择要一述。
新石器时期黄河中游和下游存在东西相对的两个文化区:
黄河中游新石器文化的序列是前仰韶文化(公元前6000—前5400年)—仰韶文化(公元前5000—前3000年)—河南龙山文化(公元前2900—前2000年)。继河南龙山文化的可能是夏文化。因仰韶文化曾以彩绘陶器著名,曾被称为彩陶文化。仰韶文化分布以渭、汾、洛诸黄河支流域的中原地区为中心,北达长城沿线,南抵湖北西北部,东至河南东部,西达甘青接壤地区。但在河南龙山文化兴起前它在黄河中游地区已经衰落了。
黄河下游则另有一序列的文化和黄河中游的文化不同。它们是青莲岗文化(公元前4000—前4000年)—大汶口文化(公元前4300—前2500年)—山东龙山文化(公元前2500—前2000年)—岳石文化(公元前1900—前1500年)。继岳石文化的可能是商文化。龙山文化以光亮黑陶著名,曾被称为黑陶文化。
公元前3000年当仰韶文化在黄河中游地区突然衰落时,黄河下游的文化即向西扩张,继仰韶文化出现的是河南龙山文化。虽则考古学者认为河南和山东的龙山文化具有地区性的区别,但中游地区在文化上受到下游文化的汇聚和交融是明显的。
长江中下游在新石器时代同样存在着相对的两个文化区。长江下游的文化区是以太湖平原为中心,南达杭州湾,西至苏皖接壤地区。其文化序列大体是河姆渡文化(公元前5000—前4400年)—马家滨、崧泽文化(公元前3300—前1300年)—良渚文化(公元前3300—前2200年)。良渚文化大体和河南龙山文化年代相当,文化特征也与山东龙山文化有密切的联系。
长江中游新石器文化以江汉平原为中心,南包洞庭湖平原,西尽三峡,北抵河南南部,其文化序列分歧意见较多,大体上是大溪文化(公元前4400—前3300年)—屈家岭文化(公元前3000—前2000年)—青龙泉文化(公元前2400年),因其受中原龙山文化的影响亦称湖北龙山文化。长江中游和下游相同的是在后期原有文化都各自受黄河下游龙山文化的渗入,而处于劣势地位。
关于新石器时代北方的燕辽文化区,黄河上游文化区及华南文化区留待下面讲到这些地区时再说。
上面所述新石器时代中原两河流域中下游这个在生态条件上基本一致的地区的考古发现,已可以说明中华民族的先人在文明曙光时期,公元前5000年到公元前2000年之间的3000年中还是分散聚居在各地区,分别创造他们具有特色的文化,这是中华民族格局中多元的起点。
在这多元格局中,同时也在接触中出现了竞争机制,相互吸收比自己优秀的文化而不失其原有的个性。例如,在黄河中游兴起的仰韶文化,曾一度向西渗入黄河上游的文化区,但当其接触到了比它优秀的黄河下游山东龙山文化时,就出现了取代仰韶文化的河南龙山文化。考古学者在龙山文化前加上各个地方的名称表示它们依然是从当地原有文化中生长出来的,实际上说明了当时各族团间文化交流的过程,从多元之上增加了一体的格局。
四、凝聚核心汉族的出现
中国最早的文字史料现在可以确认的是商代的甲骨文,相传由孔子编选的《尚书》还记载一些上古的文件和传说。早年的史书中,把上古史编成三皇五帝的历史系统。这些文字史料已有部分可以和考古资料相印证,使我们对新石器时代末期到铜器时代的历史能有较可靠的知识,特别是80年代初期发掘的河南登封王城岗夏代遗址,一般认为即是夏王朝初的“阳城”遗址,夏代历史已从神话传说的迷雾中得以落实。商代历史有甲骨文为据,周代历史有钟鼎文为据,相应的后世的文字记载都可得而考。夏商周三代正是汉族前身华夏这个民族集团从多元形成一体的历史过程。
河南夏代“阳城”遗址所发现的文物显示了它是继承了新石器时代河南龙山文化发展到了铜器时代。从黄河中下游遗留的文物中也可以看到这些地区都早已发展了农业生产,这和夏禹治水的传说(河南龙山文化的中晚期)可以联系起来,表明了这地区早期居民当时生产力的发展水平。我们还记得河南的龙山文化正是在仰韶文化的基础上吸收了山东的龙山文化而兴起的。所以可以说华夏文化就是以黄河中下游不同文化的结合而开始的。
传说的历史中在禹之前还有尧、舜和神话性的始祖黄帝。留下的传说大多是关于他们向四围被称为蛮夷戎狄的族团的征伐。黄帝曾击败过蚩尤和炎帝,地点据说都在今河北省境内。据《史记》所载,舜又把反对他的氏族部落放逐到蛮夷戎狄中去改变后者的风俗,也可以说就是中原居民和文化的扩张。到禹时,如《左传》所载:“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禹贡》将此时的地域总称为“九州”,大体包括了黄河中下游和长江下游的地区,奠定了日益壮大的华夏族的核心。
继夏而兴起的是商。商原是东夷之人,而且是游牧起家的。后来迁泰山,再向西到达河南东部,发展了农业,使用畜力耕种。农牧结合的经济使它强大起来,起初臣属于夏,后来取得了统治九州的权力,建立商朝,分全国为中东南西北五土,《诗经·商颂》有:“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其疆域包括今河南、山东、河北、辽宁、山西、陕西、安徽以及江苏、浙江的一部分,可能还有江西、湖南及内蒙古的某些地方。
继商的是周,周人来自西方,传说的始祖是姜嫄,有人认为即西戎的一部分羌人,最初活动在渭水上游,受商封称周。它继承了商的天下,又把势力扩大到长江中游。《诗经·北山》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它实行宗法制度,分封宗室,控制所属地方:推行井田,改进农业,提高生产力。西周时松散联盟性质的统一体维持了约300年,后来列国诸侯割据兼并,进入东周的春秋战国时代。这时的统一体之内,各地区的文化还保持着它们的特点。直到战国时期,荀子还说:“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夏是指中原一带的一个核心,不论哪个地方的人,到了越就得从越,到了楚就得从楚,可见楚、越、夏还有明显的差别。
无可否认的是在春秋战国的500多年里,各地人口的流动,各族文化的交流,各国的争雄竞争,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文化高峰。这500年也是汉族作为一个民族实体的育成时期,到秦灭六国,统一天下,而告一段落。
汉作为一个族名是汉代和其后中原的人和四围外族人接触中产生的。民族名称的一般规律是从“他称”转为“自称”。生活在一个共同社区之内的人,如果不和外界接触不会自觉地认同。民族是一个具有共同生活方式的人们共同体,必须和“非我族类”的外人接触才发生民族的认同,也就是所谓民族意识,所以有一个从自在到自觉的过程。秦人或汉人自认为秦人或汉人都是由于别人称他们为秦人或汉人。必须指出,民族的得名必须先有民族实体的存在,并不是得了名才成为一个民族实体的。
汉族这个名称不能早于汉代,但其形成则必须早于汉代。有人说,汉人成为族称起于南北朝初期,可能是符合事实的,因为魏晋之后正是北方诸族纷纷入主中原的十六国分裂时期,也正是汉人和非汉诸族接触和混杂的时候。汉人这个名称也成了当时流行的指中原原有居民的称呼了。
当时中原原有的居民在外来的人看来是一种“族类”而以同一名称来相呼,说明了这时候汉人已经事实上形成了一个民族实体。上面从华夏人开始所追溯的2000多年的历史正是这个民族诞生前的孕育过程。
