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爵士乐
来美国生活之后,逛旧唱片店物色旧爵士乐唱片成了一大乐趣,甚至可以说成了最主要的娱乐。有时自己也想:好容易在外国居住一趟,应该设法享受更有意义更有动感的人生才是……
我喜欢爵士乐,十三岁就开始搜集唱片,直到现在。不过并非所谓收藏家。一来生性没有那么不屈不挠,二来不乐意对不外乎是“东西”的对象物挥金如土(总之就是小气),所以怎么也成不了收藏家。但有一点——也许可以说是唯一的执著——若是四十年代至六十年代的旧爵士乐,我认为即使音质多少有问题也最好用过去的唱片(不是CD)来听。所以,我想尽可能把很早以前已经报废的原版片搜集齐全。而在日本搜集,以我的基准衡量未免花钱过多。这么着,不知不觉之间停止了对爵士乐唱片的搜集。若有实在想听的,就用新出的CD应付一下。
但在美国,花上五至十美元就能搞到相当不错的。于是嘴里说着这个便宜那个也不贵东买西买的时间里,唱片膨胀起来了。老婆嘟嘟囔囔发牢骚说,再增加可如何得了,日本旧唱片都有四千张了,连放的地方都没有了。但若眼睛碰上,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
不用说,较之密纹唱片,CD保管起来方便得多,音质也好。用新编的CD听往日常用唱片听的爵士乐,细微处也清晰悦耳,每每为之叹服:噢,用唱片听总听不到位,原来是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演奏!不过纵使这样,长时间听下来还是渐渐觉得疲劳了。看来,这东西我一下子适应不了,觉得别扭。原来听起来就好像是在烟雾蒸腾的地下爵士乐俱乐部演奏的曲目,变成CD后听起来顿觉装腔作势,俨然在高雅明净的宾馆大厅里演奏。或者说,唱片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氤氲氛围,而变成CD后则氤氲杳然消失,只给人以空落落的凡庸印象。虽然不能说尽皆如此,但往往是这样。世上的事并非只要便利即可——不过这是仅就爵士乐而言,至于古典和摇滚,我已彻底换成了CD。而这说到底也未尝不是沉溺于乡愁的偏执。
同样称为旧唱片店,实际上也是五花八门,有的分门别类按字母顺序排列得整整齐齐,有的则不管白菜萝卜一古脑儿扔在纸壳箱里,让你“随便找去”。旧书店是意外的好地方,店角悄然摆着唱片,偶尔可以发现绝妙珍品。大概有不少人把书和唱片一起卖掉。
价格各家也相差很多。直截了当地说,价格有等于没有。那边卖三十美元的东西这边三美元就能得到,且屡见不鲜。内容一样而仅仅因为标签颜色不同,价钱就相差两三倍之多。如此细部方面的专门知识同物色旧书一样,需通过多年的研究和经验才能培养出来,和做游戏一个样,最适合用来消磨时间,我所说的“娱乐”就是这个意思。去那些店,这个那个寻找唱片的时间里,三四个小时一忽儿过去了。现在正是世人将唱片转换成CD的时期,把以前搜集的唱片“砰”一声统统扔出去的情形自然多了,对我这样的人可谓大好时机。同苦苦寻觅而不得的唱片不期而遇时的欣喜,是其他方面很难得到的。往下的一天便傻乎乎乐不可支了。
在这CD全盛时代居然敢倒行逆施收唱片——看来旧唱片店主多数是多少有点古怪的人,顺便同他们聊起来也蛮有意思。在离我家一小时车程的费城一个普通商业区里,有一家品种极为齐全的主要卖爵士乐的旧唱片店。这里价格合理,管理也一丝不苟。店主很年轻,估计也就三十二三岁,可相当偏激,是个铁杆唱片迷,对着买CD的顾客就吼:“我讨厌CD!”我整整买了一堆,付九十美元时我开玩笑说买这么多唱片又要给老婆抱怨了,他应道:“你也是的?说实话我也是的,所以才开这么一家旧唱片店。喏,做买卖老婆总不至于抱怨嘛!”道理既像讲得通又似乎讲不通,非同一般。
“不过,买到手,不都是要卖的么?”
