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古代拉丁的王位传承

上一章，我们探讨了罗马国王的祭司职务将传给他的继位者“祭祀之王”。我们由此推断，国王不仅是伟大的天神、雷神、橡树神——朱庇特的化身，还要装扮成他，并且还要打雷下雨，造福子民，和全世界那么多专门负责掌管天气的王一样。国王装扮成橡树神时，要戴上橡树枝叶编成的王冠，以及彰显神身份的徽章，并要和橡树女神伊吉利娅结婚。伊吉利娅有森林神、水神、生育神等身份，似乎是狄安娜在该地区的独特化身。我们得出上述结论最重要的依据来自罗马史料。这些结论到了拉丁其他地区，多半也会成立。这些地区在古代可能也由国王来做神或祭司。国王把宗教职务都交给了继位者，却保留了政治职务。

然而，我们还是要弄清楚古代拉丁民族对王位传承有什么规定。在古老的传说中，罗马国王一共只有八位，关于他们是否真的做过国王，传说对他们统治的记录是否大致属实，我们好像都无法提出质疑。值得留意的是，尽管根据传说，罗马第一位国王罗慕路斯出身阿尔巴王族，阿尔巴历代国王的王位也都是从父辈那里继承的，但是到了罗马王国，很多国王虽然都有子嗣，但是国王的儿子直接继承王位的情况却从未发生过。有些国王是通过自己的母亲而不是父亲继承了王位。而塔蒂乌斯、老塔克文、塞尔维乌斯·图里乌斯这三位国王，都把王位传给了女婿，这些女婿都是外国人或外国人的后裔。如此一来，大家便会认为王位继承是在母系亲属内部完成的，其实就是让公主的外国丈夫继承王位。用专业用语来说，罗马王位甚至所有拉丁王位的继承，好像都取决于古代约束世界各地的一些规则，即外婚制、母系婚制、按母系计算世系。外婚制规定男性不能和同族的异性结婚；母系婚制规定，男性结婚后，必须住到女方家里；至于按母系计算世系，就是以母系亲属为依据，确定血缘关系并继承家族姓氏。如果古代拉丁民族按照这些原则来决定王位继承人，那么情况大概会是这样的：王族的灶神修女负责照料的国王圣灶上的永恒之火，应该是各个地区的政治和宗教中心。国王应该从其他姓氏、其他城镇甚至其他民族中挑选，要跟公主结婚，并和公主一起继承王位。这对夫妻的子女，必须随母姓，不能从父姓。其中，女儿必须留在家里，儿子一旦成年，就必须远游世界各地，在外国结婚定居，做国王也好，做平民百姓也罢。留在家里的女儿之中，有的，或全部会做一段时间的灶神修女，照料国王的神灶之火，时间有长有短。其中有一个女儿到时候会成为她父亲继承人的配偶。

上述假设的优点是以简朴而自然的方式，对传统历史中拉丁民族王位继承中的疑点做了清楚的说明。这样，我们就更容易理解拉丁国王的母亲是处女，父亲是神这样的传说。因为抛开那些匪夷所思的部分，这种传说都指向了一名女子和素未谋面的男子生下了孩子，其中不知道生身父亲这一点，更能和这种王位继承制度不重视父系继承相一致。反过来，如果王位继承是以父系继承为原则，这种不知其父的情况就和王位继承原则互相矛盾。拉丁的王位更重视的是有一个能使之更有威望的父亲。如果确实不知道拉丁国王的生身父亲，这表明：或者是王族滥交，或者是有时候道德规范松弛，以往那种纵欲生活暂时得以恢复。这种纵欲时期在社会发展某些阶段并不罕见。这种烙印在英国的五朔节、降临节（不是圣诞节）风俗中，也是长期存在的。这种节日多多少少都带有滥交的性质。以这种方式生出来的孩子自然会认为自己的父亲就是这个节日所供奉的神。

由此可见，每年仲夏节，罗马百姓和奴隶都会为纪念幸运女神弗岑娜——正如伊吉利娅爱着国王纽玛，弗岑娜也爱着在火里降生的国王塞尔维乌斯·图里乌斯——而饮酒作乐，其中自有深义。这个节日最受欢迎的庆祝活动是竞走和赛船。插满鲜花的彩船在台伯河面上穿梭，年轻人在船上畅快饮酒，欢快的节庆场景随处可见。这种节日似乎是仲冬祭祀农神之类的节日，只不过祭祀时间改在了仲夏。在当代欧洲仲夏节更是情侣与火的节日，其主要特点之一是，情侣们手拉手跳篝火，或隔着篝火互扔鲜花。在这个神秘季节绽放的花朵，成了很多婚恋好兆头的来源。玫瑰与爱情正是好时候。然而，我们不能因为这种节日在当代表现出的纯真与美好，而忽略了这种节日在古代可能具有的粗野的一面，这个粗野的一面也许就是那些宗教仪式的本质。这种节日似乎在粗俗的爱沙尼亚农民中，一直流传至今。此外，我们需要格外留意罗马人庆祝这一节日时的另一个特点。他们有一种风俗，是用鲜花装饰船，并且所有人都乘船在河面上玩耍。可见，这种节日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水上节日。直到现代，在这种节日的仪式中，水始终占有重要的地位。基督教会在给这种古老的异教徒节日披上基督教外衣时，特意将其献给了施洗约翰[1]，原因就在于此。