汉族的形成是中华民族形成中的一个重要阶段,在多元一体的格局中产生了一个凝聚的核心。
五、地区性的多元统一
秦始皇结束战国时代地方割据的局面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因为从此统一的格局成了历史的主流。当然所统一的范围在秦代还只限于中原,就是黄河长江中下游的平原农业地区,而且这个统一的格局也是经过长期逐步形成的。在春秋战国时代各地方的经济都有所发展,他们修筑道路,发展贸易。战国时的列国通过争雄称霸已把中原这片土地四通八达地基本上构成了一个整体。秦始皇在这基础上做了几件重要的事,就是车同轨,书同文,立郡县和确立度量衡的标准,在经济、政治和文化上为统一体立下制度化的规范。
车同轨和度量衡的标准化是经济统一的必要措施。传统的方块字采用视觉符号把语和文分离,书同文就是把各国的通用符号统一于一个标准,也就是把信息系统统一了起来,在多元语言上罩上一种统一的共同文字。这个信息工具至今还具有生命力。废封建、立郡县,建立了中央集权的政体,这个政体延续至今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关于中原地区的统一我不再多说。在这里要指出,这只是形成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又一步。第一步是华夏族团的形成,第二步是汉族的形成,也可以说是从华夏核心扩大而成汉族核心。
我说秦代的统一还只是中华民族这个民族实体形成的一个步骤,因为当时秦所统一的只是中原地区,在中华民族的生存空间里只占一小部分,在三级地形中只是海拔最低的一级,而且还不是全部。中原的周围还有许多不同的族团也正在逐步分区域地向由分而合地统一之路迈进。让我先讲北方的情况。
到目前为止,我国考古学的工作主要还是集中在中原地区,因此我们对中原周围地区的上古历史相对地说还是知道得很少。陈连开教授提出过一个值得重视的观点,我的另一位同事谷苞教授经过几十年在西北的实地考察,也提出了同一观点,他们都认为在秦汉时代中原地区实现统一的同时,北方游牧区也出现了在匈奴人统治下的大一统局面。他们更指出南北两个统一体的汇合才是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民族实体进一步的完成。我同意这个观点。
南北两大区域的分别统一是有其生态上的基础。首先统一的中原地区是黄河长江中下游的平原地区,从新石器时代起就产生了农业文化。黄河中下游的新石器遗址中已找到粟的遗存,长江中下游的新石器遗址中已找到稻的遗存。从夏代以降修水利是统治者的主要工作,说明了灌溉在农业上的重要地位。小农经济一直到目前还是汉族的生活基础,至今还没有摆脱汉族传说性的祖先神农氏的阴影。
这一片平原上的宜耕土地在北方却与蒙古高原的草地和戈壁相接,在西方却与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相连。这些高原除了一部分黄土地带和一些盆地外都不宜耕种,而适于牧业。农业和牧业的区别各自产生了相适应的文化,这是中原和北方分别成为两个统一体的自然条件。
划分农牧两区的地理界线大体上就是从战国时开始建筑直到现在还存在的长城。这条战国秦汉时开始修的长城是农业民族用来抵御牧业民族入侵的防线。农民处于守势而牧民处于攻势。这也是决定于两种经济的不同性质。农业是离不开土地的,特别是发展了灌溉农业,水利的建设更加强了农民不能抛井离乡的黏着性。农民人口增长则开荒辟地,以一点为中心逐步扩大,由家而乡,紧紧牢守故土,难得背离,除非天灾人祸才发生远距移动。
牧业则相反。在游牧经济中,牲口靠在地面上自然生长的草得到食料,牲口在草地上移动,牧民靠牲口得到皮、毛、肉、乳等生活资料,就得跟牲口在草地上移动,所谓“逐水草而居”。当然游牧经济里牲口和人的移动也是有规律的,但一般牧民不能长期在一个地方定居,必须随着季节的变化,在广阔的草原上转移。牧民有马匹作行动的工具,所以他们的行动也比较迅速,集散也比较容易。一旦逢遭灾荒,北方草原上的牧民就会成群结队,南下就食农区。当双方的经济和人口发展到一定程度,农牧矛盾就会尖锐起来,牧民成为当时生活在农区的人的严重威胁。对这种威胁,个体小农是无法抗拒的,于是不能不依附于可以保卫他们的武力,和可以动员和组织集体力量来建筑防御工程的权力。这也是促成中央集权政体的一个历史因素。长城表现了这一个历史过程。
牧区经济的发展同样需要有权力来调处牧场的矛盾,需要能组织武力进行自卫或外出夺取粮食、财物和人口。我们对于北方草原上民族的早期历史知道得很少,当在汉代的史书中看到有关匈奴人比较详细的记载时,他们已经是北方的强大力量,拥有长城之外东起大兴安岭,西到祁连山和天山的广大地区,就是这里所说北方的统一体。到汉初已形成“南有大汉,北有强胡”的局面。
实际的历史过程不可能这样简单。考古学者从30年代起已陆续在长城外的内蒙古赤峰(昭乌达盟)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红山文化,这个地区的先民已过着以定居农业为主,兼有畜牧渔猎的经济生活。近年又发现了距今5000年前的祭坛和“女神庙”,出土的玉器与殷商玉器同出一系。铜器的发现更使我们感到对东北地区早期文化的认识不足,而且正是这个东北平原和大兴安岭及燕山山脉接触地带,在中国历史上孕育了许多后来入主中原的民族。关于这方面的情况,下面再提。
中原和北方两大区域的并峙,实际上并非对立,尽管历史里记载着连续不断的所谓劫掠和战争。这些固然是事实,但不见于记载的经常性相互依存的交流和交易却是更重要的一面。
把游牧民族看成可以单独靠牧业生存的观点是不全面的。牧民并不是单纯以乳肉为食,以毛皮为衣。由于他们在游牧经济中不能定居,他们所需的粮食、纺织品、金属工具和茶及酒等饮料,除了他们在大小绿洲里建立一些农业基地和手工业据点外,主要是取之于农区。一个渠道是由中原政权的馈赠与互市,一个渠道是民间贸易。
贸易是双方面的,互通有无。农区在耕种及运输上需要大量的畜力,军队里需要马匹,这些绝不能由农区自给。同时农民也需牛羊肉食和皮毛原料。在农区对牧区的供应中,丝绢和茶常是重要项目。因而后来把农牧区之间的贸易简称为“马绢互市”与“茶马贸易”。在北方牧区的战国后期及汉代墓葬中发现很多来自中原地区的产品,甚至钱币。
在日益密切的相互依存和往来接触中,靠近农区的那一部分匈奴牧民于公元1世纪已逐步和附近的汉族农民杂居混合,进入半农半牧的经济。公元前1世纪中叶这些匈奴人在汉武帝的强大压力下南北分裂后被称为匈奴。他们后来并没有跟北匈奴远走中亚,而留居原地,即今内蒙古境内,并且逐渐进入关内和汉人杂居混合。
在战国到秦这一段历史时间里农牧两大统一体之争留下了长城这一道巨大的工程,这是表示了早期牧攻农守的形势。但是当农业地区出现的统一体壮大后,从汉武帝开始就采取了反守为攻的战略。这个战略上的改变导致了汉族向西的大扩张,就是在甘肃西部设置河西四郡:敦煌、酒泉、武威、张掖,移入28万人,主要是汉族。
