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 普林斯顿
这“再见了普林斯顿”,听起来好像《拉包尔(1)小调》,其实不是那么神乎其神的东西,无非搬家而已。但终究是在风俗习惯和语言都不同的异国他乡收拾行李搬家,比一般搬家多了不少麻烦。此刻倒是在马萨诸塞的新住所工作间里写这篇稿子,但毕竟天气热,行李打开还没收拾,保险啦银行啦政府啦等等的手续堆积如山,又要写迁居通知,老实说,累得一塌糊涂。在美国,换了个州很多事情都得一一重新做起,比在日本搬迁麻烦得多。累人。短时间里再不想搬什么家了,瞧见纸壳箱都讨厌。话虽这么说,几年后说不定又要商量搬去哪里了。总之搬家是件可怕的事。巴特·巴恰拉克(2)有一首歌唱道:“再不恋爱了,至少忍到明天。”在这个意义上,或许可以说搬家和恋爱差不多。非我自吹,我的搬家次数比恋爱多,有人追问起来还真不大好说。
普林斯顿大学住起来惬意无比,以致磨磨蹭蹭住了两年半。我的资格最初是访问学者(visiting scholar),持续了一年半(一般一年为期,可申请延长半年)。后来变为访问讲师(visiting lecturer)这个没怎么听说过的资格。得到这个头衔可以延长逗留期间,但必须给一个班上课。上课自有收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领得的工资——有了为学校干活这个正当的名分,延期遂成可能。若上两次课,即可成为访问教授(visiting professer),但这就有点负担过重,因为我不是为当老师才来美国的。这样,我每星期以研究生院的学生为对象上一次讨论课。我最不擅长教别人什么,当然也没取得教师资格,连家庭教师都从没当过,而来外国却做起了这般神乎其神的事——能否胜任当然是个疑问。好在当地似乎不大重视资格和经验什么的。教现代日本文学的霍赛亚——亦是我的酒友——请了一年Sabbatical(长期休假)离开普林斯顿,因此我的任教也有填空补缺之意。按理应该使用英语,但以我的英语水平,面对研究生谈论文学未免有点儿那个,只好用日语讲。若是三十几岁,我也当痛下决心,争取在这里把英语弄成成品。可我毕竟四十好多了,把所剩无多的年月和精力用在自己本职工作以外的方面太吃力。遗憾。
作为讨论课的主题,我选了“第三新人”(3)。教材从五十年代后半期至六十年代前半期的作品中选。这是因为我以前就对被如此归类的作家的作品有相当浓厚的兴趣。坦率地说,近代也好现代也好,大凡日本作家的作品我都没怎么读过。不过仔细想来,吉行淳之介、庄野润三、小岛信夫、安冈章太郎、远藤周作等人的作品——我是说就我来说——还算读得比较热心的。绝大部分是我当上小说家之后认真读的,也有小部分在那以前就读过。庄野润三的《游泳池畔小景》、《静物》和小岛信夫的《美国学校》是学生时代读的,印象很深,是对我而言的少数不错的日本小说之一。为什么同第一次、第二次战后派相比,我更被一般称为“私小说”的这些人的小说(抱歉,尽管我是“私小说”过敏)所吸引呢?此乃讨论课上我的个人课题。我决定借此大好机会系统探讨一下这个一向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疑问。
在这里写起结论来就太长了,还是另找场合详细介绍吧。不过一学期每星期同学生面对面讨论一次(一次三小时!),对我本身也是有意义的开心事。在用具体话语将自己所思所感浅显易懂地讲述出来或在黑板上画图解释或就细节争论的过程中,有不少时候得以对自己过去不甚了了的问题恍然大悟,或者得到了他们提出的意见和疑问的启发——原来也可以这么看这么想!总的说来,我不是学究型人物,对于作为学问的文学几乎没有兴致,认为文学这东西归根结底属于个体活动且是无法解析之物,因此对这种集体讨论究竟有何意义多少有些担心。但随着次数的增多,上课渐渐有趣起来。
每星期读两个短篇或一部长篇,以江藤淳的《成熟与失落》为辅助教材。因是用日语读用日语讨论,所以我想每星期一个短篇就差不多可以了,一开始也是这么做的。不料研究生们嫌量少,要求增加阅读量,以致安排得这么紧张。对学生们尤其是美国学生来说,我觉得这是相当困难的。但他们的确都很努力,令人佩服,甚至想对他们说:“喂喂,这么用功受得了么?”总之美国学生十分刻苦,这对于教的人倒是高兴事。
