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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初
3
我们在桥下度过了高一的元旦。虽然元旦是小初的生日,但我们一次都没庆祝过。因为就算准备蛋糕,身为幻觉的小初也吃不到,甚至无法吹灭蜡烛。于是,我们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每次都是三人一起打扑克。
扑克是小初带来的,所以也属于不存在的幻觉。不过我和木园都能看见,也能拿在手上。
其他人要是看到我们打扑克,肯定会很惊讶,因为我们时而瞪着空气,时而突然发出惨叫。
但是,今年小初没什么精神,好像工作太久、累坏了一样。
“她家里现在情况不好,听说她妈妈住院了。”木园偷偷告诉我这件事。
看来小初经常背着我向木园倾诉,这让我不禁感到自己是个靠不住的男人,也有些落寞。
“所以她多打了好几份工。”
我和木园以前想出了“小初因为爸爸妈妈受了不少苦”的设定。现在我十分后悔,当初怎么不经思考就说出这样的话呢?于是,我又试着做出了“小初其实是大富翁的女儿”这样的设定,然而小初的情况并没有改善。
“其实我很清楚自己是幻觉。”
一天,小初这样说道。
“比如说,我无法触碰你们那个世界的东西,无法移动物体。我摸过小伸的脸蛋,硬得像石膏一样。你们觉得这样算碰到吗?我就像你们做的一个梦,要是能在物理层面干涉他人,问题就大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在学校时,可以很正常地和别人说话,在打工的店里也能和客人交谈。可是,我心里的‘学校’和‘打工的店’,对你们来说一定只是构成‘小初’的场景元素而已,‘奶奶’也一样。就算你们没有有意识地创造,潜意识里一定也做出了设定。如果不认识你们,我或许还能感觉自己是个正常人。我到底为什么要和你们一起玩呢?”
听了她的话,我说:“不过,这辈子总会有那么一次吧——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不再被隔开。”
“不可能,从物理层面看绝对不可能。”木园接过话说。
小初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而是表情复杂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高二那年的梅雨季节,每天都下暴雨。小镇本来降水量就大,但那年梅雨特别大,也许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雨一直下,河水一直上涨,我们碰头的桥下很快就被淹没了。下水道也一样,现在入口肯定像个无底洞一样在拼命吸水吧。我在雨天望着窗外瞎想,忍不住颤抖起来。每次想象那个情景,我都会浑身发冷。
一个周日的傍晚,我在客厅看电视,妈妈突然铁青着脸走了进来。刚才外面还一直传来嘈杂的雨声,现在雨已经快停了。
“听说隔壁石桥家的小朋友伸广中午就不见了。那孩子不在家里,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我想,原来就因为这个啊。外面虽然阴沉沉的,但天还没黑,小伸肯定很快就会回来了吧。他都上小学一年级了,以前也没少让父母和邻居们担心。
有一次,小伸晚上八点还没回家,父母都准备打电话报警了。我想了想,走到桥下一看,小伸已经在下水道入口睡着了。
“肯定没事的,他说不定藏在壁橱里呢。”
“可他家人都找了好多遍了。”
“有时候无论找多少遍都找不到,等你快把这件事忘了,他就自己跑出来了。”
“镇上出过那么多溺水事故,我真的很担心。伸广该不会掉进河里了吧?”
到了夜里,小伸还没回来,决定性的证词却出现了。住在附近的老爷爷白天到邻居家送社区联络簿时,在河边看到过一个像小伸的男孩。
妈妈露出了担忧的神情。小伸掉进河里的消息一下就传遍了街坊邻居。
夜里雨停了,我根本睡不着,便起身往河边走。老爷爷看到小伸时,小伸就在通往下水道入口的那条河河边。
难道小伸打算像平时一样到桥下去,结果掉进水里了?他可能不知道那里每到这段时间就会被水淹没,像平常一样过去玩了。我脑中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河边有很多大人拿着长棍子在河水里搅动,手电筒的光束沿着河岸连成一条长龙,好像祭典一般。
我碰到了木园,他好像也大概掌握了情况。
“你觉得他还活着吗?”我问了一句。
木园的回答十分冷淡。“他最后一次被人看到不是白天吗?可能性不大吧。就算我们再怎么担心,已经死掉的人也活不过来了。”
我对木园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木园摆了张臭脸,没有说话,而是咔嚓一声,把周围的情景收入了相机。
我又对他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再也不看你的照片了。”
第二天要上学,不过我没去,而是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天上阴云密布,但没有下雨。小伸昨天一夜未归。
中午,有人打电话找我。妈妈说是淳男,我接过电话直接挂掉了。
“我去散散步。”说完我就离开了家,很自然地向河边走去。昨天那些大人已经不在了。我听妈妈说,他们在顺着下游方向找。看来他们并没有发现下水道的入口。
河水已经退去,水位只比平时高了一点儿。我觉得水在这个高度应该灌不进下水道了。
我在桥附近碰到了小初。
“呀,好久不见了。”小初笑着朝我挥挥手。如果频繁下雨,我们就没法在桥下碰头。所以一到梅雨季节,就很难见到小初。当然,她如果愿意到我或木园家就好了,但她从不去。
“过得怎么样?……怎么了?你哭什么啊?”