河西四郡是黄土高原通向天山南北的走廊。这个地区的平原地带降水量是很少的,但是祁连山山区降水量较多,而且有积雪融化下流,供水较足可以灌溉农田。这是汉族能大量移入开荒种田的经济基础。这条走廊原来是乌孙和月氏的牧场,匈奴把他们赶走后占领其地,并和羌人联合起来,在西方包围了汉族。汉武帝于公元前122年迫降该地区的匈奴,置四郡,移汉人实边,把这个包围圈打出了一个缺口,即所谓“隔绝羌胡”,这条走廊也给汉代开辟西域铺下通道。后来又利用这条通道联合了天山以南盆地里的被匈奴欺压掠夺的农业小国和被匈奴放逐到中亚的乌孙,形成了对匈奴的反包围,而击败匈奴。
从蒙古高原经天山北路直到中亚细亚是一片大草原,这对游牧民族来说是可以驰骋无阻的广场。游骑飘忽,有来有去。牧场的争持,你占我走,你走我占,所以这个地区的民族是时聚时散的。哪个部落强大了就统治其他部落,而以其名称这广大草原上的牧民。所以在史书上所见的是一连串在北方草原上兴起的族名,匈奴之后有鲜卑、柔然、突厥、铁勒、葛逻禄、回鹘等。他们有时占领整个大草原,有时只占其中的一部分,最后是蒙古人,其势力直达西亚。
曾在这片草原上崛起的民族,许多还有其后裔留在这个地区,但又多和其他民族结合,其杂其混、其分其合,构成很复杂的历史过程,我们在此毋庸细述。大体上说,新疆现有民族中有5个少数民族所说的语言属于突厥语族。他们是维吾尔、哈萨克、乌孜别克、塔塔尔,柯尔克孜。他们都是早期就在这片大草原上活动过的民族的后裔。
六、中原地区民族大混杂、大融合
汉族形成之后就成为一个具有凝聚力的核心,开始向四周围的各族辐射,把他们吸收成汉族的一部分。紧接汉魏在西晋末年黄河流域及巴蜀盆地出现了“十六国”,实际上有20多个地方政权,大多是非汉民族建立的。在这大约一个半世纪(304—439)里正是这个地区民族大杂居、大融合的一个比较明显的时期,是汉族从多元形成一体的一幕台前的表演,而这场表演的准备时期早在汉代开始,匈奴人的“归附”即是其中的一幕。
在这些地方政权中,匈奴人建立的有3个,氐人建立的有4个,羯人建立的有1个,鲜卑人建立的有7个,羌人建立的有1个,汉人建立的有3个。它们所占的地区遍及今陕西、山西、河北、河南、甘肃、宁夏、四川、山东、江苏、安徽、辽宁、青海、内蒙古等省(区)的一部分。实际上是中原地区的全部都曾波及。
北方及西方非汉族在上述地区建立地方政权表明有大量的非汉人进入了这个地区,由于混而未合,所以这时“汉人”作为民族标记的名称也就开始流行,而且由于汉人的政治地位较低,“汉人”也成为带有歧视的称呼。但是进入华北地区的非汉人,一旦改牧为农,经济实力最终还是要在社会地位上起作用。在这个时期就开始有关于“胡人改汉姓”的记载,到了统一华北的北魏还发生了改复姓为单姓的诏命,也就是要胡人改从汉姓。有人统计《魏书》“官氏表”中126个胡姓中已有60个不见于官书。杂居民族间的通婚相当普遍,甚至发生在社会上层。非汉族的政治地位又不易持久,你上我下,我去你来,结果都分别吸收在汉人之中。汉族的壮大并不是单纯靠人口的自然增长,更重要的是靠吸收进入农业地区的非汉人,所以说是像滚雪球那样越滚越大。
经过南北朝的分裂局面,更扩大了的中原地区重又在隋唐两代统一了起来。唐代的统治阶级中就有不少是各族的混血。建国时,汉化鲜卑贵族的支持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因之他们在统治集团中一直处于重要地位。有人统计,唐朝宰相369人中,胡人出身的有36人,占1/10。《唐书》还特辟专章为蕃将立传。沙陀人在唐末颇为跋扈,在继唐而起的五代中后唐、后晋、后汉三朝都是沙陀人建立的,以中兴唐朝出名的庄宗本身就是出自沙陀人。所以有唐一代名义上是汉族统治,实际上是各族参与的政权。从唐到宋之间的500年的时间里,中原地区实际上是一个以汉族为核心的民族熔炉。许多非汉民族被当地汉人所融合而成为汉人。当然融合的过程是复杂的,但结果许多历史有记载的如鲜卑、氐、羯等族名逐渐在现实生活中消失了。
唐代不能不说是中华文化的一个高峰。它的特色也许就是在它的开放性和开拓性。这和民族成分的大混杂和大融合是密切相关的。
七、北方民族不断给汉族输入新的血液
如果北宋可以说经过了五代的分裂局面,中原又恢复了统一,它的力量毕竟是微弱的。它的北方,今内蒙古巴林左旗,在公元916年兴起了一个强大的民族——契丹——作为中国的一个王朝称辽。它的疆域从黑龙江出海口到今蒙古人民共和国中部,南面从今天津,经河北霸县到山西雁门关一线与北宋对峙。统治了210年才为另一北方民族女真所灭。发源于白山黑水的女真人,1115年立国称金,1125年灭辽,接着灭北宋,先后在今天的北京和开封建都,疆域包括辽的故土并向西扩张到陕西、甘肃与西夏接界,向南扩张达秦岭和淮河与南宋接界。北宋只有300年的历史,这期间给中原北部这个地区混杂居住的许多民族成分有一个消化和融合的阶段,并为汉族的向南扩张积聚了力量。这是后话。
这里应当讲一讲大兴安岭以东的松辽平原。这个平原和广大草原之间当时存在着一个大兴安岭的屏障,广阔的森林可能挡住了游牧民族的东进。看来有一些游牧民族可以溯源于这个森林里的狩猎民族。
最近我到大兴安岭林区实地观察,在呼盟阿里河镇西北10公里见到林区里的一个山洞,称嘎仙洞,洞里还保留着公元443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遣使竖立的用以纪念他祖先的石刻祝文。这表明鲜卑族早期曾居住在大兴安岭的森林里。鲜卑族后来从山区西南迁到呼伦池的草原上,然后继续向西南徙居于阴山河套之间,形成鲜卑拓跋部,其中有一部分进入青海,大部分4世纪初活动在今内蒙古和山西大同地区。公元386年建立魏国,439年统一中原北部地区。
建辽国的契丹人原是活动在辽河上游的游牧民族,曾臣服于唐,916年建立辽国。建国前后都有大批汉人迁入,农业和手工业得到发展,但被金灭后,契丹人多与汉人及女真人相融合。
建立金国的女真人也是在松辽平原上兴起的,它走上与契丹人由弱到强、由强而亡的道路。当他们占有中原北部地区后,曾把所征服的地区的居民用汉人、燕人、南人等名称和女真人相区别,但是后来许多女真人也开始改用汉姓,见于《金史》记载的有31个姓,而且他们的改姓并非出于诏令,而是民间的自愿。尽管改用汉姓并不表示他们已完全成了汉人,但表明他们已不再抗拒汉化了。
契丹和女真人尽管在中原北部政治上取得优势,但都没有统一中国。北方民族囊括中国全部版图成为统一的政权是从蒙古人建立的元朝开始。其后还有女真人的后裔满人建立的清朝。元朝统治了97年(1271—1368),清朝统治了267年(1644—1911)。蒙古人和满人当然是非汉民族,而且至今还是有人口百万以上的少数民族,但是在他们的统治时代,汉族还是在壮大,当他们的王朝灭亡后,大量的蒙古人和满人融合在汉族之中。
元代蒙古人统治下的人分四等:蒙古、色目、汉人和南人。这时的女真人、契丹人、高丽人都被包括在汉人之中,与汉人的待遇是一致的。又据《元史》记载“女直(即女真)、契丹同汉人。若女直契丹生西北不通汉语者,同蒙古人;女直(其下当遗契丹二字)生长汉地,同汉人”(《世祖记十》)。看来女真人和契丹人中已有分化,或融合于汉族,或融合于蒙古族。元代把汉族分为汉人和南人两类,以宋、金疆域为边界。凡是先被蒙古人征服的原属金的区域里的汉人仍称汉人,后来征服了南宋,曾属南宋的人称南人或宋人、新附人或蛮子。看来其中也包括长江以南的各非汉民族。这样也加强了这些非汉民族和汉族的融合。
