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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眼
6
深夜,大雾竟散去了,空气冷冽而寂静。
我举着蜡烛,在厨房找到一把菜刀。刀刃上锈迹斑斑,肯定不太锋利。但这座房子里能用来杀人的东西,就只有这把刀了。
如果现在松懈下来,我一定会就这样站着晕过去。夜晚紧绷的空气化作无数只手,缠着我的双脚,让我难以前行。
我的计划是把女人叫出来,趁她不注意时吹灭蜡烛,在黑暗中用菜刀了结她的性命。
女人的武器是在对视时便可将人变为石头的致命目光,因此我必须始终紧闭双眼。不过,说到底,她的优势也就只限于那双眼睛。
在这里住了几个星期,我发现她除了能用眼睛把人变成石头以外,没有其他特殊的能力。既然如此,只要我不睁开眼睛,应该就不会有事。换个角度想想,她其实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并无区别。
如此一来,只要夺走她的视觉,我们便势均力敌了。到时候,像我这样怀里藏着武器、被逼到角落的老鼠反而会占上风。
吹灭蜡烛,就是为了用黑暗夺走女人的视觉。我知道她在夜里也是要靠蜡烛照明的。
我来到女人的房间前。
“请问您在屋子里吗?我是S,深夜打扰您,非常抱歉,但我有事情想对您说。”心跳越来越快。我轻轻地呼吸着,以免让她听见我的喘息声。
房间里传出女人的声音。“您的事情重要到非得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吗?”
“是的,是很重要的事情。隔着门的确不太方便说,因此想请您到别的房间谈一谈。如果您对我心怀怜恤,愿意听我说,就请跟我来吧。”
过了一会儿。
“好吧,先容我准备一下。”
“我带了蜡烛,请您直接出来吧。”
我背向房间,听见女人打开纸门走出来的声音。如我所愿,她没拿蜡烛。如果拿着蜡烛的不只我一个人,计划就会被打乱。
女人跟在我身后。我们穿过正对院子的走廊,晴朗的夜里,只有我手中的一丝光亮在闪烁。明明是夏天,烛火却没有引来一只飞虫。
我知道女人一直在背后盯着我,真想转过身去蒙住她的眼睛。可如果不保持镇定,我随时都可能被她的目光吞噬。
我走向位于房子中央的房间。要是选择对着院子的房间,就算烛火熄灭,月光也可能会透过纸门照进来,让女人看清周围的状况。
我们来到了一个完全符合我的要求的房间。我走到屋子中央,把蜡烛放在身前,坐了下来。女人就坐在我后面,似乎没有背对着我,而是用凌厉的目光凝视着我。
“我还是决定离开这里。”
女人似乎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沉吟了片刻后才答道:“S先生,没想到您竟会说出这种话,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您不是还没找到令堂变成的石头吗?”
虽然她尽量装出和平时一样的语气,我却从中听出了一丝隐隐的焦躁。闭上双眼,我仿佛看到女人强烈的感情像巨浪般向我涌来,恐怕是愤怒和杀意吧。我不愿轻易服从,对此她一定十分不满。
“今天中午,我终于与母亲重逢了。这全是托了您的福,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才好。”
背后传来空气撕裂般的声音。“撒谎!您只是想知道下山的路,才对我说了这些假话,不是吗?”
“怎么会呢?母亲就像我想象中一样,美丽地站在那里。她在那片如梦如幻的雾海中,保持着永恒的微笑。我终于如愿以偿,所以才决心离开的。”
“这不可能,您说的全是假话。又或者,您看见的石头并不是令堂。”
我感到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必须保持镇定。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只要我稍有动作,我与女人之间微妙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因此我连汗都不敢擦。现在,我就像坐在一根细细的丝线上,脚下是通往地狱的万丈深渊。
“您凭什么这么说呢?难道您为了阻止我离开,把我母亲的石像藏起来了?”
“您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您晕倒时,我悉心照顾您,不求任何报酬,这就是您回报我的方式吗?”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尖厉,“口出狂言,举止粗鲁,真是太过分了!如果您现在就请求我原谅,我还可以考虑考虑。向我诚恳地道歉吧,否则,就只好请您做好最后的心理准备了。”
我掐灭了烛火,黑暗吞没了一切。
女人吃了一惊,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在黑暗中,我做了曾在脑中练习过无数次的动作。我站起来,同时掏出藏在怀里的菜刀。
我屏住呼吸,紧闭双眼。这很像小时候玩的蒙眼鬼游戏。我的身体有记忆,即使在黑暗中,也知道自己处在房间的哪个位置。通过衣服摩擦的声音,我还能知晓女人大概的方位。
我举起菜刀,刺向女人刚才所在的地方。我瞄准了她的腹部,但是刺空了。
女人从一旁扑向我的腿。她的胳膊很细,就像是某种不知名的动物一样。意想不到的是,她的力气很大,狠狠勒进我皮肤里的手指传来憎恨与诅咒,还有种种阴暗的情感。在惊恐中,我仰面倒了下去。
失去平衡的我开始胡乱挥舞菜刀。刀扎进女人的皮肤的瞬间,我感受到一种指尖扎到气球时的有弹力的阻力。刀尖刺进了肉里,锈迹斑斑的刀刃划开一道口子,再往里深入,直到刀柄也没入皮肤。刀尖碰到了什么硬物,想必是骨头。我松开握着菜刀的手,女人发出野兽般的哀号。
我连站都站不起来,就这样挣扎着朝和哀号相反的方向逃去。我的脑海被浓郁黏稠的血腥味染成一片血红,某个角落却有一个念头——那个女人终于完蛋了。我稍稍安下心来。我不知道自己刺中了什么地方,不过凭借双手的感应,我推测她应该受了很重的伤。只要逃进树林里,她就不会追过来了。
好像听到什么硬物被敲打的声音,大脑向我发出危险的警报。那是火石的声音,女人想点火。我这才意识到她身上还藏了这种东西。
燃烧的声音——是纸门。她打算用火焰照亮屋子。
突然,我的脸颊上传来强烈的压迫感。一定是女人用双手夹住了我的脸。她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她就在我眼前。
“快!睁开眼睛!”
女人用力摇晃着我的脸,语气强硬地发出命令。我拼命集中仅存的一丝意识,抵抗她不容置疑的声音。
突然,我想起了我揣在怀里的东西。那是母亲留下的化妆盒。
“我叫你把眼睛睁开!”
这声音仿佛是从幽深的洞穴底部发出来的。女人用沾满鲜血的手不停抚摩我的脸颊。
我努力不让她察觉,打开了怀里的化妆盒。我心中祈祷着,将镜子推到女人面前。这样一来,女人通过反射看到自己的视线,就会变成石头。然而,事与愿违,女人抬手一挥,母亲的遗物就从我手中消失了。
女人执拗地要求我睁开眼睛。我摇着头,试图挣脱她钳住我脸颊的双手,却无能为力。我想,我或许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但我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都决不睁开眼睛。哪怕被火烧也好,被刀扎也好,我都决不成为这个女人的石头。
房间发出被火焰烧焦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女人放开了我的脸。刚才还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我听到了无比熟悉、却不该在此时出现的声音。这声音刺痛了我的胸口,就好像是老电影里的音乐一样。是母亲曾唱给我听的那首摇篮曲啊——
我忘记了石眼模仿孩子的声音、骗母亲回头的故事。当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圈套时,一切都晚了。
我呼唤着母亲,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