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塔”景观
以前写过一篇东西,说自己高中时代没好好用功。一个读者来信抗议或者说质问道:“你村上应该是早稻田毕业的。不用功怎么能考上早稻田大学呢?请不要撒谎才好!”看完信我大为感叹:难怪啊,世道已经这个样子了!不管怎样,倘若我这个说法伤害了谁,我是觉得很抱歉的。我写东西时总是注意尽可能不让别人不快,但世界这么大,无论写什么、无论怎么写,都好像必有人受到伤害或为之气恼。尤其在上大学方面,很多人都很认真很敏感(Sensitive),而我竟老是忘记这一事实。
不过说自己高中时代没好好用功决非撒谎。上高中期间,差不多天天打麻将(最糟糕的类型——水平差却喜欢玩),同女孩游逛,泡爵士乐酒吧,一场接一场看电影。还吸烟,经常逃课。由于大体随大流没被甩下,所以成绩不算很差,但记忆中的确没怎么用功过。一直忙着玩耍,也玩得开心。课堂上基本是看小说。时至今日我也不愿意大书特书这类往事,问题是别人不信任我不好办,只好大致解释一下。
那么我为什么还考上早稻田了呢?原因非常简单:当时的早稻田大学特别是文学院和现在不同,没那么难考。这么说或许不大合适,看一看从我所在的高中上早稻田的那伙人就知道了:头脑聪明学业优异的人一个也找不出。总的说来……算了算了。念到大学四年级的时候,一半是为了找工作,我去见电视台里的人,不料对方冷冷说道:“对不起,早稻田的没有办法。”我不由有些愕然,如此以所上大学简单看人真是岂有此理——那时候我还天真地相信媒体相关产业风气更为自由呢。但另一方面未尝不能理解:人家真那样看自己,或许真是那样吧。也想大声吼上两句:重要的不是上哪所大学,而是学什么和怎么学!可是由于自己上大学后比高中时代还不用功,这种话没法出口。
非我辩解,我过去就有一种糟糕倾向:很难沉下心来对待别人所交给的任务。从上小学到大学毕业,这种倾向好像一直妨碍我的学业。说痛快点儿,就是对不想干和不感兴趣的事情怎么也干不来。一句话,就是“任性”,或许。但另一方面,对于想干的事和感兴趣的事则排除万难一意孤行。这样的性格——我是指在工作方面——至今没有明显改变,或者不如说比以前还系统化了。老婆常说我“好一种讨人嫌的性格”。她一件接一件做事,开始做的时候非常入迷,却很快降温,因而看见我这样子甚是来气,不由得想用什么(例如餐叉、圆珠笔尖什么的)从身后扎我一下。可我天生如此,有什么办法呢!还是不要扎我为好。
当上作家最令人欢喜的,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当然,成为专业作家之后迫于生计违心做事的时候也是有的,但那只要在生活上调整一下即可。再没有比这种活法更适合我的了。开始几年这个那个失误不少,后来眼睛慢慢适应了,文笔生活得以自成体系。体系的根本思想——前面也说了——可以一言蔽之为“以自己的步调干自己想干的事”。毕竟我是为了做自己想做的事才不从属于任何团体的专业作家,不干不想干的事自是理所当然。或许有人说你村上写了畅销书,自然可以那样随心所欲,一般人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怎样就怎样(类似的说法在日本时实在领教够了,在美国却不知何故一次也没遇到),但我不那么认为。莫如说这是基本性格问题。从书还不太好卖那时候起到现在,我一直是这么做过来的。可是不用说,这种有欠协调的态度有时会在周围引起意外的风波。对于连老婆都恨不得从背后扎一下的人,这恐怕也是奈何不得的事。
不过,初高中时代我虽然不很用功,也只是父母嘟囔几句,周围并未因此发生什么风波,为之气恼的人当然也没有,人格上我没有值得非议之处,所以也才能坦然做自己想做的事。有时间就看文学书籍。其结果,就算不特别用功,语文成绩也不坏。就英语来说,由于一上高中就以自己的方式找简装英文书看,对英文阅读本身是有自信的。但因为未注意除此之外的细小的学习窍门,所以英语成绩并不理想,记得也就是中等偏上一点点。如果知道我现在搞了不少翻译,当时的英语老师想必为之纳闷。