继蒙古人之后统治中国的是汉族,称明朝,初期曾下令恢复“唐代衣冠”,禁止胡服胡语胡姓。用行政命令来改变民族风俗习惯和语言都是徒劳的。据《明实录》引用1442年的一份奏折中有当时“鞑装”盛过唐服的话。但是民间交流却起作用。明末清初的顾炎武在他的《日知录》里论及当时民族混杂的情况曾说:“华宗上姓与毡裘之种相乱,惜乎当日之君子徒诵‘用夏变夷’之言,而无类族辨物之道。”又说:“今代山东氏族其出于金、元之裔者多矣”。这表明在当时的社会上层各族间的通婚已经通行,而且大量汉化了。
蒙古人融合于汉族的具体例子见于最近出版的梁漱溟先生的《问答录》(第2页)。他说:“我家祖先与元朝皇帝同宗室,姓‘也先帖木耳’,蒙古族。元亡,末代皇帝顺帝携皇室亲属逃回北方,即现在的蒙古,而我们这一家未走,留在河南汝阳,改汉姓梁。……说到种族血统,自元亡以后经过明清两代,历时五百余年,不但旁人早不晓得我们是蒙古族,即自家人如不是有家谱记载也无从知道了。但几百年来与汉族通婚,不断融合两种不同的血统,自然是具有中间的气质的。”在看到这段话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梁先生的祖先是蒙古人,他并没有报过蒙古族,而安于自认及被认为汉族,但是有意思的是他这500年前的血统渊源还看成是他的“中间气质”的根源。可见民族意识是很深的。解放之后,原来已报汉族而后来改报蒙古族的人数还是不少的。
这里可以提一下,由于蒙古人先统一了北方地区,后来才西征中亚,然后回师从甘肃,经四川,入云南,沿长江而下,灭亡南宋。这一场战争却在中华民族的格局中增添了一个重要的少数民族:回族,1982年普查人数达722万,在少数民族中仅次于壮族,而且是其中分布最广的民族。主要聚居于宁夏和甘肃,并在上海、河南、山东、云南等省及全国各大城市有大小不等的聚居区。
大约在7世纪中叶,从海路有大批阿拉伯和波斯的穆斯林商人在广州、泉州、杭州、扬州等沿海商埠定居,当时称蕃客。13世纪初叶蒙古人西征,中亚信伊斯兰教各国被征服后,大批商人、工匠签发为远征军做后勤工作,称“探马赤军”,后随军进入中国征伐南宋,汉人称他们为“回回军”。回族就是在蕃客和回回军基础上大量和汉族通婚后,形成包括所有在中原各省信伊斯兰教的人。除了随蒙古军队在大城市落户的中亚商人和工匠,还有大量中亚人分驻各防区,主要在甘肃、云南。他们奉命屯垦,“上马则备战斗,下马则屯聚牧养”,定居了下来。他们在元代列入色目人中享有较汉人为高的政治和社会地位。明代他们在政府和军队中还保持了较高的地位。其时在甘青宁一带人口众多,曾有“回七汉三”的说法。在云南大理一带其人数也很多。但由于后来清代的民族仇杀使西北和云南的回族人口大为减少。
由于这个民族具有商业传统,早在唐代丝绸之路上的来往商人,蕃客就占重要地位。回族形成后,在黄土高原上北和蒙古、西和青藏牧区接壤地区,即甘青宁黄河上游走廊地带,依靠农牧产品贸易,即所谓“茶马贸易”,善于从商的回族得以发展,所以现在最大的回族聚居还是在宁夏回族自治区和甘肃的临夏回族自治州。
回族现在通用汉语。海上和从中亚移入的穆斯林什么时候和怎样失去他们原来的语言已经难说。有人认为商人和军队中妇女较稀少,所以为了繁衍种族,势必和当地妇女通婚,由母传子,改变了民族语言。经商也应当是他们必须掌握当地语言的一个原因,何况回回一般是小聚居、大分散的格局和汉人杂居。在语言和生活各方面和汉族趋同是很自然的社会结果。但是他们坚持伊斯兰信仰,用以在汉族的汪洋大海中保持和加强自己的民族意识。他们一般的习惯是回族可以娶汉族妇女,嫁后须信伊斯兰教。回族妇女不嫁汉人,除非汉人改信伊斯兰教,成为回族成员。
清代满族并没有轶出过去进入中原的北方民族的老路。这是大家记忆犹新的历史,可以不必在此多说。我在解放前的确没有听到过语言学家罗常培、文学家老舍是满族,他们都是在解放之后才公开他们的民族成分的。当然,我们这些汉人和他们相处时并不会感到我们之间有什么差别。在没有公开他们的民族成分之前,他们都知道自己是满族。这又说明了在一体的格局中多元还是顽强地存在。
北方诸非汉民族在历史长河里一次又一次大规模地进入中原农业地区而不断地为汉族输入了新的血液,使汉族壮大起来,同时又为后来的中华民族增加了新的多元因素。这些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都起了重要的作用。我在本文中只能做出上面简单的叙述,指出它的梗概而已。
八、汉族同样充实了其他民族
在我国古代民族中,除了月氏、乌孙、匈奴、突厥等民族的大部或部分迁居他国外,绝大多数的民族都长期在中华大地上居住,他们之间的交流和融合是经常的。上节里我着重讲了在不同时期汉族曾融合进了为数众多的其他民族成分。在这一节里,我要略述汉族融合到其他民族里去的情况。
汉族被融合入其他民族主要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被迫的,有如被匈奴、西羌、突厥掳掠去的,有如被中原统治者派遣去边区屯垦的士兵、贫民或罪犯;另一种是由于天灾人祸自愿流亡去的。这两种人为数都很多,有人估计“匈奴有奴隶约30万,约占匈奴人口的七分之一或五分之一。”(《匈奴史论文选集》,第12页)有人估计“匈奴有奴隶50多万,占匈奴人口的三分之一。”(同上书,第10页)这些奴隶主要是汉人,也有西胡、丁零等族。永初三年(109年)南匈奴曾一次“还所钞汉民男女及羌所掠转买入匈奴中者合万余人。”(《后汉书·南匈奴传》)
西汉时,侯应曾列举10条理由反对罢边塞、毁长城,其中的第七条是:“边人奴婢愁苦,欲亡者多……时有亡出塞者。”可见当时时有汉人自愿逃亡匈奴游牧区。东汉末年,仅逃亡到乌桓地区的汉人就有10万多户。西晋亡后,中原板荡,汉族人民逃亡辽西、河西、西域和南方的人很多。据《晋书·慕容廆传》:“时二京倾覆,幽冀沦陷,廆刑政修明,虚怀引纳,流亡士庶众多襁负归之。廆乃立郡以统流人,冀州人为冀阳郡,豫州人为周郡,青州人为营丘郡,并州人为唐国郡。”流人之多可以想见。
移入其他民族地区的汉人很多就和当地民族通婚,并且为了适应当地社会生活和自然环境,也会在生活方式、风俗习惯等方面发生改变,过若干代后,就融合于当地民族了。比如,公元399年在吐鲁番盘地及邻近地区建立的魏氏高昌国原是一个以汉人为主体建立的国家。这些汉人是汉魏屯田士兵和晋代逃亡到这地区的人的后裔。正是《魏书·高昌传》所说的“彼之氓庶,是汉魏遗黎,自晋化不纲,因难播越,世积已久”。当时这个高昌国的人胡化已深,如《北史·西域传·高昌传》所说:“服饰,丈夫以胡法,妇人裙襦,头上作髻。其风俗政令与华夏略同。……文字亦同华夏,兼用胡书,有《毛诗》、《论语》、《孝经》,……虽习诵之,而皆为胡语。”鞠氏高昌国存在了141年,曾先后臣属于北方游牧民族柔然、高车及突厥。公元640年为唐朝所征服,设西州。公元866年回鹘占领西州,从此长期受回鹘统治,当地汉人的后裔就融合于维吾尔族了。同时生活在天山以南各个绿州操焉耆—龟兹语(吐火罗语)和于阗语的属于印欧语系的诸民族也先后融合于维吾尔族。
又比如:在战国时楚国的庄曾率数千农民迁居于云南滇池地区,自称滇王。其后,汉晋时期均曾派汉人进入云南,但明朝以前迁入云南的汉人大都融于当地各民族了。迁居于大理洱海地区的汉人成了白族中的一个重要部分。