“哪里。自己喜欢的就不卖给别人,当作自己的东西拿回家去了。毕竟忍不住么。人生不全都是买卖。”
事后我担心他这样子买卖能否做下去,可他却总是那么喜滋滋的忙来忙去。不管怎么说,能喜滋滋的干活比什么都好。
大学毕业后我经营了七年所谓的爵士乐酒吧,差不多从早到晚都听爵士乐。原来就是为尽可能多听爵士乐才做那个买卖的,因此无论工作多忙多累都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只要那里响着爵士乐即可。我也年轻,很多情况下都属于乐天派。我的基本态度是:干自己喜欢的事一般都能干好。而且幸运的是,当时的确干得顺利。总之,我过的是白天爵士乐晚上爵士乐的生活。由于时不时要现场演奏,年轻的音乐家们经常到酒吧来,工作完了时常和他们一起喝酒聊爵士乐聊到天亮。房间里始终放着爵士乐,大家光是一起谈论爵士乐都很快活。他们当然很穷,我也是背负着巨额债款从早上干到深夜,但我觉得生活中到底有着某种美好的东西。
但碰巧写起小说来了,以后两三年时间里又开爵士乐酒吧又当作家,过着脚踏两只船的生活,这一时期可谓心力交瘁。我已年过三十,酒吧比以前大了(中间搬过一次),写作的量渐渐增多,各种鸡毛蒜皮的小矛盾也多了起来。
为当专业作家而关掉酒吧之后,出于逆反心理,一段时间里可以说几乎不听爵士乐了。脚踏两只船时代的后半期,尽管没有明确意识到,但心情上恐怕已经朝“自己写东西”的方向切实转变过去了。听爵士乐诚然喜欢,但与自己从零开始创造什么相比,毕竟是性质截然不同的东西。一旦体会到创造的喜悦,仅仅以“听”为工作便渐渐变得难以忍受了。可以说,这种类似自我分裂的东西在我身上不断增殖。所以关掉酒吧时就像终于卸去了长期背负的重荷,全身都瘫软了。也就是说,卸掉之后才晓得它的重量。我当时真实的心情是:爵士乐暂且放到一边去好了!酒吧里用的唱片倒是直接拿回来三分之二,但都塞到壁橱深处,只听摇滚或古典音乐。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
如此这般,虽然热心听爵士乐听了三十年之久,但就个人经历来说还是不敢轻易自称“我是爵士乐迷”。说爱憎相间未免言过其实,但其中确有一种不能简单以喜欢或厌恶等字眼表达的东西。提起在爵士乐酒吧那种地方度过的岁月,既有愉快的回忆,又有很难说是愉快的回忆。既有愿意想起的事情,又有记忆依稀的事情。种种回忆、感触、空气、矛盾、欣喜、自我厌恶以及谜团搅成了一锅粥,又在爵士乐一词的回响中凝为一体。它们在爵士乐里浸泡得太久太彻底了,已经无法分辨地牢牢粘贴在了那里,而这毕竟令人难受。老实说,得以单纯地果敢地同过去一刀两断地欣赏爵士乐是最近才有的事。爵士乐酒吧关门已过去了十年,盘根错节的东西终于一点点松懈、消散。十年时间说起来不算短暂,但我掌握或消解各种东西——无论什么——所花的时间要比别人多。
不时有人说来美国听真正的活生生的爵士乐真不错啊,可我实际上几乎没有机会去纽约的爵士乐俱乐部。爵士乐俱乐部的现场演奏一般开始得很晚,对于我这样早起早睡的人有点勉强。演奏结束后还要花一小时开车回家——想想都心烦,而为此订旅馆也有些小题大做,若问我是否情愿如此去听爵士乐现场演奏,遗憾的是我会回答NO。去过一次有名的乡村“勃鲁斯乐曲”,发生了很多令人不快的事。那里的员工多少有些问题,坐在前排的日本团体游客都因时差睡了过去(我也经历过,从日本来东海岸那段时间最困)。那天晚上演奏的是“眩晕”吉尔斯比(1)乐队,果然值得一听。票价决不便宜,但演奏值这个价。不过若问我错过听的机会是否后悔,坦率地说,我只能这样回答:“能听自然好,漏听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吧。”我在纽约其他爵士乐俱乐部听到的其他音乐家的演奏也大体是这个水准。“不坏/有趣。但错过听的机会也不至于后悔。”