社会课程方面世界史最拿手。这是因为,从上初中时我就反复看——真可谓十遍二十遍——中央公论社出版的全套《世界的历史》。记得上面有句广告词说“比小说还有趣”,这并非言过其实,实际上读起来也引人入胜。读的过程中自然而然记住了世界史的主要事项,无需过于用功。历史这东西,只要头脑里有其前后左右的粗线条关系图,就能猜出十之八九。考试前只要死记硬背几个年号、人名等细节,即可大体OK。也许是我个人口味的关系,那家出版社出的《日本的历史》我就不认为有趣得值得熟读几十遍。
这样,因为早稻田当时——今天如何我不晓得——只考三科,所以我估计如果选考语文、英语、世界史,即使不怎么费力也应该能考上。补习班和预备学校一次也没去。那时候还没有升学率那玩意儿,数字性的事实不清楚,不过依我的判断,早稻田大学(至少文学院),凭我这种程度的马马虎虎“喜欢什么学什么”的学习是能够顺利进去的。常听人说近来上早稻田也难起来了,今非昔比,文学院都很严格。我听了是不大明白。虽然听说升学率同东京大学差不多,但因为我脑袋里不存在升学率这一概念,压根上不来实感。何况,就算我在时的早稻田大学有什么好的地方,也不外乎能让我这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学生轻轻松松入学。至于没了那种“轻轻松松”气氛的早稻田大学另有什么美妙,我却是稀里糊涂。说起来,早稻田大学再怎么变,跟二十多年前毕业的我也没什么关系。我连《京城南北》(1)那首歌都没唱过。
尽管如此,因为父母希望我考上国立大学,我还是打算努把力,花一年时间把讨厌的数学和生物努力塞入脑袋。但进展不出所料地不顺,结果是在芦屋市立图书馆的阅览室里迷迷糊糊打盹,白白浪费了一年时光。不擅长的事是勉强不得的,必须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做力所能及的事,这是个宝贵教训。
以上算是我对于自己没好好用功就在一九六八年轻轻松松考上早稻田大学一事的大致解释。不过如此解释说不定更是火上浇油,没准什么地方又有人来信大发脾气:“我拼死拼活学习,那年也没考上早稻田!别再卖弄了好不好!”若这么说,作为我也还是只能说声对不起。但说句实在话,您大可不必对这种事耿耿于怀。考试那东西有人适合有人不适合,又有运气又有势之所趋,况且充其量不就是个上大学么……不过,这个“充其量”也可能惹得世上很多人心情不悦。想到这里,我也未尝不觉得痛心。
普林斯顿大学里有不少日本政府和公司派来学习的人。时间大体一年,这期间由公司或政府支付相当于经费的薪金。这当然是赋予在政府机关或公司内属于精英分子的一种特权性质的东西。我因忙于自己的事,交际范围不出狭小的东方系圈子,很少有同那些人见面交谈的机会。不过听几个人说,这种“派遣帮”内部也因毕业的学校、所在的公司以及官职而产生了金字塔形的等级制度。情形似乎是把在日本时的职位和学历几乎原样搬来这里。常听人说“我是……大学,而大家都是东大出来的,感到很没面子。”我也曾(不是在普林斯顿)窥见过此类的“金字塔”景观。事不关己,或许不该由我评头品足。不过坦率地说,并非是让人看了开心的场景。
您别误解,我也不是说所有人都被缠在这种移植性日本社会的网眼上,也有很多人像常人那样欢度异国生活。但确实有人彻底无可救药。而且不知为什么,那些人大多属于“超级精英”——见面大致寒暄完毕,下一瞬间就滔滔不绝地讲起大学统考那次自己得了多少多少分。说起来我等考大学时还没有什么统考,被他一开口就提这个,根本摸不着头脑。而更让人莫名其妙的是以统考分数代替自我介绍之人的神经。脑袋里到底装的什么呢?想到这种人作为精英官僚在日本横行霸道耀武扬威(来美国都够耀武扬威的),觉得事情真有点不可掉以轻心了。
一次跟在普林斯顿学习的日本女生说起来,对方说道:“啊,这种事多着哩,不稀奇,上次我就见过一个。”据她介绍,从纽约坐电气列车回来的路上,偏巧同一个日本男子坐在一起,是个派遣帮官员,没完没了地说什么“我是××省××科长助理(或其他什么),高考统考得了××分”。女生觉得此人神经有问题,没正经搭理,结果对方气恼起来,悻悻地甩下一句话坐到别处去了。“那些人到底想的什么呢?真是!”她也目瞪口呆。真不晓得他们想的什么。好容易离开日本来到外国,本该作为不戴面具的人一起畅所欲言才是!我猜想,“统考”啦“××省”啦“××科长助理”啦已经作为遗传因子(factor)无可分割地嵌入那些人的自我或同一性(identity)或世界观或呼吸器官消化器官之中,接受什么新事物也好,同谁接触也好,都要从这繁琐至极的过滤器中通过,否则就有可能发生致命的过敏反应。对他们来说,这种金字塔式的等级制度具有至关重要的价值,因而无法理解世上有相当多的人在与此无关的情况下生活。看来,这种错位之中将有许许多多悲剧性派生出来。