我们过去对于历史上民族之间互相渗透和融合研究得不够,特别是对汉人融合于其他民族的事实注意不够,因而很容易得到一个片面性的印象,似乎汉族较复杂而其他民族较纯。其实所有的民族都是不断有人被其他民族所吸收,同时也不断吸收其他民族的人。至于有人认为经济文化水平较低的民族必然会融合于经济文化水平较高的民族,也是有片面性的,因为历史上确有经济文化水平较高的汉人融合于四周其他经济文化水平较低的民族。民族间相互渗透和融合的过程还是应当实事求是地进行具体分析。我在这里特地加上这一节,目的就是要指出,在看到汉族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大量吸收了其他各民族的成分时,不应忽视汉族也不断给其他民族输出新的血液。从生物基础,或所谓“血统”上讲,可以说中华民族这个一体中经常在发生混合、交杂的作用,没有那一个民族在血统上可以说是“纯种”。
九、汉族的南向扩展
早在春秋战国时代,作为汉族前身的华夏族,其势力已经东到海滨,南及长江中下游,西抵黄土高原。这个核心的扩展对周围的其他民族,即当时所谓蛮夷戎狄,采取了两种策略,一是包进来“以夏变夷”,一是逐出去,赶到更远的地方。匈奴分南北两部,北匈奴走了,南匈奴化了,是具体的例子。北匈奴沿着直通中亚和东欧的大草原走出了后来中华民族的范围,其他民族能走出这个范围的不多。很可能早期居住在山东半岛上的“东夷”,有部分渡海出走,或绕道东北进入今朝鲜半岛和日本群岛。但绝大多数的非汉民族不受融合的只有走到汉族所不愿去居住的地方,大多是不宜耕种的草原和山区。有些一直坚持到今天,在中华民族的一体中保留了他们的民族特点,构成多元的格局。
这个过程如果要作历史的回顾,一直可以推到三皇五帝的传说时代。被人认为是汉族祖先的黄帝,就曾在黄河北岸和炎帝、蚩尤作过战。炎帝后来加入了汉族祖先之列,现在通常认为中华民族是“炎黄子孙”。蚩尤在传说中却一直被排斥在“非我族类”之中。但是他所率领的“三苗”却还有人望名构史地和现在的苗族联系了起来。这固然是牵强的推测,但蚩尤之后有一部分被留在汉族之外却可能是事实。
从考古的资料来说,如上所述,长江中下游在新石器时代和黄河中下游一样存在着东西不同的文化区。从山东中南部到徐淮平原的青莲岗—大汶口文化(公元前5300—前2500年)是有近3000年历史的相当发达的农业文化,这使人联系到史书上所称的东夷。在东夷中无疑还包含着不同的族团。东夷是殷商的先人,当他们被西方来的羌人之后的周人击败后,一部分和周人一起融合进入了华夏族团,也有一部分是被驱逐出走他方。这一部分中可能有上面说到过出海的和绕道东北去朝鲜半岛和日本群岛的人,但大部分却走向南方。
我这个假说的根据是我在30年代对朝鲜族人体类型的分析。在我的硕士论文里,我曾在朝鲜人体质资料中看到有大量和江苏沿海居民相同的B型,即圆头体矮的类型。这种类型又见于广西大瑶山瑶人的体质测量资料中。如果这些资料的分析是可信的话,就容易做出把这三个地方的人在历史上联系起来的推想。由于我自己的体质类型分析的研究工作中断已久,资料又都遗失,只能凭记忆做出上述的提示。
我这种推论受到我的一位老师潘光旦教授的支持。他根据文字史料和在福建畲民地区的实地观察,曾提出过一种见解,凭我的记忆曾经简述如下:
我们可以从徐、舒、畲一系列的地名和族名中推想出一条民族迁移的路线。很可能在春秋战国时代的东夷中靠西南的一支族名就是徐。他们生活在黄河和淮河之间,现在还留下徐州这个地名。据《新中国的考古发现和研究》(第317页),徐国在西周时期曾是一个较强的国家,春秋时仍然不衰,公元前512年被楚灭亡。近年在江西西北部接连出土春秋中期徐国铜器,应该不是偶然,或许与徐人的迁徙有关。从这一时期的文献中可以看到这块地区被居民称作舒。潘先生认为畲字和徐是同音,徐人和舒人可能即是畲人的先人。他又以瑶畲都有槃瓠传说,这个传说联系到了徐偃王的记载,认为过山榜有它的历史根据,只是后来加以神话罢了。这一批人,后来向长江流域移动,进入南岭山脉的那一部分可能就是瑶。从南岭山脉向东,在江西、福建、浙江的山区里和汉族结合的那一部分可能是畲,另外有一部分曾定居在洞庭湖的一带,后来进入湘西和贵州山区的可能就是苗。潘先生把苗和瑶联系了起来,是因为他们在语言上同属一个系,称苗瑶语族,表明他们可能是从一个来源分化出来的。
如果东夷中靠西的那部分经过2000年的流动,现在还留着一些后裔,保留了他们的民族特点,成为瑶、苗、畲,那么东夷靠东的那一部分又怎样了呢?这一部分可能联系上苏北青莲岗文化直到长江中下游的河姆渡—良渚文化,也就是春秋战国时期吴、越人的活动地区。这个地区在三国时期经常使得统治这个地区的孙氏政权头痛的是山区里到处都有的越人。这些不能不使我联想到这一系列新石器时代的文化就是吴越文化的底子。
浙江南部直到广东沿海考古资料还不够完整。但是广东石硖文化的发现,使考古学者得出一种见解,它和赣江流域,长江中下游甚至远达山东沿海等地诸原始文化,不断发生直接、间接的交往和相互影响,并且越到后来联系越广越远,从而断定沿海地区始终是紧密相连的(上引书,第166页)。这些线索使我产生一种设想,这种相连不仅是民族间的交往,而有相近的种类的底子,就是说从山东到广东的整个沿海地带曾经是古代越人或粤人活动的区域。三国时吴国有山越,其先浙南有瓯越,福建有闽越,广东在汉代建有南越(粤)国,其西到广西还有骆越,都以越或粤名其人,可以认为是一个系统的人。
许多民族学者把古代的越人与现在分布在西南各省壮侗语族民族相联系,直到东南亚,如广西的壮族、贵州的布依、侗族、水族、云南的傣族。如果这个历史联系是可信的话,则可以把他们联上历史上沿海的越人。现在沿海的越人已经都融合成了汉族,而这个越人系统至今还保住了西南一隅,主要是居住在山区的盆地里从事农业,这些地区的山腰和山上却住有苗瑶和其他山地小民族。这样一个分布颇广、人数又众多的越人系统究竟怎样形成的历史,我们还没有具体材料来予以说明。
以上是长江下游、沿海和带到一点西南边境上的情况。现在让我们看一看长江中游的情况。
从新石器时代江汉平原的大溪—屈家岭—青龙泉文化之后,从地区上说,接下去就是楚文化了。春秋战国时代的楚国还保留着相当强烈的地方色彩。著名的屈原《楚辞》还是“书楚语,作楚声,记楚地,名楚物”。楚在中原人眼中还是南蛮,连楚建国后五代孙熊渠自己还说:“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在楚国的统治下有许多小邦,有人计算达60个之多,也就是说它曾是一个与中原华夏并峙的多元统一体。它的地域很广。《淮南子》里有言:“昔者楚人地南卷沅湘,北绕颍泗,西包巴蜀,东裹郯淮,颍汝以为洫,江汉以为池……中分天下。”楚还派人西进云南,占有滇池地区。
楚是一个农业经济发达,文化高超的文化。但是秦灭楚后,楚汉相争的事实还是存在,项羽是在四面楚歌之中,无面目见江东父老而自杀的。楚汉合并在统一体中也是经过一个相当长的过程的。