粗略说来(因为有的部分很难明确区分),上讨论课的有五名美国学生、五名日本学生。日本学生不是东方文学专业的,而来自其他系。两个美国研究生用日语在四百格原稿纸上写了很长的期末论文(对这样的努力必须给A才是)。看学生在论文中所选的教材文本,数量最多的是庄野润三的《静物》,其次是安冈章太郎的《坏伙伴》和《海边风景》。估计是因为这两人的作品对于美国年轻学生来说比较容易理解和论述。小岛信夫在讨论的时候最为热烈,但也许因为难以驾驭,几乎没人写他的作品。
一个美国学生论述了吉行淳之介的《树树皆绿?》。上课时我并没有提及这篇作品,但因为交待的条件是大凡“第三新人”之作的哪个都可以,所以只能OK。伤脑筋的是我是很早很早以前看的这篇作品,内容几乎全不记得了。学校图书馆里有吉行淳之介全集,遗憾的是收有《树树皆绿?》那卷已经借出。于是我给那个叫尼克的学生(此人颇不寻常,边搞摇滚乐队边研究日本文学)打电话,对他说我手头没书,如果他有请借看一下。“啊,其实我看的是英译本。英译本我倒是有……”这么着,我只得看吉行君这个短篇的英译本,因为不看没办法打分。不过细想之下,毕竟是给看这篇小说英译本的学生用英语写的论文打分,我看英译本或许更是顺理成章的选择。事情也真够说不清的。
实际阅读起来,发现《树树皆绿?》的英文版翻译得相当认真和地道。粗读之间觉得翻译效果应在“无可挑剔”线上。但翻译这东西原本就是将一种语言“姑且”置换成另一种语言,即使再认真再巧妙,也不可能原封不动。翻译当中必须舍弃什么方能留取、保住什么。所谓“取舍选择”是翻译工作的根本概念。读着这篇译文时,我蓦然浮起这样一个疑念——的确译得不错,但若把它再次译成日语到底会怎么样呢?能在多大程度上接近(或远离)吉行先生的原作呢?下面几段是我试着往回译成日语的开头部分,或许可以称为归侨子女式吉行淳之介文学吧……
伊木一郎在高架桥上止住脚步,回头观看眼下伸展的暮色中的街道。
每天同一时刻他都经过这里上班,每天同一时刻他都站在这桥上观看这些街道。
城市隐约笼罩在雾霭之中。至于那是真正的雾霭还是无数大烟囱喷出后聚成一层覆盖住这一带的烟,则很难分辨。但不管怎样,城市总是被烟雾笼罩着。
每次目睹烟雾笼罩的城市,他都要体验两种不同的情感。一种是马上就要走入其中的无奈。一想到那里等待着自己的单调的工作,他的心情就沉重起来。若是能从这桥上直接返回住处蒙头大睡一场该有多妙啊!
另一种是迎着这深不可测的昏暗雾霭下到其深处的不无刺激性的兴奋。两种情感中体验哪一种则因日而异。
——“The Showa Anthology” KODNSHA INTERNATIONAL
这是在几乎不记得原来作品的情况下,尽可能忠实原文(英文)——概不考虑吉行先生的笔调——译出来的。真正翻译的时候行文会多少“放开”,这里为了同原来作品明确加以对比而译得相当直接和中立。日语原文则是这样的:
伊木一郎站在高架桥上,打量着眼下铺展的黄昏时分的市容。
每天的这一时刻都是他上班时间。每天他都站在桥上观看这座城市。
城市隐约沉浸在雾霭之中。至于那是真正的雾霭,还是俨然包围这一带的高高矗立的几十根烟囱中腾起的煤烟形成浮层罩在城市上空,则无从知晓。反正城市总是沉浸在烟雾里。
俯视烟雾里的城市时,他胸中涌起两种情感。一种是即将下入其中的无奈。他以抑郁的心情考虑那里等待他的单调的工作,恨不得从桥头折回房间,钻进被窝大睡特睡。
另一种是进入模模糊糊沉在雾底的莫名其妙场所的兴奋。而两种情感中发生哪一种,是由当天决定的。
(《新选现代日本文学全集33—战后小说集(二)》筑摩书房)
您一看即可看出,尽管写的内容相同,但如此转译之后,气氛则有很大区别。日语原文过去时和现在时混合使用,而英文无法做到,遂全部以过去时出现。另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英文没有汉字营造的“氛围”。而且,辞章微妙的特性所带来的不可思议的涩味也已消失。“模模糊糊沉在雾底的莫名其妙场所”在英文中为“the unfathomable,shadowy depths of the mist”。翻译得诚然十分考究,但若从英文逆向找出原来的句子——能否做到当然同翻译价值无直接关系——恐怕仍有困难。不过说一下我个人的感想,我觉得用英译本看吉行淳之介的短篇是蛮有意思的。或许比喻得奇怪——有一种类似用古乐器演奏西方古典音乐的“复核”情趣。也可能细细玩味这个的只有我这样的人。
不管怎样,总算为大家提交的期末论文打了分,履行了生来第一次当“先生”的义务。马上就要和普林斯顿告别了。这回迁去马萨诸塞州一所大学。在那边教日本文学的熟人打招呼让我过去(只是,他拿到奖学金去了日本,同我们失之交臂,致使我们被抛在了人地两生的地方)。西海岸也好中西部也好,搬去哪里都无所谓,但考虑到工作关系集中在纽约,留在东部海岸北面一带毕竟还是方便的。