当然不是说政府派来美国的人统统这副德性。我所遇到的人中也有不算个别的随和风趣之人,也曾同认真学习、令人愉快的人相识。地道的人终究是地道的。我不喜欢对人一概而论。不过不客气地说,有点儿怪的人蛮多也是事实。这并非我一个人的偏见,而是多数“普通人”的共识。我有个建议:那些人不要派到美国一流大学来,让他们打扫一年自己所在的办公楼如何?或者让他们在偏僻地方参加志愿者服务队也可以。这对日本绝对有益。
也不限于政府机关,在一流企业工作的人里边,也有不少相当成问题的。我就好几次遇见令我这样想的人——休想让我同这等家伙工作的公司打交道(例如休想让我坐这种航空公司的飞机,休想让我看这种报社的报刊)。有的人毕竟在一般公司工作,不像纯粹的“统考高分人物”那样出格离谱,但还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令人费解。为什么不晓得,总之在外国这种倾向似乎尤其明显。不知是公司专门挑如此人物派遣,还是来外国后自我膨胀的。但从经验来说,多少“小些”的公司的人这种倾向较为少见。公司越大越有名,这种不无不妙之感的人越多。
如果说我有什么出国之后才看明白、而在日本时没看明白的事情,那就是“日本是一个超出我的想象的精英们趾高气扬的国家”。对此我多少有些惊讶,或者莫如说是震动。较之自身的个人价值,此类人对自己所属公司或政府机关的名称以至自己的统考分数远为正正经经地看重,甚至直接以此作为自身的个人价值。这一事实也让我感到深深的惊愕。而在去外国生活之前,我不甚知晓竟存在着一个由如此特殊的价值观支撑的世界。听倒是听人说过,但未实际目睹是全然上不来具体感受的。
回想起来,住在日本的时候我好像没同人称“精英”的人物打过交道。没有那样的机会,也没有必要。想不到来到外国之后,同如此“精英”们接触的机会至少比在日本时多得多了。这是因为,住在外国的日本人本来绝对数就少,加之“精英(准精英)”和“穷人(准穷人)”这两极分化相当明显。一般来说,精英们乃公司和政府机关派遣来的人,穷人乃自己设法谋生之人。不难想见,精英们同精英们抱成一团,穷人们和穷人们凑在一起,两个层面很少混淆。总的说来,我所交往的大多接近后者。但由于缺少中间层,觉得精英层人士无论如何都比在日本时显而易见,并且半是诧异半是心领神会:原来是这帮人在操纵日本!也许对方也有类似感想:原来是这样一个傻瓜作家在愚弄无知平民!
来美国不久我就看了当时正畅销的迈克尔·克莱顿的《初升的太阳》(rising sun)。小说确实写得不错,但作为克莱顿的小说(其实我是此人的忠实读者),结构未免缺乏纵深感。一般情况下他是能够提供更令读者“信服”的故事的,而此书却不到火候。原因一是理发匠式的清谈过多,二是人物设计过于模式化,致使故事的整体感染力相形见绌——这是我对于此书的个人意见。书中出现的日本贸易公司的精英职员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从印刷品上直接裁剪下来的,形象描写呆板,缺少真情实感,现实当中无论如何不至于有如此人物。美国人问及读后感时我就是这样回答的。但后来亲眼看到了日本社会颇成问题的超级精英之后,觉得克莱顿描写的莫如说是正确的,甚至怀疑自己对现实的认识出了偏差。想到这里,不由心中黯然。
不过,地道的人总是地道的,只不过我是在下雪的早晨看见一只黑兔而已——但愿事情是这个样子。
后日附记
在美国生活起来,到底怀念日本的饭菜,心想下次回日本一定这个那个大吃特吃。想着想着,脑海里竟奇异地浮现出早稻田大学学生食堂的套餐,暗想一边看《产经体育》一边大吃大嚼大碗浇汁饭(即A套餐)该有多么痛快。而意识到这点时不由打了个寒战,因为根本没有痛快的记忆。我家太太说文学院学生互助会小食堂里的“小烧饼”挺好吃,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1) 《京城南北》:早稻田大学校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