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金与郊外恶梦
普林斯顿郊外有一方“和平的郊野”,称得上犯罪的犯罪很少发生。前几天家里来了一份大学管理部门的通知:“不在家的时候,哪怕短时间也务请把门锁好。近来乘虚而入的事件似乎时有发生。”反过来说,就是过去即使不注意锁门也无所谓。听说近来由于经济不景气,失业者增多,住在城里的人开始像外出打工一样来郊外住宅区偷盗,不能像从前那样掉以轻心了。不过和大城市相比,这里犯罪率仍然少得多。
报上报道的也大多是“校内六辆自行车同时被盗”或“住在普林斯顿的作家乔伊斯·卡洛尔·欧茨驾驶的汽车在埃尔姆大街被撞”之类。顺便说一下,欧茨先生没有受伤,只是防撞杆塌了个小坑。看照片,双手叉腰站在车旁的欧茨仿佛在说:得得,乱弹琴!后面车里的年轻女孩似乎因为“想什么事儿来着”而看漏了前面车上的刹车灯。
另外有一起事件很大程度上成了全国性的话题,说不定有哪位听说过——住在普林斯顿的一位女士状告作家斯蒂芬·金先生的《贪欲》(miserly)为剽窃。是去年的事情,已属很旧的旧闻了,但因为同普林斯顿居民有关的全国性事件相当罕见,且事件本身的发展也极为有趣,所以在此介绍一下。
事件始于一位家住普林斯顿的安·希尔特娜女士状告恐怖小说作家斯蒂芬·金,她对新闻记者说《贪欲》那部小说其实是她的作品,差不多每字每句都是她写的。“他闯到我家偷走了原稿。”
对此,金氏法律代理人阿瑟·格林断言安·希尔特娜所言毫无根据纯属胡说,并称她是个一连给金氏写了十年“傻”信的没冒芽的作家,这种人简直不值一提。
再讲一下安·希尔特娜的说法。她说斯蒂芬·金从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三番五次闯入其家门,偷去她和弟弟写的原稿挪用到他本人的作品中。以前她也屡次提出抗议,尤其是这回的《贪欲》,等于厚颜无耻的全盘照搬,所以她再不能忍气吞声。她要求把书的销售收入和电影改编的收入交付自己,并马上从书店收回单行本。而且断定书中出现的精神异常的护士安妮·威尔克斯(凯西·贝茨因扮演此角色得了奥斯卡奖)是以自己为原型的。希尔特娜说:“我可不愿意被人用在斯蒂芬·金的书中。”
马萨郡检察院的一位职员承认安·希尔特娜提起过好几次关于她和斯蒂芬·金的关系的奇妙诉讼。一次她指控斯蒂芬·金乘坐装有窃听装置的飞机在她家房顶上盘旋窃听,要求对方中止这一行径。“作为窃听方法应该说相当别致,”听取指控的职员这样发表感想,“但是她很认真,打心眼里深信自己所言彻头彻尾属实。我也试图说服她消消气,可这事要做起来,总觉得自己是站在坏人一边。”
她否认自己给斯蒂芬·金写了恐吓信。“我只给他写过四张明信片。”她说,“金给我来过一封信,叫我最好请精神科医生看看。”
报道旁边刊出了安·希尔特娜的相片。她穿一件毛绒绒的毛皮大衣,戴一顶同样毛绒绒的毛皮帽,笑容满面。从相片看,只是到处可见的普通中年妇女。
若光是这些,无非是俯拾皆是的“脑袋出了点儿故障的阿姨”的故事。但往下的发展就多少有点离奇了(报纸上称为斯蒂芬·金式旋转球)。数日后的四月二十六日早上六时,一个叫埃里克·基恩的二十六岁男子闯进金氏位于缅因州的维多利亚风格住宅。当时金氏出门旅行或做什么去了,家里只有太太塔薇塔。基恩对她说背包里有炸弹,她马上跑出去向邻居求援。赶来的警察在阁楼里找到入侵者,用警犬把他逼入死角逮住。原来背包里的炸弹是假的,他说为了教训一下非法窃取自己住在新泽西州的婶母的原稿写《贪欲》的金氏,所以带了假炸弹上门来吓对方一吓。
这么一说,一般人大概都会想象基恩这小子是安·希尔特娜的侄儿,然而实际上基恩与安·希尔特娜之间毫无亲戚关系。《特伦顿时报》打电话问住在佛罗里达的安·希尔特娜的叔父,对方说据自己所知,亲属里没有人叫这个名字。一桩蹊跷事。
关于这一事件,安·希尔特娜说:“这场炸弹闹剧是基恩一手导演的。我没有哪门子亲戚叫什么埃里克·基恩。那还不是基恩为了表现自己所做的勾当!那种人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基恩是个浅薄的傻小子,那种人往后大概也会以行窃为生,他要一家接一家偷下去。”
据普林斯顿警察署介绍,安·希尔特娜不单单对金氏,对乔伊斯·卡洛尔·欧茨和诺曼·梅勒也有非难。按她的说法,一九八九年和一九九零年两年间,这三个作家合谋闯入她家偷去了手稿。欧茨和梅勒有何必然性被牵扯进来自是不知,不过金和乔伊斯·卡洛尔·欧茨外加诺曼·梅勒三人一起入室作案这光景未免有些妖气弥漫,倘能看到,我都想一睹为快。