我和小初说了小伸的事。她一开始好像觉得我在开玩笑,但意识到我是认真的后,脸上就失去了血色。她变得像小松鼠一样惊慌失措,坐立不安。
我刚说完小伸的事,一辆自行车咯吱一声停在了面前,是木园。看到那家伙,我很不高兴,索性扭过头去。
“你怎么在这里?我给你打电话了。”木园看到了小初,大声说道,“来得正好!”
“小伸的事是真的吗?!”小初紧紧抓住木园。当然,木园的衣服上没有褶皱。
“看来他真的掉进河里了。不过,刚才查明一件事,是好消息。”木园的眼镜闪了一下,语气很自信。我和小初肯定都露出了穷人家的孩子聆听圣人教诲般的表情吧。
“据说,今天小学晨会上校长提到了小伸——不行,现没时间细说了,得抓紧时间!”木园看着我们的眼睛继续说道,“简而言之就是小伸的幽灵出现在了小学里。说是幽灵,但只有声音。周围明明没有人,却能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求救。听到声音的是个一年级女孩,还是小伸的同班同学。她说那确实是小伸的声音。她受了很大惊吓,还当场呕吐起来。不过无论人们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小伸。现在这个传闻已经传遍了整个学校。”
“救命……”
我突然感觉自己听到了那个声音,它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木园到底想说什么?
“耕平,现在不是站在这儿闲聊的时候!快,小初,你在前面带路!小初在这儿真是帮大忙了!”木园掏出一支手电筒塞给我。
小初拔腿就跑。
“你还没明白吗?女孩听到小伸声音的地方,就是校长掉钱包的地方啊。小伸掉进河里,奇迹般地被吸入了下水道。又或者,他本来就打算去下水道吧。总而言之,他还活着。不知他是不是顺水漂流的时候被什么卡住了,反正下水道嵌着铁栅栏的地方传出了他的声音,而且还被一个女孩听见了。这么多巧合重叠在一起,可以说是奇迹了。看来人要活下来,还真的很难死啊。”
我们在小初的带领下,匆匆赶往下水道深处嵌着铁栅栏的地方。
可是,小伸并不在那里。
“一定是被冲走了。”
难道我们要找遍整个下水道吗?我担心地想。
“小伸如果被冲走了……那应该在最深处那个积水的地方吧?”
木园话音刚落,小初便丢下我们迅速向前走去,一会儿就不见了。总之,她现在特别拼命,我不禁怀疑从我们认识起她是否曾这么拼命过。
实在没办法,我和木园只好滚动着手电筒,一点点向下走。用这个办法应该能走到那个地方。
小学毕业后,我们就没这样往下水道深处走过。里面变化很大,一定是因为刚下过大雨,墙壁湿漉漉的,还有一股腥味,可能是鱼在里面腐烂了吧。不过很奇怪,我们明明都长大了,却并不感觉这里的大小有变化。难道在这片黑暗中,我们又变回了孩子?
“‘小初’其实是猫的名字。”木园边走边说,“耕平你不是在我房间看见过猫的照片吗?那就是小初一世,现在这个小初是二世。这个名字是小学四年级发生杀死小鸡那件事时我突然想到的,其实就是幼儿园时我家养的母猫的名字。”
“我一直很好奇你当时为什么和老师说小初是女生,因为完全没必要撒谎说是女生的。”
“……刚开始我一直以为小初一世是只公猫,直到它肚子变大了,才发现是只母猫。不过,它快生小猫的时候被车撞死了。我爸把死去的小初装进纸箱里,在一个下雨天放到河里去了。可是,在纸箱被冲走前,我仿佛听到里面传来了微弱的声音。那说不定是小猫的声音。我觉得,小初虽然死了,但肚子里的小猫还活着,说不定就在纸箱里出生了。不过没等我确认,爸爸就把纸箱放到河里了。那条河,就是现在这条。”
“既然是雨天,那只猫说不定被吸进了下水道,最后又沉到了我们正要去的地方。”
“所以我有点儿害怕那个地方。”
说着说着,我突然意识到,木园家那只猫的故事和我试图把小鸡塞进排水沟冲走的事其实有点儿像。
那天木园一脸平静地听我陈述自己的罪行,就像听电视节目解说一样,难道是因为联想到了自己的经历?
这么想来,我似乎可以理解木园当时为什么包庇我了。他包庇了我,是不是自己也获得了救赎呢?
