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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快到早饭时间了,我独自走向用餐的房间。N老师一夜未归,我心中自然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用餐时,N老师平时坐的地方没有放坐垫,连早饭也只准备了我一个人的份。
我像往常一样面朝墙壁正坐,感到身后有人走了进来。是她。不得不单独与她相处,我十分恐惧。
女人坐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后脖颈。没错,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后脖颈好像被烙铁烫过一般火辣辣地发热,但我不敢回头,只能看着墙上的裂缝汗流浃背。
“我对那个人太失望了。”女人开口了。我顿时感觉肺像被堵住了一样,呼吸困难。“真是没想到,我待他这么好,他却这样对我。”
她的声音乍一听和平时没有区别,却透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我从中意识到她十分危险,顿时感到血液涌上了头顶。“出、出什么事了?”
“哎,您已经猜到了吧。”
我强忍着嘴唇的颤抖,挤出一句话来。“我想听您亲口告诉我。”
“那位先生昨夜被变成了石头。具体过程也就不用我多说了吧?我怀疑那位先生精神不正常。难得我特意为他调制了药膏,希望他尽快好起来,没想到却遭到背叛,真是让我心寒。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把二位带到这里来。我真是为我的天真感到后悔啊。”
女人平淡的话语压迫着我的心脏。
她又指责了一会儿N老师,然后我们开始吃只有两人的早餐。当然,我们始终没有面对面。
“无法活动的N老师现在在哪里?”
“您到我的房间来就知道了。”女人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S先生,我相信您和N先生不一样,一定不会辜负我的心意。希望昨夜那种影响我们的情谊的事再也不会发生。”
感受到了女人的视线,我握着筷子的手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视线极为诡异,让我感到背上好像生出了无数条蛆一般黏稠。
“如果您不希望我继续住在这里,就请直说。N老师现在已经不在了,我一个人随时可以下山。”
“您找到令堂了吗?”
“没有。”
“在找到令堂之前,您大可在这里安心住下去。我相信您,也希望您在这里多住一些日子。还是说,您对这里的生活有什么不满意吗?”
“完全没有。这里气候宜人,又很安静,我生活得十分舒适。您对我也非常好。”
实际上,生活得十分舒适是我的真心话。
“既然如此,那您为什么要下山?您可以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呀。”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平静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满足。
我咬了一口桃子。老实说,对于这甘美的桃子,我也已经腻了。
“在这里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吧?”
N老师没有回答。
饭后,我来到女人的房间前,发现N老师伸直了双腿坐在那里。他右手握着拐杖,左手放在胸前。那根拐杖被卡在了变成石头的手中,无法取出来。N老师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视线朝向左手指尖。可以想象,他当时也许用左手拿起了盒子,正要打开盒盖时,那个怪物醒了过来。
我不忍心把他留在女人的房门前做摆设,于是花了半天时间将他移到院子里视野较开阔的地方。不过毕竟是在浓雾之中,能见度可想而知。
在众多伫立着的石像之中,只有他一人穿着衣服坐在地上。
我今天也和平时一样,开始寻找母亲。地面上标满了代表已经查看过的“S”记号,我想大概过不了多久,我就能查看完所有石头了。在找到母亲的面容之前,只要在没有标记过的石头中寻找就可以了。
然而,这些看似有限的石像却好像无穷无尽。从我和女人单独用餐开始已经过了一个星期,我还是不断发现没有做过记号的石像。按照预想,我明明应该已经查看过所有石头了,但奇怪的是,新的石头还是源源不断地出现。我仍旧没有找到母亲,心中越来越焦躁。我仿佛成了走丢的孩子。
我像得了梦游症一般在浓雾中徘徊。那些纹丝不动的人影宛如亡灵般时隐时现。除了沙子就是石头,几乎没有生物的踪影,只是偶尔能见到巨大的蛇吐着猩红的芯子在石间游走。
我已经筋疲力尽,一下子坐在布满沙石的地上。阳光穿过浓雾,微弱的光芒将四周染成白色。我的心中一片昏暗,没有一点儿亮光。
身后有人说话。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我正要到田里去,就看见了您的身影,所以和您打声招呼。看您坐在地上,一定十分疲惫吧。不知您见到令堂了吗?”