“安·希尔特娜也好埃里克·基恩也好,不过是想引起世人注意罢了。”斯蒂芬·金接受电话采访时无奈地说,“他们不过是想通过引人注意来确认自己的存在。这种多少出格离谱的人那一带遍地都是。我或者斯蒂芬·斯皮尔伯格和乔伊斯·卡洛尔·欧茨就像避雷针一样,起着吸引他们的作用。”金氏还回忆起了在纽约一家书店应一个名叫马克·查普曼的男子的请求在书上签名的事。刚签完名,查普曼就开枪打死了约翰·列农。假炸弹和莫名其妙的指控或许应该算是幸运的了。
入室者埃里克·基恩被关进了拘留所(保释金五千美元),但他始终一口咬定金的小说《贪欲》是以他婶母的经历为基础写成的。他说自己写出了《贪欲》的续篇,希望金能帮助出版,但未谈拢。律师说“大概是为了继续商谈而闯入家中的”。就是说,这里又冒出了“没冒芽的作家”。
安·希尔特娜几天后主动撤回了对金氏的起诉,原因是“不大可能得到公正的审判”。奇怪的是,三天后她再次提交了同样的起诉书。很遗憾,不清楚这份起诉书后来的命运如何。我也留意看报纸来着,但那以后再没出现有关希尔特娜/金的报道。
我写《挪威的森林》那部小说的时候也曾接到过同一类型的“莫名其妙的人”的信,所以怀着个人兴趣把该事件的经过剪辑了起来。重读报道时首先想到的是:倘有安·希尔特娜那样的人实际住在附近,肯定啰啰嗦嗦大伤脑筋。同这种人打交道若有闪失,不晓得会惹他说出什么干出什么来。那么死皮赖脸的人,一旦开头断难收场。其本人坚信自己正确,对别人所言置若罔闻。而不明真相的人见其言之凿凿很可能信以为真。我可不愿意与这种人为邻。
我有一个美国熟人准备在普林斯顿买一座房子,我半是出于兴趣去看了他还没拿定主意买下来的房子的情况。向远处延伸的环行路两侧,广阔丰饶的绿色田野上排列着一座座房子,住户几乎全是中或中上阶层的白人。草坪修剪得漂漂亮亮整整齐齐,松鼠在树木间蹦蹦跳跳,一派闲适祥和光景。不料这时我蓦然想起安·希尔特娜来。因为希尔特娜就住在“什么什么环行路”边。是啊,即使这样的地方也有住着“莫名其妙的人”的可能性。想到这里,我不由觉出一丝寒意。当然日本也有一定数量“莫名其妙的人”。如此看来,或许可以说美国和日本都彼此彼此。不过假若横竖要住在“莫名其妙的人”附近,那么我宁可选择日本。
美国郊外的普通住宅规模都相当大,足有一两千平方米,前院有平得反正就是平的草坪,有长长的停车道,一般没有围墙。这些郊外住宅大多是各地开发的高级商品住宅——想象成电影《外星人》(E·T)或《出声的幽灵》(polter geist)中出现的住宅即可——不是原先就有的共同体,因此附近住的什么人根本搞不清楚。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黑匣子(black box)。
当然,同日本郊外密密麻麻首尾相连的商品住宅相比,两者在质上有天壤之别。但惟其一家一家占地广阔,也就不难窥知其中荡漾的某种深重的孤独感和隔绝感。空旷的地表上一座孤零零房子,从旁边看上去总给人以空不设防的印象。日本的房子诚然逼仄得让人透不过气,但因此也在感觉上有了“众人中的一人”那样的匿名性。而美国恰恰相反,因其宽广而无处可逃,一旦有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迎面接受。刚来美国时我也天真地想:绿色多,房子大,房价又比日本便宜得多,住在这地方多妙!可是过了一年看惯之后,越来越觉得事情要比表面看到的来得麻烦。
另外还有不知邻人在干什么的恐惧感。像希尔特娜那样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半老太婆都有可能一大清早就趴在桌上给畅销书作家闷头写威胁信,在巧克力工厂上班形象甚为温和的中年男子没准其实是精神异常的连环杀人恶魔,作为杰出律师深受人尊敬的和蔼可亲的邻居或者是连续抢劫银行的主犯亦未可知。
作为最后例子举出的“貌似杰出律师的银行抢劫犯”不是我凭空捏造,而是附近镇上实有的事例。这名律师同样在中上阶层居住的平和优雅的郊野买了一座漂亮的砖瓦双层小楼,过着雅皮士的生活,所以周围人都以为他必是成功的精英律师无疑。然而实际上他和弟弟一起逐家袭击了宾夕法尼亚的银行,都是持枪抢劫。大概作为本职的律师工作干得不顺手(美国律师竞争对手多,干下去十分艰难),转而干起了这个立时见效的副业。后来他被抢过几次的银行的摄像机揭了老底,一大早警察上门来抓,因拒捕被猎枪一枪打死了。闻得枪声跑来的附近居民听得事由,无不呆若木鸡,半天说不出话来。反正,邻人真正在干什么,谁也弄不明白。
