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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周六学校不上课,我去了山田家。我提前给她打了电话,让她准备三万日元,所以很容易就拿到了钱。
刺青店往里走就是山田的家,后面还有个小院子。
山田经常去铃木家,跟我的家人很熟,到最后她甚至比我还亲近地与弟弟交谈。
但这是我第一次踏足山田生活的地方。
她的房间在一楼,开窗就能直接去到院子里。房间统一装修成了黄色,音响上摆着小丑八音盒,墙上挂着一幅拼图。房间里还有一台电脑,山田说可以上网。
院子里有个狗屋,因为山田也养了狗。我以前就听说那是一条名叫玛文的杂种狗,不过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它不是刺青,而是真正的狗。
我穿上放在窗边的凉鞋,来到狗屋旁看睡在阴影里的玛文。它抬起眼皮,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左胳膊上方传来了恐吓般的狗叫声。百奇有个习惯,只要其他狗靠近,它就会叫起来。也许它并不是想挑衅,只是领地意识使然。它想把靠近它的地盘——也就是我的皮肤的狗赶走。可惜它的声音听起来不够凶,毕竟它只是条身长三厘米的小狗,叫起来有点儿像小孩在逞强。
玛文完全不理会百奇的叫声,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
“这么说来,他们三人都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
我对山田点点头。父亲茂雄坚信自己得了胃溃疡,美佐江和薰则以为自己感冒了。不过,他们都知道其他两人得了癌症,只剩半年寿命。
薰知道父亲茂雄得了胃癌时,还抱着头说:“怎么会这样?半年后我就要和姐姐两人一起生活了吗?”
我看着他,却说不出“不会的,你放心吧”这样的话。
父亲茂雄则认为半年后就要和我两个人生活了,美佐江也有同样的想法。只有我知道他们三人都得了癌症。
“听说,我奶奶是得子宫癌去世的,爷爷是脑瘤,伯父是直肠癌,姑母是乳腺癌。看来我们家的血统患癌死亡的概率很高呢。”
“铃木你没事吗?”
“暂时没事。说到有哪儿不舒服,也就是几年前皮肤上开始长红斑吧。”
“那是痤疮啦。跟皮肤上有条狗相比,那根本不算什么。难道没心没肺地活着才是不得病的秘诀吗?”
“那山田你也不需要看医生了。”
山田站起来,从另一个房间拿来了盘子和罐头,好像是玛文的午饭。她用起子打开了罐头。玛文听到声音,淌着口水摇着尾巴跑到了窗边等候。
这不就是巴甫洛夫的狗吗?我呆呆地想着。
在回家的路上,我顺便去了一趟书店。犹豫许久,我只买了一本书便离开了。
回到家,家人都用复杂的眼神打量其他人,就这样度过了周六的下午。我不太清楚具体的情况,但他们三人的癌细胞好像都扩散到了其他器官,很难治愈。我猜想,他们近期应该会住院动手术吧。
我看了一眼左胳膊的上方,百奇不在那里,大概是到我的后背或脚尖散步去了吧。他们三人去世后,就只有这条狗陪着我了。
我冲了一杯甜得可怕的咖啡,坐到客厅的桌子旁,翻开了刚才买的书。美佐江和薰都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父亲茂雄开口了。
他盯着我,仿佛在看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以为我早已习惯他这样的眼神了,但还是感到很难受。我时常想,父亲是不是讨厌我这个女儿,因为我学习成绩不好。其实我心里也为辜负了父母的期待而感到歉疚。每次挨训,我都感觉他们是在责怨这件事。
弟弟轻易就能做好的事,我却一样都做不到。比如,主动和人打招呼,爽朗地笑出来,在谈话时使人心情愉快,又或者写一手好字。每当我做不到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时,美佐江和茂雄就会用失望的目光看着我,让我很受伤。
“你那本书是什么意思?”
“跟你没关系,别管我。”
父亲茂雄好像被惹恼了,一把抢走我的书。那本书叫“开始一个人的生活吧”。美佐江和薰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喂,你到底明不明白……”
他瞥了一眼妻子和儿子,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我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他想说“半年以后你就要和爸爸两个人生活了”。一旦在妻儿面前说出这句话,就相当于告诉他们,他们只剩下半年寿命了,所以他没有说出来。
于是我说:“半年以后我就要一个人生活了。有什么办法呢?你们三个人都要死了啊。”
在奇异的沉默中,他们面面相觑。
我趁机从父亲茂雄手中抢回了书。
茂雄、美佐江和薰三人都知道了自己到底得的是什么病。那天晚上,他们一直聊到很晚,而我先回房睡了。
我本以为第二天早上他们一定都会面色阴沉,但事实并非如此。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竟在我之前起了床,像平时一样吃着早饭。
窗帘敞开着,太阳已经升到了高处,阳光照亮了房间。
薰往擦得透亮的玻璃杯里倒牛奶,看了我一眼。他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半年后就会死去,可脸色却很好。
“你们昨天聊了什么,聊到那么晚?”我问道。
他用愉快的声音回答:“我们聊到剩下这半年要干什么。爸爸打算辞掉工作,一直看书看到死。妈妈倒是不得不一直当家庭主妇。我呢,打算从明天开始翘课。”
“翘课?真好啊。”我心里迷迷糊糊的,一不小心说出了口。薰并没有生气,反而开心地笑了笑。他的开朗也感染了父母。
“这些夏天的衣服今年我要全都穿一遍。”美佐江看着她的衣服,有些惋惜地说道。她已经做好活不过明年夏天的打算了吗?