“够了,这样一直找下去,永远也没个尽头。每当我以为是最后一块石头时,雾气里又会冒出新的石头来。这些人形的石头简直就像是雾气凝聚而成的。我多想看一眼超越了时光、依旧美丽的母亲啊!可是,我觉得我已经到极限了。我想我很快就要下山去了,不管目的是否达成。”
“我为您提供一日三餐,让您生活得舒适称心,可您不跟令堂见一面,就要离开这里了吗?何必着急回到那种熙攘嘈杂的可怕的地方呢?我劝您还是留下来,好好欣赏这些石头。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如此精巧的东西。这些石头赏心悦目、无声无息,没有人不会被它们感动。即便如此,您还是要离开这些石头,到外面生活吗?”
“我对您的话深有同感。只是我在山下还有一个叔叔,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如果我迟迟不归,他一定会很担心。”
“S先生,虽然非常抱歉,但我还是不禁犹豫是否要把下山的路告诉您。我并非期求您的回报,但您执意无视善待您的恩人,把我独自丢在山里便离去,这未免太薄情了。您难道不这么觉得吗?”
女人沉默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等我表示赞同。但我并不想这样做。
“您难道不这么觉得吗?”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渐渐感到她的声音非常刺耳,还有一些恐怖。
“嗯,我也这么觉得。”我想尽量和她友好相处,不得不表示赞同。
“我的言辞或许有些过分,但全都是为您着想的忠告,还请您原谅我如此冒犯。还有,我并不是想要把您永远束缚在这里。至少在您见到令堂前,让我继续照顾您的饮食起居吧。等你们母子团聚后,我再把下山的路告诉您。”
女人说完便离开了,我又开始在雾中寻找母亲。一瞬间,我有种自己会在这些石像中死去的错觉。
我回想着女人说的每一句话,心渐渐被侵蚀成一片绝望的灰色。在找到母亲前,我无法离开这里吗?即使见到了母亲,女人真的会告诉我下山的路吗?她似乎很希望我留在这里,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寂寞?怎么可能呢,石眼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感情?
女人把我留在这里,是不是为了把我变成石头?她似乎和我一样,从变成石头的人身上感受到了美。这里的石头全是她的藏品,院子就是她的美术馆。总有一天,她会找到按下快门的最佳时机,用一个眼神把我永远封存在时间的车轮中。
想到这里,我心中突然涌上一阵困惑。那个怪物真的抱有这样的企图吗?如果是真的,我就面临着生命危险,但我没有证据。最重要的是,在那个女人看来,像我这样的人算是什么样的拍摄对象呢?
只要找到变成石头的母亲,前方就会有出路。我不断这样鼓励着自己,继续在雾中前行。
我又找到了一座没有标记的石像。那是一个面朝夕阳的方向、跪坐在地上的年轻女子,表情平静温和,让人印象深刻。
我感到双腿的力量像被抽去一般跪了下来,和年轻女子姿势相同。我感到她似曾相识。大部分石像都已从我记忆中消失,但这个女子平静温和的神态仍残留在我的脑海中。我早就查看过这座石像。她的一头长发在风中飞扬,当我伸手去触碰时却折断了。那些散落在沙石地上的针状碎石就是证据。那么,地面上为何没有标记呢?被抹去了,被那个女人抹去了——她一定猜到了这个记号的含义,故意抚平了沙石,让我反复查看相同的石像。
母亲变成的石像恐怕已被藏到其他地方,她却让我在没有母亲的地方不停寻找,一点点削弱我的精力。她煽动我因为寻觅不到母亲而产生的不安和焦虑,决不会错过我到达极限的瞬间。她会像按下快门一样,使我痛苦的表情永远定格。
我想起人们化作石头后的表情,有的从容平和,有的痛苦不已。我不禁一阵战栗。难道那些表情都是她的杰作?难道她想要的是从心底流露出情感的石像?
那个女人并不满足于把人变成石头。她巧妙而不着痕迹地让素材最大程度地接近她理想中的形态。
在我身上,她想挖掘的是痛苦的表情——整天在石像中徘徊,却永远无法与母亲相见的痛苦。她花了很长时间,一边挽留想要离开的我,一边图谋将我变成石头。这就是她的计谋,她的游戏。
如果我变成石头,她一定会在我的脖子上挂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作品的名字。会是什么名字呢?也许是“绝望”吧。如果这就是她的想法,我现在的表情想必已如她所愿。
我想女人很快就要动手了。她一定会站在我面前宣告游戏结束。在此之前,我必须行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