我猜想,这种郊外住宅区式的恶梦,恐怕便是多数美国人内心深处的所思所感。否则,不至于拍摄那么多以郊外住宅为舞台的精神病(psychopath)影片。总之,自《危险的关系》、《沉默的羔羊》以来,精神病杀人片便似乎作为一个分类彻底定了型,大同小异的影片一部接一部拍摄出来,完全取代了一个时期特殊摄制的恐怖片热。我也没有一一看完,总之有各种各样的精神病片上映。那部《非法侵入》,讲的是一个精神病警察苦苦思恋雅皮士建筑师(卡特·拉塞尔)的美貌妻子,遂利用职权三番五次闯入其家,看得人毛骨悚然,一开始显得蛮亲切的普通警察渐渐渗出疯意那部分尤其恐怖。《培养凯茵》是布赖恩·德帕尔马的作品,讲一个女医生的结婚对象其实是多重人格精神病患者、连续拐骗幼儿犯和杀人犯。初看上去是个溺爱孩子的父亲,而人格一换就成了偏执型杀人狂。太太也觉得他有点反常,却怎么也摸不到真相,稀里糊涂被拖入恶梦之中。也是因为约翰·里斯戈演技的逼真,这部影片相当令人不快。稍老一点的《和仇人睡觉》(Sleeping with enemy)讲的也是装死逃出近乎精神病的残暴丈夫之魔掌的故事。《恐怖岬》(Cape fear)讲的也是被刑满释放的精神病人欺侮得大气不敢出的律师一家的故事。这些电影情节的共同点是:(1)原来都属于中或中上阶层、本应过普通和平生活的人;(2)因某种原因同精神病人打起交道;(3)被逼得走投无路(当然最后基本上奋起反抗杀掉对方)。另外,电影的舞台不是犯罪率居高不下的大城市,而几乎都是一派田园风光的郊外住宅地带。
这种阴森森凄惨惨看后令人不快的精神病影片之所以引起人们的共鸣(因为有共鸣才有人看吧),我想大概是它基本上表现出了如今美国中产阶级某种内心深处的不安。也就是说,只要在郊外买一座可以停两辆汽车的大房子安顿下来人生就算定局,这种往日的美国梦已渐渐行不通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为逃离犯罪增多的大城市而来到郊外,然而并未因此从恐怖中解脱出来。郊外存在郊外的恐怖。这些普通人多数被催着还住房贷款、害怕被临时解雇、为看不到尽头的经济萧条而惴惴不安、对美国理想的变质感到困惑、为教育费和医疗费的暴涨伤脑筋,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感压在他们心头挥之不去:万一自己也像抢劫银行的律师一样有什么不测风云或一步踩空……我觉得,“只要按部就班做下去就能成功”这样的乐观性——中产阶级的最大法宝——正在逐渐失去其效力和说服力。
归根结底,潜伏在这种看上去一派田园风光的地方的恐怖,正是斯蒂芬·金多少年来所不断描写的。形成其厚实的读者层的,也是住在看上去一派田园风光的地方的普通市民。而威胁金氏私生活的轻度精神病患者、“莫名其妙的人”也来自同样看上去一派田园风光的地方。
我住处附近的国道旁边倒是有一条堂而皇之的商业街,而实际上可谓门可罗雀。过去高档商品专卖店比比皆是,但都由于经济不景气而难以为继,这一年半时间里活像发梳掉齿似的一家接一家关门大吉。我刚来的时候,有拉尔夫·劳伦,有卡沙雷尔,有高级音响器材店,而现在什么也没有,俨然幽灵街道,橱窗也全都成了蝉壳,玻璃上贴着“近日开业”的字样。四下不见人影,唯独喷水池喷出的水随风摇曳,满目凄凉,甚至比凄凉还甚。本来就是为招揽顾客而人工建造起来的,一旦没了人,就连坐落在那里的建筑物本身一瞬间都似乎岌岌可危了。若是斯蒂芬·金,想必又会把这个写进恐怖小说吧。
后日附记
这门可罗雀的步行商业街最近改变经营方针,走厂家直销路线,引进好几家廉价商品大批量销售店,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
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报道,说斯蒂芬·金在一个晚会上同埃美·谭和摇滚乐队搭档唱歌。太太塔薇塔·金后来出版了小说。
安·希尔特娜和埃里克·基恩那以后再无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