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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二天,我和山田又去了那家公司。那个矮个子男人看到我们,露出了一副饱受困扰的表情,仿佛在说“你们怎么又来了”。不过,看到我左胳膊上的刺青后,他很爽快地把我们带到了大堂深处的电梯。
“对了,我能问个问题吗?”在通往最顶层的电梯里,男人问道,“我并没有听社长提到刺青小狗身上有项圈和绳子啊……”
现在百奇戴着项圈。它被项圈上的绳子拴在了身旁的木桩上,无处可逃,露出了一副怄气的神情。
“嗯,狗绳的刺青是最近刚加上去的。”
“为什么呢?”
“……为了防止它逃跑。”
男人挑了挑一边的眉毛,似乎想说“真不明白现在的女高中生在想些什么”。
我们被领到一个房间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这里应该就是社长的办公室了。沙发特别软,仿佛下边有个深不见底的沼泽。一个秘书模样的女人给我们端来了蛋糕和咖啡。这是我和山田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秘书,还偷偷讨论要不要请她签个名。
门再次打开,一个老人走了进来。他就是那天我在医院救下的人。老人一看见我就笑了,脸上挤满了皱纹,然后坐到了我们对面。
“您还记得我吗?”
他连连点头:“当然记得了。我还没来得及道谢,你就离开了。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你胳膊上有条刺青小狗,找你真是不容易。”
他并没有大公司社长的架子,所以我们很轻松地闲聊了起来。
社长说他住院是为了给心脏做手术,如果当时不是我喊人去帮忙,他可能就抢救不过来了。他有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女儿,看来他的年纪应该比看上去的要轻一些。
我提起了我的家人,告诉他虽然治愈的可能性不大,可如果我有钱,还是希望让他们做手术,否则半年后我肯定就是孤身一人了。他认真地听了我的话,并答应为我承担手术费用。
我感到很满足。如果把这件事告诉父母,他们该有多惊讶啊。他们如果高兴起来,也许就会开始格外地喜欢我。
“对了,在胳膊上刺青的事,你父母知道吗?”社长说着,把杯子送到嘴边。他手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沉甸甸的金色手表,我吃了一惊。
“我还没有告诉他们。”
他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可不行啊。你的身体是父母给的,无比宝贵。这样随随便便地在上面刺青,我不赞成。”他像个老师似的说道。
“嗯,这的确是父母给我的宝贵身体,但这也是我的身体啊。在刺这条刺青小狗的时候,我确实有些草率。不过,现在我觉得,有这条小狗真是太好了。”
“可是,我不希望你用这样的小狗图案来损害自己的身体。想必你父母也是这么想的。”
山田欲言又止,似乎担心影响我们刚刚谈成的事情,便没有开口。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冷却下来,我感到心情沮丧,十分不快。
“您说得对,我的父母可能会为此生气。可是,我也在努力地为这条刺青小狗负起责任,并不认为它损害了我的身体。请您不要把刺青说得这么不堪。”
他的表情变得严厉起来。“现在你可能为了赶时髦,在身上刺了这条狗。但几年后,想必你每次看到它都会感到后悔。我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然会说出责任之类的话。”
我很不甘心。每次他否定,我都会为百奇辩护。他根本不了解我左胳膊上的这条狗。百奇确实没有教养,胆子很小,又贪吃,有时还会不听话地乱叫。不过,它毕竟救了你一命啊——
“请您不要说我的狗的坏话。您可能不理解刺青这种行为,但我是因为想要刺青才去刺青的。所以,就算会后悔,又怎么样?”
我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带上了哭腔。不知为什么,一想到百奇我就控制不住了。如果没有百奇,半年后我变成孤身一人,一定会被强烈的不安压垮。它虽然是个需要花很多心思照顾的孩子,可它也能给我勇气。它哪儿也不会去,只会留在我的皮肤上,一直望着我。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是喜欢百奇的。我一直没有意识到,我已经从它那里得到了很多。可我却想要抛弃它,这实在是太愚蠢了。我竟然差点儿输给了养狗的责任。
“我真的很爱这条狗,所以请不要说它的坏话!”
把百奇送走的想法消失得无影无踪。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一直养着百奇。也许在旁人看来它只是一条刺青小狗,可对我来说,它是无可替代的。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便如决堤一般。
现在,我好像终于能理解美佐江和茂雄的心情了。我和百奇一样,是个不完美的孩子。尽管如此,就像我对百奇怀着深切的感激一样,他们对我可能也抱有同样的感情。
“你没事吧?”山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流着鼻涕,呜呜地哭着。
我为什么要对父母说那么过分的话?“你们是父母,就有养育我的义务吧?只留下我一个人,实在太过分了!”在决心把百奇留下的时候,我终于理解父母了。他们表面上虽然那样,可是心里也一定不舍得扔下我一个人。我实在太迟钝了,竟然没能体察他们的心意。
带钱回去,让他们另眼相看,这种想法简直愚蠢至极。我现在必须做的,是尽可能陪在不久就要离去的家人身边啊!
社长可能早已见惯了像我这样哭得稀里哗啦的人了。他冷冷地说道:“多大的事啊,就知道哭!”
在山田把蛋糕扔向他的同时,我也把咖啡泼到了他的脸上。
也许是被周围的喧闹惊扰了,百奇在我的左胳膊上叫了起来。我觉得被拴在木桩上的百奇实在太可怜了,不想再和它闹别扭了。
我们被赶出大楼时,我向前台的女人问道:“请问有小刀吗?”
她狐疑地看着一脸泪痕的我,还是把小刀借给我了。我把刀刃推出大约一厘米,切断了拴着百奇的绳子。也就是说,我在左胳膊上划了一道口子。胳膊上多了一条红线,将刺上去的狗绳一分为二。
我把小刀还回去,道了声谢。女人面色苍白地用指尖捏着刀,收了回去。
眨眼间,百奇就拖着切断的狗绳,高兴得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