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混亂中的秩序
下一次街頭打架是在哪裡?—如何去商品化、去觀光化—聰明的學生(以及反學生)——漫遊者是個選擇權
我們繼續來談目的論和混亂——私人生活和個人教育中的目的論與混亂。接著是一段自傳式小插曲。
生態與遊戲
第七章談到某個人做了常見但錯誤的二十一點撲克牌戲比喻,我們發現有兩個領域存在,其一是戲局,設定得像遊戲,事先以明確的方式提供規則:另一是生態,我們不知道規則,也無法將變數獨立出來,就像真實生活那樣。由於一個領域的技能無法移轉到另一個領域,所以不管在教室中學到什麼技能,只要是以非生態的方式學得,而不是在街頭打架或真實生活狀況中學到的,我都普遍心存懷疑。
沒有證據顯示一個人棋下得不錯,離開棋盤之後也會做出更好的推理——即使是和一堆人玩盲棋遊戲,到了棋盤外的地方,記憶力也不會比一般人要好。可是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為人熟知。我們接受遊戲的領域特異性(domain-specificity),也就是它們無法訓練你在真實的生活中表現得更好,一旦轉譯,會有嚴重的損失。可是我們發現很難將這個教訓,運用到在學校中習得的技術能力,也就是,我們必須接受一個很重要的事實:在教室中學得的事情,大致上仍留在教室中。更糟的是,教室可能帶來某種能夠察覺的傷害,但很少人討論這種醫療傷害。勞拉.馬提格隆(Laura Martignon)讓我看了她的博士生伯吉特.厄爾默(Birgit Ulmer)的研究結果,證明孩童的計數能力在學了算術之後便滑落。當你問孩子十五根柱子之間有幾個間隔,不懂算術的算出有十四個。學過算術的反而一頭霧水,而且經常犯下說有十五個的錯。
足球媽媽的觀光化
生物學家和知識分子威爾遜(E. O. Wilson)曾經被問到,什麼事情最會阻礙孩童的發展;他的答案是足球媽媽。他並沒有用到普羅克拉斯提斯之床的概念,卻說得十分精確。他表示,這些媽媽壓抑了孩童的生物自衛本能、他們對生活中事物的熱愛。但是問題更為普遍;足球媽媽試圖將試誤、反脆弱性從孩子的生活中消除,使他們遠離生態,將他們改造成在既存(且和足球媽媽相容)的現實地圖上運作的書呆子。他們是好學生,卻是書呆子——也就是說,他們就像電腦,只是速度慢一些。此外,他們現在完全沒有受到訓練去處理曖昧不明的情況。我在孩童時期經歷過內戰,不相信結構化學習——其實我相信的是,一個人不必是書呆子,也可以成為知識分子,只要他有一座私人圖書館,而不是進教室,並且像毫無目標(但理性)的漫遊者那樣花時間,從圖書館內外的隨機性所能給我們的東西中受益。如果我們嚴謹的態度正確,那麼我們需要隨機性、混亂、冒險、不確定性、自我發現、近乎創傷的事件,因為所有這些事情,才會使生活值得過下去。這和虛有其表的執行長預先設定行程表且靠鬧鐘提醒的結構化、虛假且缺乏效能的生活不同。連他們的休閒活動也受制於時鐘,被擠壓在四點到五點,因為他們的生活夾在各種安排好的事情之間。現代化的使命,看起來好像是要將生活中的每一滴變異性和隨機性擠壓出來——(如同我們在第五章說過的)結果卻很矛盾,反倒使世界遠比從前難以預測,好像機會女神想要做最後定奪似的。
只有自學者是自由的。而且,不只和學校有關——能夠將自己的生活去商品化、去觀光化的人都是。運動試著將隨機性放進第六走道鮪魚罐頭旁邊賣的那種盒子中——這是一種異化(alienation)的形式。
如果你想要了解目前的現代論點有多無趣(以及了解你存在這個世界的優先順序),不妨想想馳騁在原野中的獅子,和被人關起來的獅子,兩者的差異。被關起來的獅子活得比較久;從技術面來說,牠們比較富有,而且得到終生的就業保障,如果你注重的是這些標準的話⋯⋯