早在秦代,汉人已越南岭进入珠江流域,广西桂林还有秦渠留作见证。但是汉族文化越岭入粤尚在汉代,当时的南越王事实上还是一个强大的地方政权。但是南岭山脉以南地区要成为以汉人为主的聚居区,还需要近千年的时间。从海南岛的民族结构可以看得到这地区的历史层积。最早在该岛居住的是黎人,语言属壮侗语系,自成一语支,表示和同一语族的其他语支早已分开,可以推测在沿海还是越人居住的时代,有一部分已越海居住到了这岛上。继黎人迁入的是另一部分说壮侗语系的人定居在海岛北部,称临高人,语言和今壮人相同,至今自认是汉人。其后大约在明代又有说瑶语的人移入,他们被称为苗人,至今也自称苗人。按我上述的推测,他们是向南走得最远的瑶人了。其后到了宋元才有大量汉人移入,主要是在该岛的沿海地区。
十、中国西部的民族流动
让我们回到中华大地的西部,至今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即黄土高原、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加上天山南北的新疆。这个广大地区考古资料比较中原及沿海地区为少,远古的历史还不太清楚。但是已经知道的是在中国找到最早的猿人遗骨化石是在云贵高原(云南元谋县),加上上面已经说过的旧石器及新石器的遗留,可以断定在这些西部高原上很早已有人类居住。
在史书的文字记载中,早期在中原之西居住的人统称戎。贴近中原,今宁夏甘肃这一条黄河上游的走廊地带,正处在农业和牧业两大地区的中间,这里的早期居民被称作羌人,牧羊人的意思。羌人可能是中原的人对西方牧民的统称,包括上百个部落,还有许多不同的名称,古书上羌氐常常连称。它们是否同一来源也难确定,可能在语言上属于同一系统。《后汉书》说他们是“出自三苗”,就是被黄帝从华北逐去西北的这些部落。商代甲骨文中有“羌”字,当时活动在今甘肃、陕西一带。羌人和周人部落有姻亲关系,所以周人自谓出于姜嫄,在周代统治集团中羌人占重要地位,后来成为华夏族的重要组成部分。
从历史上看,作为一个保持着民族特点的集团来说,羌人和中原一直维持着密切关系,是甘陕一带夷夏之间的强大集团。在1038—1227年间曾建立过西夏国,最盛时包括今宁夏、陕北和甘肃、青海、内蒙古的一部分,与辽、金先后成为与宋代鼎峙的地方政权,从事农牧业,有自己的类似汉文的方块文字,自从西夏政权被蒙古人击溃后,羌人的下落在汉文的史料中就不常出现了。可能大多数已和当地汉人及其他民族融合。至今仍自认是羌人的有约100万人,1964年普查时只有约50万人,聚居在四川北部,有一个羌族自治县。
羌人在中华民族形成过程中起的作用似乎和汉人相反。汉族是以接纳为主而日益壮大的,羌族却以供应为主,壮大了别的民族。很多民族包括汉族在内从羌人中得到血液。
让我从西端的藏族说起。据汉文史籍记载,藏族属于两汉时西羌人的一支。西藏有“发羌”,“发”古音读Bod,即今藏族自称。发羌是当时青藏高原上许多部落之一,而且和甘肃诸羌人部落有来往。藏语族有3个语支,即藏语、嘉戎语、门巴语。有些语言学者把羌语、普米语、珞巴语都归入藏语支,也有把嘉戎语属羌语支。一说西夏语实际是嘉戎语,即羌语。这说明在藏语和羌语间存在着密切关系。嘉戎语主要分布在四川的阿坝藏族自治州,说嘉戎语的人都被认为是藏族。
藏语本身还分3种差距较大的方言:卫藏方言主要分布在西藏自治区大部分地方;康方言主要分布在四川的甘孜、云南的迪庆及青海的玉树等藏族自治州;安多方言分布在甘肃的甘南、青海的一些藏族自治州。藏语的复杂性反映了这个民族的多元格局。即使不把羌人作为藏族的主要来源,羌人在藏族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也是无可置疑的。
藏族在历史上是一个强大的民族,它不仅统一过青藏高原,而且北面到达帕米尔高原,占领过新疆南部,东面到达过唐代的首都长安和四川的成都平原,南面在滇北和当时的南诏国对峙。在他们的强大时期,当地各族人民受到他们的控制。这些人也就被称为藏人。现在阿坝地区还有一部分被称为白马藏族,他们既不说藏语也不信喇嘛教。在解放前曾被称为“黑番人”,有些学者认为他们是古代氐人的后裔。在六江流域的走廊里还发现出门说藏语,回家说另一种语言的藏人。这些显而易见的是融而未合的例子。
如果语言的系统能给我们一些民族间历史关系的线索,那么汉语和藏语的近亲关系也支持了我在上面所提到的羌人是汉藏之间的联结环节的假设。从这个线索再推一步,我们又看到了和藏语近亲的彝语。而彝族的来源有许多学者也认为是羌人。胡庆钧教授在《中国大百科全书》彝族条目里是这样说的:“约在四五千年以前,羌人早期南下支系与当地土著部落融合为焚(濮)。焚‘系羌之别种’,……公元4世纪初,羌人无弋爰剑之后自甘、宁、青一带河湟地区南下,到岷山以东,至金沙江畔,发展为武都、广汉、越嶲诸羌……是羌人南下的较晚支系。”
彝族在1982年有545万人,如果加上彝语系统的哈尼、纳西、傈僳、拉祜、基诺等族,将有755万人,则在少数民族中仅次于壮族,超过了回族。彝族所居住的横断山脉,山谷纵横,构成无数被高山阻隔的小区域,其间交通不便,实际上属于同一族类的许多小集团,分别各自有他们的自称,也被他族看成不同的民族单位。现在说彝语的人已被认为是属于不同名称的5个民族,即是包括在彝族范围之内的人还有诺苏、纳苏、罗武、米撒泼、撒尼、阿西等不同自称。
当蒙古军队进攻南宋,道出四川、云南、贵州时,彝语系统的各集团大多联合起来进行抵抗,出现了一个统一的名称:罗罗。这个名称在民间一直沿用到解放时。但因为被认为是一种歧视和辱称所以被废止了,而采用彝这个名称。
彝族在云贵高原各地长期掌握过地方权力。元明两代均利用彝族本族的统治者作为臣属于中央政权的土司,是一种间接统治的方式。清代通过“改土归流”,进行直接统治,部分交通方便的地区,由于大量的汉人移入,在1746年有人记载在东川、乌蒙等地已经是“汉土民夷,比屋而居……与内地气象无异”。
彝族的社会发展是很不平衡的,即使在解放前夕,在城镇上还自认是彝族的社会上层和汉人往来中表面上已辨不出有什么差别,而且在地方政治和经济上还掌握着实权。但在偏僻的山区如四川的凉山,却还保持着其特有的奴隶制度,并成为独立的“小王国”,不受区外权力的控制。
从客观上看,云贵高原的民族格局中实际上存在着六种民族集团。一是在南部及西南边境上多属壮侗语系的民族,主要是傣族。他们是早就住在这个地方的土著,还是由东方沿海地区移入这片山区的人,现在还难说。二是从北方迁入的彝语系统的民族。三是早在这个地区居住的土著民族。按考古学上的遗留来看,这是一块人类的发源地,不大能想象没有遗留人种。但是现存的知识,还不能明确他们和现在的民族有什么关系。很可能大多已淘汰,或是和外来的移民同化了。有人认为现有的仡佬族和仫佬族,散居于贵州、广西一带,系旧称僚人的后裔,可能是这地区较早的居民。四是早在春秋战国时代已开始从中原来的移民,见之于历史的最早有楚国的庄带兵进入滇池地区。到汉代从四川进入云贵高原的交通已经开辟,《史记》的作者司马迁到过云南,滇池附近还发现了汉代的金印。明代及以后大批汉人移入云贵各省是有史可稽的。五是以上各种人的混血。白族可能是其中之一。六是一些跨境的说南亚语系的民族,如佤、德昂、布朗等族。很可能是从境外移入的。
为了提供西南部分更完整的面貌,还得简单一说处在青藏高原、黄土高原及云贵高原之间的那个四川盆地。这个盆地适于农业,很早就有蜀人和巴人在此生息。根据现有的历史知识说,早在商代的甲骨文中已见到“蜀”字,那是四川盆地的古国。在周人伐商的战争中已有蜀人的参与。蜀人主要活动地区在四川西部。建立过地方政权,后来被秦所灭,而且据说置蜀郡后中原有大量移民入蜀,蜀人也就并入了汉族。