归根结底,遗憾的是爵士乐渐渐不再成其为与当今时代同步的音乐了。说法或许尖刻,可我是这么感觉、这么认为的。假如一九五二年我在美国,想必我无论如何都要去纽约听克里福特·布朗(2)的现场演奏。一九六零年若在美国,也还是死活必听加进约翰·科尔特兰(3)、“加农炮”(4)和比尔·埃文思(5)的迈尔斯·戴维斯(6)六重奏。大概不会说什么远啦麻烦啦困啦空气不好啦等等。
倒也不是说讨厌爵士乐了。有新爵士乐也乐于听,觉得到底是爵士乐好的时候也是蛮多的。可是其中没有深深打动人心的东西,没有此时此刻有什么正在降生的兴奋。对那样的东西、对曾经活在我火热记忆中的东西,作为我已没有多大兴趣,如此而已。至少兴趣不至于大到为了听它而特意跑去纽约住一晚上。
前几天我去位于普林斯顿的麦卡特剧院听林肯表演艺术中心爵士交响乐团的演奏。这是温顿·马萨利斯率领的生机勃勃的爵士乐队,这天演奏的清一色是埃林顿(7)乐曲。这支乐队的特色在于由资深老手音乐家和新手音乐家(所谓马萨利斯一派)混合演奏。老手方面有乔·威尔德、杰克·塔吉安、罗兰·汉纳等熟悉的名字。以前在埃林顿乐队唱过的歌手米尔顿·格雷逊也唱了几曲。布里特·伍雷曼等往日在埃林顿乐队干过的音乐家也有几个人参加。
为了再现埃林顿音响,曲目的选择相当考究,编排也极其严谨,结果成功了。并非仅仅是继续演奏埃林顿乐曲的简单尝试,目的似乎是要将埃林顿的音乐世界系统地综合地再现于当代。主奏手的独奏多少有些单薄(尤其是中音提琴和中音萨克斯),要与乔尼·霍奇斯(8)和哈里·卡内相比恐怕是有些苛求。次中音萨克斯和单簧管还过得去。不过温顿·马萨利斯、卢·索罗夫、乔·威尔德等小号部分(新手、中坚、老手)的确无与伦比。一场久违了的畅快淋漓的演奏。
但听这场演奏时我想的是,对于马萨利斯这代人来说,爵士乐这种音乐大概终究已经成了一种接近传统艺术的东西。温顿·马萨利斯是具有杰出才华的年轻人,并且确实在深入而认真地研究爵士乐。从路易斯·阿姆斯特朗(9)到卡特·安德森(10)、克里福特·布朗、迈尔斯·戴维斯,对于他来说都是伟大的英雄。而温顿能够将他们的旋律完美地再现给当代。其音色美妙得令人神思恍惚,技艺也精湛到了年轻人所能达到的极限。但不仅于此。他的演奏洋溢着爱心和悲悯之情,那大约是对已然流逝之物以及即将消失之物的悲悯。我个人倒不特别中意温顿·马萨利斯的演奏。温顿·马萨利斯的演奏还没有“非温顿·马萨利斯莫属”的真真正正的激情,缺乏让听众感觉出有什么在眼前降生的要素。尽管如此,他的演奏有某种强烈吸引人的东西也是事实。我忽然猜想,那里边说不定潜藏着足以促成爵士乐这种音乐日后发展的可能性。
但是,世上有“攻击马萨利斯一派”的动向。温顿在年轻一代爵士乐迷中间有着无可企及的人气,布朗福特·马萨利斯成了电视热门节目“Tonight Show(今夜秀)”的音乐总监兼正规乐队指挥。在当今爵士乐界,两人似乎正在成为拥有六十年代肯尼迪兄弟那样影响力的存在,即使有不少人对此心生不快也绝不奇怪。前几天《纽约时报》周日版刊登了钢琴手基斯·杰雷德的来稿,批评了马萨利斯一派(尽管没指名道姓,但一眼即可看出他是针对马萨利斯兄弟的)。文章主要说最近年轻的黑人音乐家们演奏的爵士乐的确很好,可是他们的创造性又在哪里呢!
