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平面犬(乙一) - 吕灵芝译 >
- 布鲁
1
凯莉抱着刚买的制作布偶的材料,走进那家店里准备避避雨。店外没有招牌,不过看店里的情况,好像是家古董店。如果不是,可能就是用来存放闲置物品的仓库。
她感觉店里的一件古董动了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店主。他是个已近垂暮之年的东方男人。
凯莉决定跟店主聊聊天,直到雨停。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这家店。为了买材料制成布偶换酒喝,她来过这个街区几次,可今天才发现这家店。不过,这几年她一直酒不离手,所以也难怪她没注意到。
她打量着杂乱的店内,听着年迈的店主说流利的英语。凯莉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某种奇妙而令人愉悦的咒语。昨天的酒劲儿还没过去,凯莉的大脑迷迷糊糊的,店里堆叠的旧工具和旧美术品时不时地扭曲起来。她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发现一直笑容满面的店主将目光转向了她怀里的东西。
凯莉告诉店主,自己靠制作布偶勉强维持生计。她第一次制作布偶是在刚离婚时,当时她用以前母亲教给她的方法做了一些出来,还拿去卖了。因为她心灵手巧,又有这方面的天赋,布偶竟卖得很好。
“多亏了这个,我从没拖欠过房租。”
店主只会笑,好像已经遗忘了其他的表情。他依旧保持着笑容,沙沙沙地走进了里屋。他行动利索敏捷,好像脚下装了轮子。
不一会儿,店主拿着几卷颜色各异的布料走了出来。他什么都没说,但想必是要把这些卖给凯莉吧。凯莉轻触布料,那比看上去还要顺滑的触感令她惊讶。这种触感很棒,对,就像人的皮肤一样。她陶醉地反复轻抚着那些布料,迟迟不愿意把手收回去。
店主告诉凯莉这是一种神奇的布料。不过,这话只有一半传到了凯莉的耳朵里,因为她实在太兴奋了,一直着迷地摸着布料。她已经构思好了许多用这些布料做成的布偶。一定会是特别棒的布偶!
店主开的价有点儿高,不过凯莉还是把给自己留的啤酒钱也递了过去,将布料全都买了下来。她把布料卷起来抱在怀里,感觉像是抱着婴儿一般。
确认雨停后,凯莉正要走出那家店,背后传来一声“欢迎再来”。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穿着朴素的女孩,她笑着朝凯莉挥了挥手。她可能是店主的家人吧。
“我叫凛,你要再来哟。”
凯莉一回到公寓里,就挪开桌上林立的酒瓶,清理出一片工作空间。她准备用构思了很久的纸样来试一试。她预留了小指指甲那么宽的缝头,然后照着纸样裁剪面料。为了防止弄脏,她还小心翼翼地把裁片一张张摆放在床上。
裁好一个布偶的面料,从古董店买到的布料还有剩余。一想到还能再做几个布偶,凯莉就十分高兴。
她废寝忘食,将裁好的面料用针线缝合起来。虽然她已经很熟练了,还是惊讶于自己的速度。
下一步是安上她从其他地方买来的塑料眼睛。她特意选择了褐色。
然后,她把刚刚缝合、好似瘪了的气球的面料里外翻转,塞进了棉花,再用专用的小木棒把棉花戳进手脚等纤细处。这样一来,布偶就完成了。
这是个三十厘米高的布偶,按照绘本上的王子形象制作而成。凯莉用白色面料做了皮肤,还在蓝色面料制成的华丽服装上绣了图案。毛线做成的蓬松的褐色头发上,戴着一顶黄色王冠。
凯莉以前只做过动物布偶,王子是她制作的第一个人偶,而且效果出乎意料地不错。凯莉双手捧着新做的布偶,看着他上扬的唇角、褐色的眼睛和雪白的皮肤,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可能因为一直拿在手上,她的体温把布偶焐热了。有一瞬间,凯莉感觉那是王子的体温。如此一来,这个布偶莫名地散发出一种人类的气息。他明明长着一张童话人物的脸啊。
凯莉余光看到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以为是老鼠,但并不是。刚才剪完裁片、满是洞的布料竟自己卷了起来。仔细一看,原本方方正正的布料也变形了,还出现了褶皱。
凯莉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得出结论:应该是温度和湿度变化使布料收缩了。不过,她制作了这么长时间布偶,从未见过会发生这种变化的布料。虽然不确定布料会不会只因为温度和湿度变化就卷曲起皱,但凯莉认为古董店的店主一定是把次品卖给她了。
她大失所望,试着用熨斗熨了一下卷曲的面料,发现可以恢复原状。虽然可能还会因为室温变化变形,她还是暂时松了口气。
这时,刚做好的王子突然动了一下。但凯莉没有在意,以为布偶的面料也因为温度和湿度变化而收缩了。