巴人的来源历史上没有明确记载,传说是廪君之后,起源于“武落钟离山”,有人考证在今湖北境内。他们的活动地区是在四川东部、陕西南部、湖北和湖南西部。西周初期在汉水流域建立巴国,被秦灭后,巴人作为一个民族集团也就湮没无闻了。50年代潘光旦教授考察湘西土家族,认为是巴人的后裔。土家族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初期,并没有被列入少数民族中,因为当时被认为是汉族的一部分。他们在生活和语言上和汉人已极相近。但是自从承认他们是一个民族单位后,湘、鄂、贵接壤地区很多过去自报汉族的,申请改正为土家族。1964年普查时自报土家族的只有52万人,1982年普查时达280万人,在18年中增长了5倍。这说明有许多已长期被吸收入汉族中的非汉民族,在意识上还留有融而未合的痕迹。
十一、中华民族格局形成的几个特点
以上我把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过程择要地勾画出一个草图。中华民族在近百年和西方列强的对抗中成为自觉的民族实体,但是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是经过上述的历史过程逐步形成的。说到这里我可以把从这个格局里看到的几个应注意的特点简述如下:
1.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存在着一个凝聚的核心。它在文明曙光时期,即从新石器时期发展到青铜器时期,已经在黄河中游形成它的前身华夏族团,在夏商周三代从东方和西方吸收新的成分,经春秋战国的逐步融合,到秦统一了黄河和长江两大流域的平原地带。汉继秦业,在多元的基础上统一成为汉族。汉族的名称一般认为到其后的南北朝时期才流行,经过2000多年的时间向三方扩展,融合了众多其他民族的人,到目前人数已超过9亿3400万(1982年),占中华民族总人口的93%。其他55个少数民族人口总数是6720万,占7%。
汉族主要聚居在农业地区,除了西北和西南外,可以说凡是宜耕的平原几乎全是汉族的聚居区。同时在少数民族地区的交通要道和商业据点一般都有汉人长期定居。这样汉人就大量深入到少数民族聚居的地区,形成一个点线结合、东密西疏的网络,这个网络正是多元一体格局的骨架。
2.同时值得重视的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区却占全国面积一半以上,主要是高原、山地和草场。所以少数民族中有很大一部分人从事牧业和汉族主要从事农业形成不同的经济类型。中国的五大牧区均在少数民族地区,从事游牧业的人都是少数民族。
我们所谓少数民族聚居地区这个概念是指有少数民族聚居在内的地区,所以并不排斥有汉族居住在内,甚至在人数上可以占多数。少数民族占当地人口10%以上的有8个省(区):内蒙古(15.5%)、贵州(26.0%)、云南(31.7%)、宁夏(31.9%)、广西(38.3%)、青海(39.4%)、新疆(39.6%)、西藏(95.1%),其中占一半以上的只有两个民族自治区,在这些地区有些是汉族的大小聚居区和少数民族的聚居区马赛克式地穿插分布;有些是汉人占谷地,少数民族占山地;有些是汉人占集镇,少数民族占村寨;在少数民族的村寨里也常有杂居在内的汉户。所以要在县一级的区域里,除了西藏和新疆外,找到一个纯粹是少数民族的聚居区是很不容易的,即在乡一级的区域里也不是常见的。在这种杂居得很密的情况下,汉族固然也有被当地民族吸收的,但主要还是汉族依靠深入到各少数民族地区的这个队伍,发挥它的凝聚力,巩固了各民族的团结,形成一体。
3.从语言上说,只有个别民族,如回族,已经用汉语作为自己民族的共同语言外,少数民族可以说都有自己的语言。有些民族,如满族,在日常生活中还经常用满语通话的人已经很少,认得满文的普通老百姓则更少了,他们都用汉语汉文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杰出的有我在上面提到的语言学家罗常培和文学家老舍。还有些民族自称有自己民族语言,但经研究已普遍使用了汉语方言,如畲族。有自己语言的民族中有10个民族有自己的文字,但群众里用文字的则只有几个民族,如藏文、蒙古文、维吾尔文、朝鲜文等,有些虽有文字但识字的人很少。少数民族中和汉人接触多的大多已学会汉语。我50年代初到广西和贵州访问少数民族时,当地各族的男子大多能和我用当地汉语方言通话。但是他们和同族的人通话时则用自己的语言。80年代我去内蒙古访问,就遇到有不会汉语的蒙族人,也有不会蒙语只会汉语的蒙族人。在不同少数民族间通话的媒介也多种多样,有以汉语交谈,有各用自己语言交谈,也有用对方的语言交谈,也有用当地通用的某一种少数民族语言交谈。这方面还缺乏具体的调查。但一般说来,汉语已逐渐成为共同的通用语言。解放后,人民政府的政策是各民族都有使用自己语言文字的权利,并列入宪法。
4.导致民族融合的具体条件是复杂的。看来主要是出于社会和经济的需要。虽则政治的原因也不应当忽视。即在几十年前的民国时代,在贵州还发生强迫苗族改装剪发的事。但是这种直接政治干预的效果是不大也不好的,因为政治上的歧视、压迫反而会增强被歧视和压迫的人的反抗心理和民族意识,拉开民族之间的距离。从历史上看,历代王朝,甚至地方政权都有一套对付民族关系的观念和政策。固然有些少数民族统治者如北魏的鲜卑族入主了汉族地区后奖励和甚至用行政手段命令他们自己的民族和汉族同化,但大多数的少数民族王朝是力求压低汉族的地位和保持其民族的特点。结果都显然和他们的愿望相反。政治的优势并不就是民族在社会上和经济上的优势。满族是最近也是最清楚的例子。
在历史上,秦以后中国在政治上统一的时期占2/3,分裂的时期占1/3,但是从民族这方面说,汉族在整个过程中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而且在国家分裂时期也总是民族间进行杂居、混合和融化的时期,不断给汉族以新的血液而壮大起来。
如果要寻找一个汉族凝聚力的来源,我认为汉族的农业经济是一个主要因素。看来任何一个游牧民族只要进入平原,落入精耕细作的农业社会里,迟早就会服服帖帖地主动地融入汉族之中。
重复提一下,现在那些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大都是汉人不习惯的高原和看不上眼的草原、山沟和干旱地区,以及一时达不到的遥远的地方,也就是“以农为本”的汉族不能发挥他们优势的地区。这些地区只要汉族停留在农业时代对他们是不发生吸引力的。在农业上具备发展机会的地方,汉族几乎大都占有了,甚至到后来还要去开垦那些不适宜农业的草原,以致破坏牧场,引起农牧矛盾和民族矛盾。这一切能不能作为农业经济是汉族得到壮大的主要条件的根据呢?看来正是汉族的两腿已深深地插入了泥土,当时代改变,人类已进入工业文明的时候,汉族要从泥土里拔出这两条腿也就显然十分吃力了。
