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阿多尼斯花园”

“阿多尼斯的花园”为他是一个植物神，尤其是谷神的说法提供了最好的证明。所谓“花园”就是一个装满土的篮子或花盆，里面有小麦、大麦、莴苣、茴香以及各种各样的花，要由女人照管八天。在阳光的照耀下，里面的植物生长得很快，但是因为没有根，它们很快又会枯萎，八天过后，人们就把这些植物和死去的阿多尼斯的偶像一起丢进海里或泉水里。

对于这种“阿多尼斯花园”，我们自然会想到它是代表了阿多尼斯或阿多尼斯的力量，用植物来代表他正好符合了他的本质。那些和“花园”一起扔进水里的偶像，则是根据后来阿多尼斯的形象制造的。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这些关于阿多尼斯的仪式本质上都是提高植物生长和复苏能力的巫术。人们认为它们能产生这种效果，依据的就是顺势或模仿巫术的原则。这些无知的人认为只要模仿自己所希求的东西，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于是他们用洒水来求雨，用点火来求阳光等。自然地，他们也会用模仿植物生长的方式来祈求谷物丰收。具体做法就是让“阿多尼斯花园”中的植物快速生长，以此来使田里的庄稼丰收，把“花园”和偶像扔进水里，则是为了求得足够的雨水促进庄稼生长。我认为现代欧洲对应的习俗里，把死神和狂欢节偶像扔进水里的做法，也是为了相同的目的。现在的欧洲仍保留着往一个身穿树叶、代表植物的人身上淋水的仪式，这种做法明显也是为了求雨。有些地方（德国、法国，还有近代的英格兰和苏格兰）仍然流行着这样的习俗，就是用水淋湿收割的最后一捆稻谷，或淋湿那个把它带回家的人，这种做法最直接的目的就是为第二年的庄稼带来雨水。在瓦拉奇亚和特兰西瓦尼亚的罗马尼亚人，收割庄稼时都会用最后割下的谷穗编成一个花环，让一个女孩带回去，所有见到这个女孩的人，都要向她身上泼水，甚至有两个仆人为此专门守在门口，他们认为如果不遵守这个仪式，第二年就会有旱灾。在普鲁士，人们在春天耕地播种，傍晚回家，农庄里的妻子和仆人们会向他们身上泼水，而他们也会反击，把泼水的人都抓住扔进水池里。农庄主人的妻子可以用赎金的方式来代替惩罚，但是其他人都要被水泡一遍。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就是祈求庄稼获得充足的雨水。

“阿多尼斯花园”是一种巫术，用来促进植物尤其是谷物的生长，这与书中其他地方说的现代欧洲的春天和夏至的习俗在本质上是相同的。这样的结论并不只是来自其本身的可能性，还有其他的佐证。首先，我们可以证明有一个古代民族在播种的时候会种植“阿多尼斯花园”（如果我们可以在更普遍的意义上定义“阿多尼斯花园”）；其次，我们可以证明欧洲农民在夏至会种植“阿多尼斯花园”。把苗圃的稻苗移植到稻田时，孟加拉国的奥昂人和蒙达人中会有一群青年男女来到树林，砍下一棵卡马树苗或一根卡马树枝，带回村子里，种在广场正中央，人们跳舞、唱歌、敲鼓，并献上祭品。到了第二天一早，年轻人手拉手围着卡马树跳舞，卡马树上装饰着用彩带和秸秆编成的手链和项链。村长的女儿会为这个仪式种植几棵特殊的大麦。她们在大麦的种子里混入姜黄粉，种在湿沙地里。当种子发芽的时候，嫩芽上有一层浅黄色或樱草色。到了过节的时候，女孩就把大麦苗从沙地里拔出来，用篮子带到广场，跪伏在地上恭敬地献给卡马树。最后他们拔出卡马树，扔进河里或水池中。这种种植大麦献给卡马树的做法，其目的是不言自明的。蒙达人认为“树神掌管着庄稼的生长”，因此以种树的方式来促进庄稼生长。他们在移种稻秧的时候，会带回一棵树，并且对其非常崇敬，也许就是为促进秧苗的生长，同时也让特别种植的大麦生长，好献给卡马树。整个的风俗当然也是同样的目的，就是用植物快速生长的实际现象，来促使树神注意到自己对庄稼应该担负的责任。把卡马树扔进水里的做法，应该是为了求雨。虽然不确定他们有没有把大麦也扔进水里，但是，如果我们的解释无误，那么大麦按理应该也会被扔进水里。孟加拉国的习俗和希腊关于阿多尼斯的习俗是有差别的，孟加拉国的习俗是用树木本身来代表树神，而在希腊的阿多尼斯仪式中，人们用人形死尸的方式来代表树神阿多尼斯，而他在植物方面的属性则是用“阿多尼斯花园”来代表，也就是他的树神能力的间接表现。