做好王子后,凯莉又做了一个公主,当然还是用那种布料仔细缝制而成的。公主有雪白的脸蛋和胳膊,穿着长裙,黄色毛线做的头发格外醒目。凯莉将两个布偶并排摆好,他们看起来就像童话书里的插画一样。
她想,再做一个保卫王子和公主的骑士吧。
就在这时,王子的手脚又动了起来。凯莉已经好几次用余光瞥到了这种现象,现在终于感到有点儿可怕了。她一边裁剪面料,一边思索着各种可能性。也许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或许就像她刚才想的那样,布偶由好几个部分组成,每个部分随着环境变化朝不同的方向伸缩,所以布偶才会手脚弯曲、脑袋后仰。
凯莉拿起王子,试着晃了几下,但什么都没发生。她又把耳朵凑了过去。
“噗噗……”她听见了微弱的声音。不,不是人声,凯莉摇了摇头。仔细一听,其实是空气从接缝漏出来的声音。她以前从未听过这种声音。不过,一定是因为这种布料十分细密,连空气都透不出去,所以每次布料收缩,空气就会从接缝漏出来,发出微弱的声音。
当身穿灰色面料做成的铠甲、四肢修长的骑士完成时,公主也动了起来。凯莉已经非常疲倦,视线都有点儿模糊了。她决定休息一会儿,便把刚做好的布偶放在其他两个布偶旁。她倒在潮湿的床上,昏迷般睡了过去。
醒来时,凯莉发现三个布偶全都转向了她。她一开始觉得自己在做梦,但好像并非如此。她想,一定是布料伸缩造成了这种现象。
她决定再做一个白马布偶,做着做着,却发现公主开始手舞足蹈,仿佛想站起来。怎么可能呢?凯莉苦笑着不去理睬,但还是会不自觉地瞥上一眼。
其他布偶也开始试图站起来。他们挥舞着手脚不断挣扎,但都站不起来。那是当然了,凯莉想,他们并不是真的要站起来,只是关节部位的面料在不断伸缩而已。可是,她也知道这些布偶站不起来的真正原因。可能是因为她把他们的手脚做成了不适合站立的球形。
凯莉做好白马后,决定做个实验。为了确认这些布偶有没有意识,她用褐色面料做了几双可以支撑他们体重的鞋子,并套在了他们脚上。
三个布偶站了起来,开始四处走动。凯莉意识到,这并不是因为面料伸缩,而是酒精让她产生了幻觉。既然如此,就没问题了。她放下心来,看着那四个布偶。白马有四条腿,就算没穿鞋子,应该很快也能走动起来。
布偶们满怀好奇地看着房间里滚落的酒瓶和装着棉花的袋子,这里摸一摸,那里碰一碰,还藏在各种杂物的后面。他们偶尔会转向凯莉,抬起头来,好像要询问什么似的。
凯莉虽然听不见,但感觉他们好像在用人类无法听到的声音对话。说不定他们是用接缝漏出来的空气声组成了只有他们能理解的语言。凯莉对这种孩子气的想法感到很无奈。
万一这不是幻觉,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们的能量来自哪里?难道他们是以温度和湿度之类的环境条件的变化为食吗?
他们有视觉吗?听觉和嗅觉呢?
面对幻觉,再怎么展开想象也无济于事,凯莉开始考虑怎么处理剩下的布料。做好四个布偶后,布料已经所剩无几了。就算把所有布头收集起来,也无法做成能出售的布偶。虽然被古董店骗了,但这些布料的触感的确很好。凯莉实在舍不得把它们扔掉,决定把所有布头收集起来,再做一个布偶。
没有纸样,不过她无所谓,反正有经验。她凭感觉裁了一块蓝色面料。因为白色和肉色的面料一点儿都没剩下,她只能用蓝色面料缝制布偶的主体部分了。塑料眼睛也用完了,没办法,她只好用黑色油性马克笔画出了眼睛和嘴巴。用来做头发的漂亮毛线也用完了,她就从垃圾桶里翻出一团因制作失败而扔掉的乱蓬蓬的黑色毛线。
不知不觉间,四个布偶都凑到了凯莉身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双手。凯莉挥挥手让他们走开,这个动作可能把布偶们吓到了,他们一下就散开了。
用布头做成的布偶很丑,看起来像个女孩,却有着明亮的蓝色肌肤,穿着深蓝色的衣服。面料不够的地方,就用其他颜色的面料补上,以免棉花漏出来。布偶的四肢长短不一,由于没剩下做鞋子的布料,凯莉便把布偶的脚尖剪下来,把腿的底端弄平。
凯莉并不在意这个布偶的外形,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因为已经做了王子、公主、骑士和白马,她一下就想到了“奴隶”这个词。这个称呼跟布偶寒酸的外表很相称,但是出于道德观念,她放弃了。
凯莉突然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她顶着两个黑眼圈,头发干枯蓬乱,脸色发青,和刚做好的布偶没什么两样。
“对了,你长着一张看起来很不舒服的蓝色的脸,不如就叫你‘布鲁’[1]吧。”
布鲁,布鲁,她低声呼唤了几次,躺在地上的蓝色布偶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