如同以往,古人察覺這個問題(以及其間的差異),就像塞內加說的:「我們不是為人生學習,而是為學校學習」(non vitae, sed scolae discimus),但是叫我驚異不止的是,美國許多學校曲解了原意,並且自圓其說,修改這句話以吻合自己的座右銘:「我們不是為學校學習,而是為人生學習」(non scolae, sed vitae discimus)。
人生的大部分緊張會出現,是因為一個人(例如政策制定者)衰弱和脆弱到需要求助於理性。
反脆弱(槓鈴)教育
有一件事治好教育對我的影響,而且令我非常懷疑標準化學習的概念。
因為我是個純自學者,雖然拿到了一些學位。
家父在黎巴嫩很有名,被人稱為「聰明學生學生聰明」,這是在玩弄文字遊戲,因為「聰明學生」(或學者)的阿拉伯語叫作taleb nagib,而他的姓名是Nagib Taleb。當年的黎巴嫩中學畢業考他拿到最高分時,報紙就是這麼報導他的姓名。他代表全國畢業生致辭,二○○二年他與世長辭,主要報紙的頭版標題又以雙關語提及他的姓名:聰明學生學生聰明辭世。但是他接受的學校教育很累人,因為他上的是菁英學生念的耶穌會學校。耶穌會的使命是培養獨當一面的人以主持會務,所以每年都會一再篩選學生。他們的表現超越了原先的目標,除了法國中學畢業會考的及格率勇奪世界之冠(儘管慘遭戰火蹂躪),他們的學校也有世界一流的畢業生。但是耶穌會剝奪學生的自由時間,導致許多人自願退學。讀者可能推測,有個全國畢業生致辭代表的父親,應該會使我不排斥學校,事實也是如此。但是家父似乎沒有過度重視學校教育,因為他沒有要我去念耶穌會學校——因此讓我免於經歷他所經歷的。但這顯然有助於我在別的地方追求自我實現。
近距離觀察家父,讓我理解到畢業生致辭代表的意義、聰明學生的意義,而且大都是負面的。這些事情是聰明學生無法理解的。由於他們的聰明,所以看不到一些東西。這樣的觀念,跟著我很長一段時間,就像我在交易室中工作時,大部分時間是在等待某些事情發生,而這樣的情況,很像坐在酒吧裡的人,或者「四處晃蕩」的黑道。我弄懂了怎麼挑選有能力在坐著、什麼事也不做的時候,並且樂在狀況不明中,和別人打成一片的人。你會根據有沒有能力四處晃蕩的標準選人。勤快的人不擅長於四處晃蕩;他們需要明確的任務。
大約十歲的時候,我懂得好成績在校外不像在校內那麼吃香,因為它們帶有一些副作用。它們相對需要犧牲一些東西,而那是一種知識上的犧牲。其實父親一直提醒我,並讓我知道,他自己成績優秀所遭遇的問題:他班上成績最差的一個人(說來好笑,正是我念華頓時一位同學的父親),後來成了白手起家的商人,到目前為止,是他班上表現最出色的一個(他有一艘大遊艇,上面大剌剌刻著他的姓名縮寫);另一個人在非洲買木材而大賺一筆,不到四十歲便退休,然後搖身一變成為業餘歷史學家(主要是研究古地中海史),並且踏進政壇。在某個程度內,家父似乎不重視教育,而比較重視文化或金錢——他曾經敦促我追求這兩者(我起初投向文化的懷抱)。他非常喜歡飽學之士和生意人,而這些人的地位不需要靠文憑。
我的想法是在公開市場展現嚴謹的態度。我因此著重於聰明的「反學生」需要做的事:當個自學者——或者是相對於黎巴嫩方言所說的「生吞活剝」學生,當個有知識的人。那些人只知道「吞下學校的教材」,而且知識只來自課程。我曉得,優勢並非來自中學畢業會考的官方課程(每個人所學的差異很小,卻會演變成很大的成績差距),而是在它之外。