对木园来说,创造小初就是让那只猫起死回生。小初不是猫妖,而是不折不扣的幻觉。同时,创造小初或许也是木园对猫咪们的一种赎罪。
我只不过是沾了木园和小初这种独特关系的光而已。而我对此毫无察觉,仿佛为了让小鸡起死回生一般,也加入了创造小初的行动中。
……是不是我想太多了?
不一会儿,我们两人就来到了最底层的大隧道,立刻紧张起来。
那里像以前一样积着水。昨天涌进下水道的水应该都流到这里来了,可是水位看起来跟之前相比没什么变化,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构造。水面上漂的垃圾也不多。在手电筒的光的照射下,汽油一样的黑色水面摇曳着波光。这里没有风,水面却鳞波荡漾。
找到了。小伸仰面浮在水面上,小初在他身旁。小初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她好像在水里游了一番,连头发都湿了。小初把手放在小伸的脸蛋上,怜爱地看着他。那表情就像位母亲一样,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确认小伸还有呼吸后,我就把他背回家了。木园则打开闪光灯,把周围的景象拍了下来。
由于小伸已经失踪了一天多,大多数人都没指望他还活着。我和木园在这种时候把他带了回去,顿时成了英雄。小伸的父母含着眼泪感谢了我们,而我第一次被大人们这样对待,心里想着趁此机会该要点儿什么东西。
大人们问我们是在哪里找到小伸的,我们回答:“他被关在小学的体育仓库里了。”至于有人在河边看见他,我们解释为他当时正在去小学的路上。毕竟,大人们已经找遍了那条河,而我们又不想透露有关下水道入口的信息。
大人们听到这个说法,全都突然泄了气,表情似乎在说“什么啊,原来在那种地方”。他们好像没发现小伸的衣服湿了,当然,我和木园也不再被当成英雄。当我向父母要电脑作为奖励时,他们用一句“说什么胡话呢”打发了我。
大约过了一个月,我对小初提起要电脑的事,她说:“唉,你这人真没用,怎么不编个厉害点儿的谎言,把自己吹嘘成英雄呢?比如说,小伸被小初拐走了,是你们奋力把他救了出来。毕竟,我可是有杀死小鸡的前科啊。”
“那件事真是太对不起了。我再也不会把错误推到你头上了!”
“我又没在意!”小初说完便笑了。她从下水道出来后,一直有点儿神情恍惚。重新看到她的笑容,我感到非常高兴。
这段对话是我和小初两人边走边说的。小初要去公交车站,天已经黑了,周围很暗,她要回家了。当然,她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只存在于并不存在的小初心里,如同海市蜃楼。
周围一片昏暗,公交车站亮着路灯,小初的影子模模糊糊地映在地上。当然,那影子也是幻觉。
很快,公交车就开了过来。我们正好没了话题,时机刚好。司机看到我便开了门。小初转过头看着我,她看起来十分娇小。啊,我突然意识到,我很久以前就比她高了。她上了高中还像以前一样,经常戴着一顶紫色的棒球帽。不过她和过去相比,变了许多。
“……再见啦。”实际上时间很短,但却觉得花了好久才说出道别的话。小初迈着轻快的脚步上了车,公交车发动了。她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笑着朝我挥手。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初。
第二天早晨,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交通事故的新闻。事故就发生在附近那座大桥上,离我家只有三四站距离。据报道,公交车在桥上和大卡车相撞,直接坠入了河里。
司机和乘客几乎都遇难了,只有一个孩子奇迹般生还。
死者的名字出现在了电视上。“共计六名死者”,最后的第六个名字,是小初。
咦?我心里一惊,拿起桌上的报纸。出事的公交车就是昨天小初坐的那辆。
妈妈看着电视上的报道说:“哎呀,我怎么没听说这件事?离这里很近啊。天啊,死了五个人……”
五个人?我又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上面确实显示着“共计六名死者”。啊,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也是幻觉。
妈妈看到的就是“共计五名死者”吧,这的确没错。事实上,电视和报纸应该都报道的是“五名死者”,只有我看见了第六名死者的姓名……
后来,我和木园在桥下等了好几天。我们都难以置信,久久不能释怀。小初毕竟是幻觉,怎么可能在交通事故中死去呢?我们情绪低落地在下水道入口等待着,相信她会大喊着“我来了”,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
可是,无论我们怎么等,小初都没有来。
“……她真的死了啊。”从木园说出这句话开始,我渐渐接受了小初的死。不,我不知道“死”这个说法是否准确。小初本来就是幻觉,用“消失”应该更合适。不过,对我们来说,“死”才更符合内心的感受。我们感到很悲伤。
“小初的妈妈也在伤心吗?”
我话音刚落,木园就用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说:“别去想小初的妈妈了!根本没有这个人!你还想让更多人伤心吗?”
不久以后,木园就从高中退学,到一个遥远的小镇去学习摄影了。
我无心学习,懒散地度过了高中,妈妈看到成绩单,几乎晕倒在地。没关系,我不在意。
就这样,事故过去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