他们三人之间产生了奇特的默契,我甚至感觉他们已经接受了死亡。一家人中只有我格格不入,我产生了一种被他们排斥在外的感觉。
“你们不做手术吗?做了手术说不定能治好。”
父亲茂雄回应了我。“不一定能治好啊。我不太清楚具体情况,可现在已经晚了吧。而且做手术要花钱,三个人做手术要花一大笔钱呢。”他皱着眉,语气越来越严肃,“半年后你可就孤身一人了。在这世上,不管做什么都要钱,所以我们不能把钱花在那种难以把握的手术上,更别说给三个人做手术了。”
他们昨晚商量的应该就是这件事了。
此时,我终于为自己未知的将来感到不安了。这当然比被宣告死亡来得轻松一些,但我不像他们那样成熟稳重,想到变成孤身一人后的财产管理和衣食住行问题,我就想干脆死掉算了。
我真的能一个人活下去吗?不,准确来说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一条狗。
这时,百奇的叫声响彻整间屋子。它很少在家里叫,而且这是它第一次在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大叫。我还没把百奇的事告诉家人。
他们三人不可思议地四下张望,最后得出结论是电视的声音。
我偷偷看了看左臂上的刺青。百奇望着我,仿佛有话要对我说。它嘴里叼着白花,可我一眨眼的工夫,它就把花吃掉了。白花从我的皮肤上消失了,只剩下嘴巴鼓鼓囊囊的小狗。
我终于明白了,百奇饿了。话说回来,我完全忘了狗粮的事,一次都没给它喂过食。
我告诉家人我要去山田家一趟。正要离开时,薰在门口对我说:“最近都没怎么见到山田,她还好吗?”
“山田正在学习,为成为刺青师做准备呢。”
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你眼角以前不是有一颗小小的痣吗?直径大约一毫米,过去我还开玩笑说像鼻屎呢。”
我跑到洗脸池前,对着镜子仔细打量自己的脸。那颗痣确实消失了。
罪魁祸首就是百奇。
在去山田家的路上,我目击了百奇的新罪行。
我一直在观察它。它好像真的饿坏了,一眨眼的工夫,又把我胳膊上那颗小小的痣吃掉了。
看来昨晚我睡着时,百奇到我脸上散步。为了填饱肚子,它把我眼角的痣给吃了。
听到我说的这些事,山田强忍着笑,在我身上为百奇刺了一大块肉。她还没出师,不过已经掌握了刺青的基础知识,我就这样成了她的小白鼠。
山田完成了刺青,那是一块漫画里经常出现的带骨头的肉,比百奇还要大。我还担心百奇不吃这块肉,结果是我杞人忧天。百奇像真正的狗那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三十分钟没看它,它已经填饱肚子,一脸满足地到我右腿上散步消食去了。它的散步路线是这样的:从我的左胳膊上方南下(如果把我的头顶当成北边),来到右脚尖,再在我的后背上转一圈,最后回到原点。
“连我这样的外行做的食物也愿意吃,真是条好狗啊。”山田非常感动,我却有点儿不高兴。
“下次记得刺块没有骨头的肉。”
百奇并没有把骨头吃下去,我的皮肤上留下了一块白色骨头的刺青。不一会儿,百奇就把骨头叼到别处去了。它一定是把骨头当成了珍贵的磨牙棒,为了不让人抢走,特意藏到了我皮肤的某个角落。
我暗暗祈祷,希望它千万别把骨头藏在我脸上,也别在我身上拉屎。
第二天,我们一家四口打算开车去兜风。因为是星期一,我本该去上学,不过父母同意我请假。上次我无缘无故不去上学,父亲狠狠批评了我散漫的生活态度,让我心里很难受。
听说我们要去海边,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兴致。和三个接受了死亡宣告的人去兜风,一定很灰暗、很压抑吧。说不定他们只是假装去兜风,其实是想把我带出去,然后一家四口乘着车直接沉到海里呢。如果他们要自杀,还是别带上我吧。
不过,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只是正常地享受着兜风的乐趣,被随处可见的风景深深吸引,为并不有趣的话题开怀大笑。车里愉快的交谈持续不断,总有人在说话。
我不想破坏气氛,始终面带微笑。没过多久,我便忘了他们三人即将死去的事实,并希望这次兜风能永远继续下去。
我们四人走在海岬上,风很大,吹得衣服呜呜作响。
他们久久地凝望海面,好像永远都看不腻,过了两个小时仍然伫立在原地。也许在旁人眼中,他们和我看起来不像一家人。父母和薰是那么意气相投,被同样的事物深深吸引。
我感到很无聊,便坐在长椅上喝果汁,几乎睡了过去。
“你不看大海吗?”不知什么时候,弟弟出现在我身旁。
“我不明白那有什么好看的。”
“这就是人与人的高下之别啊。”
我不但没有生气,还忍不住笑容满面,因为我的心情实在太好了。
“到最后,我都没能从弟弟你这里夺回爸妈的爱啊。”
“是吗?我倒觉得正相反。”
“为什么?茂雄整天就知道冲我唠叨。”
“他不冲我唠叨,是因为我一直都很聪明啊。”
回家车上,这段对话一直萦绕在我脑中。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弟弟的话感同身受。
不过,除了这件事,这次兜风我还是乐在其中的。自从知道家人患癌后,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地希望他们不要死。我感到心痛。为了忘掉这种感觉,我说着傻话逗他们开心,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父亲茂雄也一脸愉悦。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反而越来越痛了。
我们是一家人啊,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这种感觉我已经遗忘很久了。
途中,我们停下车,在一家路边餐馆吃饭。
做手术吧,虽然不一定有用,但也可能治好啊!我很想这么说,却说不出口,因为我感觉一旦说出来,我们身上的魔法就会消失。
我难以想象半年后孤身一人的样子,那和眼前情景的落差实在太大。老实说,我害怕得双腿都要颤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