印度人也会种植“阿多尼斯花园”，目的当然也是促进植物和人畜的生殖。比如在拉杰普塔纳的奥狄普尔地区，有一个祭祀丰收女神古丽或伊萨妮的节日。这个节日会在印度新年的时候开始，这时太阳正好进入白羊宫。人们会做一个古丽女神的泥塑偶像，同时也会为她的爱人依斯瓦拉做一个偶像，只不过体型会稍微小一些，两个偶像并排摆在一起。随后人们挖一条沟渠，在里面种上大麦，并浇水保暖以促进种子发芽。女人手拉手围着麦苗跳舞，以祈求古丽为她们的丈夫赐福。随后她们把麦苗拔出来，插在男人的头巾上。这种妻子为丈夫祈福并插麦苗的仪式，显然是为了祈求生育。在金奈地区，婆罗门结婚时，也会用到“阿多尼斯花园”，他们的目的可能是相同的。他们会为此专门制作一个花盆，在里面种上五种或九种种子，新郎和新娘要给种子连续浇四天水，早晚各一次，在第五天，发芽长出的幼苗就会被当作“阿多尼斯花园”被扔进水桶或河里。

如今在撒丁岛上依然流行着种“阿多尼斯花园”的习俗，这和当地很重要的夏至节或叫施洗约翰节是有联系的。在3月末或4月初，村里的年轻小伙会各自去找一个女孩，互为情侣或对象。女孩的家人会很乐于接受，认为是一种荣耀。在5月末，女孩会用软木树皮做一个花盆，在里面装上土，然后撒上大麦或小麦的种子。女孩对它精心照料，经常给它晒太阳和浇水，让它能够很快发芽。到了夏至节的前一天（施洗约翰节的前一天，也就是6月23日），花盆里的麦苗长势已经很好。此时这盆麦苗就被叫作“厄米”（Erme）或“纳内尼”（Nenneri）。到了施洗约翰节那天，小伙子和女孩都穿上漂亮衣服，成群结队，后面跟着一群人，前面是欢笑嬉闹的小孩子，一起来到村外的教堂。在教堂门口，女孩把自己的花盆砸碎，然后人们围坐在草地上，一边吹笛子一边吃鸡蛋和野菜。他们调一杯酒，然后依次传递，传到谁那里谁就喝上一口，传递完之后就手拉手一起唱起“圣约翰的情人”，在笛子的伴奏中一遍又一遍地唱。唱累了，他们就会站起来围成一圈跳舞，一直跳到天黑。这是撒丁岛上流行的做法，而在奥泽，这种习俗又有些不同。在五月用软木树皮做一个花盆，撒上种子，这和撒丁岛的习俗是一样的。到了施洗约翰节的前一天，女孩会在窗户上挂上漂亮的窗帘，把用深蓝色丝绸和各色彩带装扮过的花盆放在窗台上。以前她们还会在上面放一个小的偶像或装扮成女人的布娃娃或用面团做的生育神像，不过后来教堂禁止了这种做法。村里的年轻小伙们会成群结队去观看这些花盆和装饰，同时等着女孩的出现。随后女孩来到村子的广场，点燃篝火，围成一圈跳舞。想当“圣约翰的情人”的人，就应该这样做：小伙们和女孩各站在篝火的两边，成对的男女则共同拿着一根长棍子，两人各自拿着一端，就算是他们牵上手了。随后他们把棍子在火上来回移动三次，并把手也伸到火里三次，这样就算确定了彼此的关系。随后人们唱歌跳舞直到半夜。在这两种习俗中，撒丁的花盆就相当于“阿多尼斯花园”，而以前放在花盆里的偶像，就相当于“阿多尼斯花园”中的阿多尼斯偶像。