5.组成中华民族的成员是众多的,所以说它是个多元的结构。成员之间大小悬殊,汉族经过2000年的壮大,1982年已经有9亿3400万人,是当今世界上人数最多的民族。但是其他55个少数民族人口总共6720万,其中还包括“未识别”的大约80万人,所以把他们称作少数民族。其中超过100万人口的一共15个民族,最大的是壮族(1300万人),人数不到100万而超过50万人口的有3个民族。人数在50万以下10万以上的10个民族,10万以下1万以上的18个民族,1万以下5000以上的1个民族,5000以下的有7个民族,其中在2000人以下的3个民族,人数最少的是珞巴族(1066人)。高山族因缺乏台湾部分的统计,没有列入计算。(2)
各民族人口从1964年普查到1982年普查均有增长,少数民族总人口增长68.42%,平均年增长率2.9%,高于汉族(分别为43.82%及2.0%)。增长最多的是土家族,18年中增长4.4倍。这很明显并不是出于自然增长,而是由于在这几年中大批以前报为汉族的人改报了土家族。这种情形,在其他少数民族中同样发生。汉族原是有许多非汉民族融合进来的。如果推溯其祖先所属的民族来规定自己的民族,那就可以有大量人口从汉族中划出去。当然问题是在于怎样来规定“所属民族”的标准了。
同样的难题出现在“未识别”的民族,意思是这些人的民族成分还不明确。这类人总数约有80万。其中包括两类,一类是不能确定是汉人或不是汉人;一类是他们属于哪个少数民族没有确定。这种辨别工作我们称为“民族识别”。这并不是指个人而言,而是指一些集团自称不是汉族,但是历史资料证明是早期移入偏僻地区的汉人,但因种种原因不愿归入汉族。又有一些集团是从某些非汉民族中分裂出来,不愿接受原来民族的名称。这些人就归入“未识别民族”的总类里。这说明民族并不是长期稳定的人们共同体,而是在历史过程中经常有变动的民族实体。在这里我不能从理论上多加发挥了。
6.中华民族成为一体的过程是逐步完成的。看来先是各地区分别有它的凝聚中心,而各自形成了初级的统一体,比如在新石器时期在黄河中下游及长江中下游都有不同的文化区。这些文化区逐步融合出现汉族的前身华夏的初级统一体。当时长城外牧区还是一个以匈奴为主的统一体和华夏及后来的汉族相对峙。经过多次北方民族进入中原地区及中原地区的汉族向四方扩散,才逐渐汇合了长城内外的农牧两大统一体。又经过各民族流动、混杂、分合的过程,汉族形成了特大的核心,但还是主要聚居在平原和盆地等适宜发展农业的地区。同时,汉族通过屯垦移民和通商在各非汉民族地区形成了一个点线结合的网络,把东亚这一片土地上的各民族串联在一起,形成了中华民族自在的民族实体,并取得大一统的格局。这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在共同抵抗西方列强的压力下形成了一个休戚与共的自觉的民族实体。这个实体的格局是包含着多元的统一体,所以中华民族还包含着50多个民族。虽则中华民族和它所包含的50多个民族都称为“民族”,但在层次上是不同的。而且在现在所承认的50多个民族中,很多本身还各自包含更低一层次的“民族集团”。所以可以说在中华民族的统一体之中存在着多层次的多元格局。各个层次的多元关系又存在着分分合合的动态和分而未裂、融而未合的多种情状。这就为民族学研究者提供了富有吸引力的研究对象和课题。
十二、瞻望前途
放眼未来,中华民族的格局会不会变?它的内涵会不会变?这些问题只能作猜测性的推想。
应当指出中华民族在进入21世纪以前已产生了两个重大的质变。
第一是过去几千年来的民族不平等的关系已经不仅在法律上予以否定,而且事实上也做出了重大的改变。自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民族平等已成了根本性的政策,而且明确写入了宪法。为实现民族平等制定了民族区域自治法。凡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都实行区域自治,由各少数民族自己管理自己民族的事务。少数民族的语言和风俗习惯要受到其他民族的尊重,改革与否由各族人民自己决定。少数民族由于历史原因一般说来经济文化过去缺乏发展的条件,所以国家制定一系列对少数民族的优惠政策。这些政策的落实使很多过去隐瞒自己民族成分的人敢于和乐于公开要求承认他们是少数民族。
第二是中国开始走上工业化和现代化的道路。开放和改革成了基本国策,闭关锁国的局面已一去不复返。从“以农立国”转变到工业化的过程中,对各民族的发展提出了新的问题。如果我上述的叙述和分析符合历史事实的话,依靠农业上的优势而壮大起来的汉族率先遭到了必须改变经济结构的挑战。他们聚居的地方原本多是适宜于发展农业的地区。这些地区工业所需的原料是比较贫乏的,从而过去对汉族缺乏吸引力、一向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却正是工业原料丰富的地区。同时,工业的发展需要科技和文化知识,而在这方面少数民族一般说来低于汉人的水平。要由少数民族自己利用本地区的资源去发展本地区的工业是有很大困难的,这些具体情况会怎样影响民族的格局呢?
如果我们要坚持在中华民族里实现各民族平等和共同繁荣的原则,那就必须有民族间互助团结的具体措施,这正是我们当前必须探索的课题。
如果我们放任各民族在不同的起点上自由竞争,结果是可以预见的,那就是水平较低的民族走上淘汰、灭亡的道路,也就是说多元一体中的多元一方面会逐步萎缩。我们是反对走这条路的,所以正在依“先进帮后进”的原则办事,先进的民族从经济、文化各方面支持各后进的民族的发展,国家对少数民族地区不仅给优惠政策,而且要给切实的帮助,现在我们正在这样做。
还可以提出一个问题:少数民族的现代化是否意味着更大程度的汉化?如果是这样,各民族共同繁荣是否指向更大的趋同,而同样削弱多元一体格局中多元这一头呢?这固然是存在的一种可能性,但是我是这样想的:一个社会越是富裕,这个社会里的成员发展其个性的机会也越多;相反,一个社会越是贫困,其成员可以选择的生存方式也越有限。如果这个规律同样可以用到民族领域里的话,经济越发展,越现代化,各民族间凭各自的优势去发展民族特点的机会也越大。在工业化的过程中,各民族人民生活中共同的东西必然会越来越多。比如为了信息的交流,必须有共同的通用语言,但这并不妨害各民族用自己的语言文字发展有自己民族风格的文学。通用的语言可以帮助各民族间的互相学习,互相影响而促进自己文学的发展。又比如各民族有其相适应的生态条件。藏族能在海拔很高的高原劳动和生活,他们就可以发挥这项特点成为发展这地区的主力,并通过和其他地区的其他民族互通有无来提高各民族的经济水平。我想到的这些情况,使我相信只要我们能及早注意这个问题,我们是有办法迎接这个挑战的,在现代化的过程中通过发挥各民族团结互助的精神达到共同繁荣的目的,继续在多元一体的格局中发展到更高的层次。在这层次里,用个比喻来说,中华民族将是一个百花争艳的大园圃。我愿意用这个前景鼓励自己和结束这篇论文。
(1) 本文是费孝通教授在1988年召开的国际最著名的学术讲演活动之一——“泰纳讲演”会上,作为主讲人的演说稿。
(2) 数据为1982年的数据,与当下有一定出入。——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