不过我是这样想的,马萨利斯兄弟考虑的创造性和基斯·杰雷德考虑的创造性,名称固然相同,而实际上大概类似在截然不同的地方呼吸不同的空气生活着的同名异人。对于基斯·杰雷德等六十年代的人来说,音乐是通过斗争得来的。创造行为之于他们,大多情况下是同前辈保守演奏家们不断进行的战斗。那是非胜即负非否定即被否定的激战,于中产生了他所说的创造性。老实说,我虽然对基斯·杰雷德这个演奏家的“创造性”评价不怎么高,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承认他们具有对“创造性”的渴求。
可是对于马萨利斯这一代人来说,爵士乐早已不是应予反抗的东西,而成了为之感动为之赞叹并从中学取什么的音乐。对于他们,在某种意义上那是一度关闭的秘门;对于他们,那好比装满精美古物的百宝箱。他们为发现它而欢欣鼓舞,而无比兴奋。在某种意义上,那是对于“年轻的黑人音乐家”的寻根之旅,是相应的时髦行为。他们对于爵士乐的观念和构想本身同基斯·杰雷德的一代迥然有别。我认为基斯·杰雷德还是应该认识其根本性区别。即使叫马萨利斯们反抗和战斗,他们也只能耸起肩说:“反抗?你到底叫我们反抗什么呢?”反过来说,在马萨利斯他们眼里,基斯那一代人的音乐并没有高明到足以令他们反抗的地步,而这也让基斯深感焦躁。
今天我也如此想着在旧唱片店里转来转去,不知道收有巴德·尚克的约翰·格拉斯赞美歌唱片是否有花七美元的价值,为此深感困惑。七美元是一条相当难以逾越的线。结果没买就回来了,回到家后仍在困惑,我到底怎么了?
后日附记
最近去波士顿的爵士乐俱乐部听了托米·弗拉纳根三重奏。老实说,这天的演奏还算过得去。不坏,但没什么了不起之处。也许是情绪不甚投入的关系。不过,假如可以向托米·弗拉纳根点什么曲子的话,我还是想点《巴巴多斯》和《灾星下出生的恋人们》。正怔怔地想着,不料最后竟真的混合演奏了这两支乐曲,我于是目瞪口呆。或许是因为心情上有相通之处,佩珀·亚当斯和托米·弗拉纳根两人合奏的《灾星下出生的恋人们》长期以来是我爱听的唱片。
提起佩珀·亚当斯,关于这个人近来也有一桩不可思议的事。我刚要进一家旧唱片店时,一个过路的年轻男子向我问时间,我回答“差十分四点(It’s ten to four)”,然后走进唱片店。进去最先看到的唱片即是佩珀·亚当斯“TEN TO FOUR AT 5 SPOT”崭新崭新的原始版(十美元)。我当然二话没说买了下来,尽管日本也有这张唱片。
此刻我在想,说不定这世上什么地方有一个——倒不是“小伙计之神”(11)——“爵士乐之神”。
(1) “眩晕”吉尔斯比:美国爵士乐小号手(1917—1993)。
(2) 布朗:美国爵士乐最著名的演奏家(1926— )。
(3) 科尔特兰:美国爵士乐萨克斯演奏手、作曲家、指挥家(1926—1967)。
(4) “加农炮”:即“加农炮”艾德利,美国爵士乐中音萨克斯演奏手(1928—1975)。
(5) 埃文思:美国爵士乐钢琴手(1929—1980)。
(6) 戴维斯:美国爵士乐小号手(1926—1991)。
(7) 埃林顿:即“埃林顿公爵”,美国爵士乐钢琴手、作曲家(1899—1974)。
(8) 霍奇斯:美国爵士乐中音萨克斯演奏手(1906—1970)。埃林顿乐队的台柱。
(9) 阿姆斯特朗:美国爵士乐小号手(1900—1971)。
(10) 安德森:美国黑人低音歌手(1902— )。
(11) 小伙计之神:源于日本作家志贺直哉的同名短篇小说。小说描写一个贵族院议员设法招待一个贫穷的小伙计饱吃一顿寿司,于是被小伙计视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