在同样的季节，西西里岛也有相似的习俗。一对对的男孩和女孩，拔下对方的一根头发，然后通过各种仪式，来使彼此在施洗约翰节时成为圣约翰的密友。他们会把头发系在一起，扔到空中，或在一块碎陶片上交换头发，然后把陶片掰成两半，两人各拿一半，小心保存。他们认为用后一种方法确定的关系，将终生不变。在西西里还有一些地区，圣约翰的伙伴会互相赠送一盘发芽的玉米、小扁豆或金莲花种子。他们都是在过节的前四十天就种下这些种子了。接受的人会从其中拔出一棵秧苗，用丝带绑好，小心地保存起来，把盘子还给赠送者。在卡塔尼亚，朋友相互赠送盆栽的紫苏和大黄瓜，女孩要照料紫苏，紫苏长得越粗，就越会受到珍惜。

撒丁岛和西西里岛的这些习俗，也许就像温施先生所猜测的那样，用圣约翰来代替了阿多尼斯。前面说过，塔穆兹或阿多尼斯的仪式通常是在夏至时候举行的，据哲罗姆[1]推算，应该是在六月份。

在西西里，春天和夏天都会种植“阿多尼斯花园”。我们或许可以由此推断，这和叙利亚的习俗一样，有一个古老的纪念神的死亡与复活的春季节日。快到复活节时，西西里的女人会在盘子里种上小麦、小扁豆和金莲花，然后放在阴凉处，隔两天浇一次水。很快种子就发芽了，她们把长出来的幼苗用红色丝带绑在一起，然后把整个盘子放在由基督教和希腊正教的教堂制作的石棺上，这是在耶稣受难日和死去的基督雕像一起制作的。这种做法就好像把“阿多尼斯花园”放在死去的阿多尼斯的坟墓上。不只是西西里，在卡拉布里亚的科森察地区也有类似的习俗，或许还有其他地方流行这样的习俗。这种用装有幼苗的盘子和石棺来举行的习俗，也许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阿多尼斯崇拜。

这种类似阿多尼斯仪式的复活节仪式，并不是西西里和卡拉布里亚特有的。“在整个耶稣受难日期间，死去基督的蜡像被摆在希腊教堂的正中间，人们热情地亲吻它，教堂里回响着悲伤单调的挽歌。傍晚时分，夜色降下来，神父手持蜡像来到街上，把蜡像放进灵车，灵车里装饰着柠檬、玫瑰、茉莉还有其他花朵。随后人群排着长队，开始了庄严的游行，人群缓缓走过城市，每个人都带着一根蜡烛，边走边哭。游行队伍经过的地方，每所宅子里都有女人拿着香端坐，给游行者熏香。人们用这种庄严的仪式埋葬基督，仿佛他是刚刚死去。最后蜡像被放回教堂，再次响起哀伤的挽歌。一直到星期六的午夜前，都要进行这种哀悼和斋戒。到了星期六的午夜时分，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主教现身，向众人宣布：‘基督复活了！’人群随之回应：‘他的确复活了！’于是满城响起欢呼声、叫喊声，人们用枪炮烟火来庆祝，并结束斋戒的极端饥饿，开始享用复活节的羊羔美酒。”

天主教也经常用可见的方式来向信众表现救世主的死亡与复活。这种神圣戏剧很容易在敏感的南方民族的生动想象中留下深刻印象，鼓舞他们的热情。相比于生性淡漠的条顿民族，这类南方民族则因敏感而适合举行天主教壮丽豪华的游行。