有些人在結構化的環境中比別人聰明——事實上,學校有選擇偏差,因為它偏愛在這種環境中速度比較快的人,而且和任何競爭一樣,犧牲了學校之外的表現。雖然我還不熟悉健身房,但是我的想法如下所述:利用現代昂貴健身機器鍛鍊體力的人,能夠舉起非常重的東西,並且練成傲人的肌肉,卻撿不起一塊石頭;他們會在街頭打鬥中,被在比較混亂環境中磨練過的人打得頭破血流。他們的力量具有極高的領域特異性,而且在戲局——組織化程度極高——的結構之外,他們的領域並不存在。事實上,他們的力量和過度專業化的運動員一樣,是某種畸形產生的結果。我覺得他們和在少數幾門學科取得高分、而不是追隨自己的好奇心去學習的人相同:不妨把他們稍微拉開他們所研究的東西,觀察他們如何變臉、失去信心和否認(就像企業高階主管是因為有辦法忍受無聊的會議而被選中,許多這類的人,是因為有能力專注於無聊的教材而被選中)。我曾經和宣稱自己專攻風險和機率的許多經濟學家辯論:當某個人將他們稍微拉離他們狹隘的專業領域,但還是落在機率的學科之內,他們會崩潰,就像健身房常客面對一群黑道職業打手,臉色大變那樣。
同樣的,我不算是真正的自學者,因為我確實拿到了學位;其實我比較像是槓鈴自學者,因為我不多也不少,念到剛剛好可以考試過關的地步,但是我難免偶爾意外念過頭,而且只有少數幾次念得不足而遇到麻煩。但是我狼吞虎嚥,大量閱讀書籍,起初看人文類,後來看數學和科學,現在是看歷史——完全是在必修課程之外,可說遠離了健身房的機器。我覺得,不管為自己選什麼書來看,都能讀得更深、更廣——因為和我的好奇心吻合。而且我可以利用後來人們所說的一種病,也就是注意力不足過動症(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e Disorder; ADHD),方法是運用自然的刺激,作為增進學識的主要動因。整件事需要完全不費吹灰之力,才值得去做。我一對某本書或某個主題感到厭煩,就會換另一本書或另一個主題,但不整個放棄閱讀——當你被侷限在學校的教材,而且感到厭煩,你會有放棄的傾向,什麼事也不做,或者因為感到挫折而逃學。我用的招數是對某本書感到厭煩,而不是對讀書這個行為感到厭煩。這麼一來,我吸收的書本內容,可以成長得比其他方法要快。而且,我可說不費吹灰之力,就在書中找到黃金,就像理性但沒有方向的試誤法研究那樣。它真的像是選擇權、試誤法,不卡在某個地方動彈不得,必要的時候一分為二,但保持廣大的自由和伺機而動的感覺。試誤就是自由。
(我承認在寫這本書的時候,仍然使用那種方法。避免厭煩,是唯一值得的行動模態。除此之外的生活,不值得去過。)
我父母在貝魯特最大的書店有個戶頭,我會去那看似無盡的書海中挑書。圖書館的書架和學校狹隘的教材之間有很大的差別;所以我覺得學校是個陰謀,設計來剝奪人們飽讀詩書,用的方法是將他們的知識擠進狹隘的一些作者之中。大約十三歲的時候,我開始記錄閱讀時間,目標放在一個星期看書三十到六十個小時之間。這樣的習慣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看了杜斯妥也夫斯基(Dostoyevsky)、屠格涅夫(Turgenev)、契訶夫(Chekhov)、波舒哀主教(Bishop Bossuet)、斯湯達爾、但丁(Dante)、普魯斯特、波赫士、卡爾維諾(Calvino)、塞利納(Céline)、舒爾茨(Schultz)、褚威格(Zweig;不喜歡)、亨利.米勒、馬克斯.布勞德(Max Brod)、卡夫卡(Kafka)、超現實主義者尤內斯庫(Ionesco)、福克納(Faulkner)、馬勒侯(Malraux;以及康拉德〔Conrad〕和梅爾維爾〔Melville〕等大自然冒險家;我讀的第一本英文著作是《白鯨記》〔Moby-Dick〕)和類似的文學作者,其中許多人沒沒無聞,還有黑格爾(Hegel)、叔本華(Schopenhauer)、尼采、馬克思、雅斯貝爾斯、胡塞爾(Husserl)、李維——史陀(Lévi-Strauss)、列維納斯(Levinas)、蕭勒姆(Scholem)、本傑明(Benjamin)和類似的哲學作家,因為他們享有不在學校課程中的黃金地位。我做到了不讀學校指定的讀物,所以直到今天,我沒看過拉辛(Racine)、高乃伊(Corneille)和其他沒意思的作品。某一年夏天,我決定在二十天內讀埃米爾.左拉(Émile Zola)的二十本小說,也就是一天一本,並在付出很大代價的情形下做到這件事。或許是因為加入一個反政府地下團體,激勵我去研究馬克思主義,也間接讀了黑格爾的大部分作品,主要是透過亞歷山大.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的著作。