老婆英语不太行,提议这次搬家即使多花点钱也要搞得轻松些,所以要找懂日语的日本人经营的搬家公司。由于工作忙,作为我也想尽可能在杂事上少花时间,遂给日本人搬家专业公司打电话请其前来估价。我大致估算,再怎么这个那个加价,比美国同行多五成钱也总该可以了。岂料道出的金额竟多达四千四百美元(加保险),我也大吃一惊。即使搬得再小心翼翼,这个价也太高了。一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值得小心搬,二来从新泽西到马萨诸塞也没有那么远的距离。与其这样,还不如把东西全部处理掉在那边买新的划算。住房原先配有家具,搬家没那么多东西,只要有人帮忙,自己都可以租一辆卡车拉走。不巧学校已放暑假,周围找不到闲人。东西再少,也不可能由我和体弱无力的老婆两人把重物搬上二楼。这么着,就在附近到处找运输公司。好容易找到一家日程上排得开的(在美国,夏天是搬家高峰期,这时候安排两星期后搬家简直比登天还难),急忙请对方前来估价。第二天负责估价的男子来了,各房间看了一圈,计算一下家具和纸壳箱数量:“唔,那么就九百八十美元吧(包括保险),可以么?”我们当然满口答应。还不到第一次估价的四分之一。
很多人都绘声绘色地吓唬我们说,美国的搬家公司不遵守约定日期,常把东西弄丢,又损坏家具,差不多是无赖。附近的露西说她“从华盛顿搬来的时候装货比约定日期晚了两天,而东西又都打包了,只好和丈夫穿着衣服在地板躺了两天”。梅洛说把她的宝贝古董家具损坏得一塌糊涂,安娜说“途中丢了整整一箱东西,保险也不顶用”。塔拉说“估了价,讲好了时间,可怎么等卡车也没来”。还说日本人公司要价的确高,但几乎没有争争吵吵的事发生。“所以,大凡由学校出钱的搬家,我们全都找日本人。做得规规矩矩,让人一身轻松”——一位老师告诉我。我们找的这家也够粗线条的,交待说装货大概是这三天中的某一天,交货又大约是这三天中的某一天——在日本若这么说可就麻烦了——但实际做起来,庆幸的是这回并没发生什么问题。来了三个体型俨然阿诺德·施瓦辛格的文身哥儿,把我扛一个都岌岌可危的重物轻轻松松三个一起扛着上下楼梯,转眼工夫就搬完了。长得牛高马大,夜间走路时碰见难免让人心惊胆战,但干活的确让人佩服,态度也十分友好。以我多次搬家的经验来说,日本搬家行业的人大多面无表情有条不紊地干,有一种“这是应干之事”的气氛。而这里的人,简直像炫耀肌肉块似的大声说笑着,干得生龙活虎,感觉上似乎在说“咱们是行家!”在这个国家——当然不是说人人如此——从事体力劳动也是一种主动的人生选择。若夸奖一句“好大力气啊”,对方便报以微笑,像是在说“那当然”。而这样的人想必同希拉里·克林顿谈不合拍。
把纸壳箱“通通”堆在新居地板上,“hey,lots of luck(嘿,祝你好运)!”——欢欢喜喜打招呼告别后,开起卡车离去了。于是只有我们两人孤零零剩在了一个熟人也没有的异国陌生城市。若说不心虚,那是扯谎,但也无可奈何。也不是谁求我们这样做,而是我们自愿这么到处流浪的。美国人说得好:怕烫就别进厨房。不管怎么说,来到一个新地方开始新生活不是美好的事情么!
话虽这么说,可这样的生活到底要持续到多大年纪呢?一塌糊涂!
后日附记
日前让五名日本学生翻译了吉行淳之介同一篇文章,结果极有意思。当然五个人英语都好,错误什么的几乎没有,但差不多全把mist译成了“雾”。当然算不得误译。所谓mist,辞典上解释为“薄雾”或“霭”,比fog淡,比haze浓。只是,这里终究说的是暮色中的城市,较之夕雾,我觉得恐怕还是夕霭更为贴切。哪个正确另当别论,总之至少应该对选项——不限于一个mist——有个大致的斟酌。日本人原有的风花雪月式自然观,日后恐怕会愈发异化以致丧失了。在城市里生活一般不至于考虑雾、霭、霞之间的区别,这大概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更有意思的是,译稿中女生多是过去时现在时混用,而男生则仅用过去时。
(1) 拉包尔: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港口城市。
(2) 巴恰拉克:美国通俗歌曲词曲作家、指挥家(1929— )。
(3) “第三新人”:1952—1957年间登上日本文坛、获得芥川奖的一批日本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