如果考虑到教会经常利用各种巧妙的办法，以旧的异教信仰为根源来发展新的信仰，我们就可以断定，复活节上基督的死亡与复活，就源自阿多尼斯的死亡与复活。前面说过，我们可以证明叙利亚纪念阿多尼斯的习俗也是在这个季节举行的。希腊艺术家所创造的悲哀的女神抱着她将死的爱人这一形象，很像，或就是基督教艺术中的圣母怜子的原型，在这个艺术形象中，圣母哀伤地抱着她神圣的儿子的尸体，最有名的就是米开朗基罗在圣彼得大教堂的作品。这一组高贵的形象，将母亲真身的哀伤与儿子死亡的痛苦这种反差完美地体现出来，是最好的大理石雕刻之一。古希腊艺术留给我们的作品中，这么美的并不多见，这么哀婉动人的，更是没有。

说到这里，哲罗姆的一个著名观点也许有些意义。他说，在习惯的说法中，主耶稣降生地伯利恒，覆盖着叙利亚更古老的主阿多尼斯的森林，而且说在耶稣小时候哭过的地方，人们纪念过维纳斯的爱人。哲罗姆虽然没有明确表明，但是他似乎认为阿多尼斯的森林是在耶稣降生之后由异教徒种植的，其目的就是要亵渎圣地。他这个观点可能是错的！如果阿多尼斯真的像我说的那样是个谷神，那他的居所叫作伯利恒（粮仓）就再适合不过了，他很可能早就在那个粮仓中受人崇拜了，远在那个自称“我是生命的粮”的人[2]降生之前。即便阿多尼斯出现在伯利恒的时间晚于基督，用他这个悲剧形象来干扰基督徒对基督的忠诚也是特别合适的，因为纪念这两者的死亡与复活的仪式很相似。安蒂奥克是最早供奉新神的地方之一，前面说过，安蒂奥克人每年都会郑重地纪念旧神的死去。朱利安在阿多尼斯节日期间进入安蒂奥克时有一个情形，也许能说明这个节日举行的时间。当这位皇帝进入安蒂奥克城的时候，人们把他当作神来迎接，大声呼喊救世之星在东方降临了，朱利安对此感到非常奇怪。显然，这是奴颜媚骨的东方人对罗马皇帝说的阿谀之词，不过也可能是这个节日常以某颗星星的升起作为征兆，这位皇帝到来时，那颗星星也正好在东方升起。出现了这种巧合，那些迷信的人必定因此而心潮澎湃，把他当作神来崇拜，因为天上的征兆已经显现。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皇帝误会了，以为人们对星星的呼唤是在欢迎他。人们以金星作为阿多尼斯的爱人阿斯塔特的代表，巴比伦的占星家每天从早到晚关注着这颗星星，认为它的各种变化都是神的活动，并从它的出现和消失中得出各种征兆。我们可以由此推测，阿多尼斯的节日和金星在早上或傍晚出现的时间是统一的。安蒂奥克人在节日敬拜的那颗星，是在东方看到的，如果它真的是金星（维纳斯），那么它只能是在早上出现。在叙利亚的阿发卡，有一座著名的阿斯塔特神殿，人们会以一道流星的光芒来作为举行仪式的信号。在某个时间，这道光芒会像一颗真的星星一样，从黎巴嫩的山顶落进阿多尼斯河。流星从天空中划过，人们便将它认为是阿斯塔特，降入凡间投入爱人的怀抱。在安蒂奥克等地方，节日时出现这颗星星，人们便认为是爱情女神降临，来到大地唤醒死去的爱人，并为此欢呼。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这颗星把东方博士带到了伯利恒，按哲罗姆的说法，这片圣地听过基督儿时的哭声和对阿多尼斯的哀悼。

注释

[1]哲罗姆（Jerome，约340-420），早期基督教学者，精通拉丁文，曾用拉丁文翻译《圣经》，对中世纪神学影响很大。——译注

[2]指耶稣。《约翰福音》中，耶稣说：“我是生命的粮，到我这里来的，必定不饿；信我的，永远不渴。”——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