當我大約十八歲決定到美國時,我再度像跑馬拉松那樣,買了幾百本英文書(從特羅洛普到伯克〔Burke〕、麥考利〔Macaulay〕與吉朋〔Gibbon〕等作者,以及阿娜伊絲.寧〔Anaïs Nin〕和當時鬧醜聞的其他時尚作家),沒去上課,並且維持看書三十到六十個小時的紀律。
在學校的時候,我懂得如果一個人能以豐富、文學性但精準的詞彙寫文章(不過所用的詞彙對於眼前的主題來說並沒有不妥當的地方),而且從頭到尾維持一致性,那麼他寫了什麼便屬次要,審查者也能從他所寫,了解他的風格和嚴謹程度。青少年時期,當地的報紙發表我的文章之後,家父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他的條件就只有「不要被當」。這就是槓鈴——學業只要求安全過關,我可以讀自己想讀的任何東西,不必對學校抱持任何期望。之後我在一次學生暴動中,因為攻擊警察而被關,家父的表現,就像怕我做出什麼事,所以允許我做任何想做的事。二十多歲我到了「×錢」的階段,儘管因為戰爭蹂躪祖國,物質遠比現在匱乏,家父卻把功勞往自己身上攬,說由於他允許我接受寬廣的教育,所以我和他那種背景狹隘的其他人顯得不同。
在華頓念書時,我發現自己想要鑽研和機率、稀有事件有關的專業,因為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機率和隨機性。我也察覺教授無法解釋,所以將它們掃到一邊的統計教材,存有若干缺陷——教授略過不教的東西,一定很有料。我發現某個地方有騙人的東西存在,「六個希格瑪」(six sigma)事件(非常稀有事件的量數)的計算有嚴重的錯誤,而且我們找不到計算的基礎,但我沒辦法非常清楚地說明自己的看法,接著有人開始用複雜的數學轟炸我,讓我難堪。我非常清楚眼前的機率有它的限制,卻找不到任何字眼表達我的見解。於是我到書店去,訂購(那時還沒有網路)幾乎每一本有「機率」(probability)或「概率」(stochastic)字眼的書。兩三年內,我沒看其他的書、沒看課程教材、不看報紙、不看文學、什麼也不看。我在床上看它們,每當有什麼內容無法立即了解,或者感到有一些厭煩,就會從一本書跳到下一本。我繼續訂購那些書,非常渴望更深入了解小機率的問題。這件事做起來不費吹灰之力,那是我最好的投資——風險後來成為我最了解的主題。五年後,我開始賺錢維生,現在則針對小機率事件的每個層面展開研究生涯。要是我念的是預先包裝好的學科,我現在已經被洗腦,認為不確定會是在賭場之類的地方看到的東西。這個世界上有像非書呆子應用數學的那種東西:先找到問題,然後摸索適合用於解決它的數學(就像人學習語言那樣),而不是在一片真空中,經由定理和人造的例子去學習,然後改變現實,使它看起來像那些例子。
一九八○年代某一天,我和一位知名的投機客共進晚餐。他做得有聲有色,雖然講得有點誇張,卻一針見血:「別人知道的大部分事情,都不值得知道。」
直到今天,我仍然有個本能,認為寶藏——也就是一個人的專業所需要的種種——必然落在一大團事物之外,所以要盡可能遠離中心。但是在選擇讀些什麼的時候,跟著自己的方向走,是很重要的:在學校中,別人要我念的,我已經忘記;我自己決定去讀的,卻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