传说每年派瑞里厄节，古代的牧人们都会跳过春日的篝火，就像在仲夏节，情侣们跳过篝火。还有传说，国王纽玛的母亲就是在这种节日怀上他的。不能完全排除这些说法的可能性。但是要说拉丁国王都是在这种爱情节日里被怀上的，必定只是一种猜测而已。不过，关于不能确定他们的父亲是谁这个问题，也许要等国王去世很久以后才会出现，而那时候，国王已从人间进入天堂，他们的形象已经带有神话仙境里的奇特形状和华丽色彩。国王在自己统治的国家里，是外地移民、陌生人或旅行者。他的臣民对于国王的家世背景，当然一无所知，他们只好给国王编排一套光彩却虚假的王族家谱，以填补这个空白。如果国王生前就明确宣称具有神性，那么人们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国王说成神的后裔甚至化身，最终把国王尊崇为就是神本身。

拉丁王族女子总是留在家里，她们会跟外族（更经常是外国）的男人结婚。与拉丁公主结婚后，男人便能继承王位，统治这个国家。如此一来，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外国人会成为罗马国王，为什么外国人会出现在阿尔巴国王的名单上。男人必须靠女人才能成为贵族，也就是说，父系的后裔一无是处，母系的后裔却能拥有一切，在这样的社会中，一个男人只要看上去是合适的丈夫，哪怕他出身卑贱，哪怕他是外国人，甚至奴隶，人们都不会反对他跟最高贵的女人结婚。王族的血统才是最重要的，据说国家的盛衰甚至百姓的生死，都取决于此，所以应该以一种强大而有效的形式，使它得以传承下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王族女子必须按照古代社会的标准，和体格、智力都合适的丈夫结婚，完成生儿育女的重要责任。所以在社会发展的这个阶段，国王的品性与背景至关重要。国王如果跟他的妻子一样是王室或是神的后裔，那自然很好，如果不是，也没关系的。

我们在雅典也找到了和罗马一样的情况，有的国王能继承王位，靠的正是和公主的婚姻。希克劳普斯、安菲特律翁这两位雅典最早的国王，他们的妻子都是前任国王的女儿。这就从某种程度上证明了在实行按父系计算世系前，雅典曾经按母系计算世系。

如果这个假设是对的，即古代拉丁王室的确会把女儿留在家中，把儿子送到外国和外国公主结婚，统治妻子的国家，可以推断，这些男性后裔会在几个不同的国家统治好几代。古代的希腊和瑞典似乎都出现过这种情况。据此可以合理推断欧洲多个旁支的雅利安人的风俗。希腊有不少传说叙述一位王子怎样离开本国，到一个遥远的国家，跟那里的公主结婚并继承王位。古希腊作家找到多种原因来解释王子为什么要离开本国，其中有个共同的原因是王子因杀人而被逐。这为王子为什么要离开本国给出了合理的解释，却无法解释王子为什么会继承别国的王位。我们可以怀疑这些原因只是作家编造的。作家很难解释为什么有那么多关于王子离开本国去别国当国王的传说，因为他们对父亲的财产和王位应当由儿子来继承的惯例早已习以为常。在斯堪的纳维亚的传说故事中，也有类似的风俗的迹象，故事的大意是国王自己有儿子，却将王位传给了女婿。据《挪威国王世系》记载，在哈罗德·梅伐国王之前的五代国王在位期间，瑞典英格林加家族的男人和挪威公主结婚，并由此获得挪威的至少六个省作为封地。

这表明某些雅利安民族在社会发展的某个阶段，曾经习惯性地认为传承王族血统的渠道是女人而不是男人，因此会连续几代让来自外族，更多时候是来自外国的驸马来继承王位，统治国家。与此同类的民间故事还有，一个探险家怎样来到异国他乡，跟这个国家的公主相恋，跟公主结婚，得到了整个或半个王国。这种故事应该是如实记录了古代这种风俗。

显然，在流行上述习惯和观念的地区，王位只是通过跟王族女子结婚得到的赏赐。通过援引传说中苏格兰王后赫尔莫特露德的原话，丹麦古代历史学家塞克索·格拉玛蒂克斯对上述关于王位继承的观点做了相当清晰的解释。赫尔莫特露德说过：“她真是王后，要不是因为她是女人，她还能当国王呢！这确实是无法更改的，然而，只要她认为谁有资格做她的丈夫，不管他是谁，马上就可以当国王，她将她的王位和她自己都交到他手上。她的王位跟她本人是一体的。”这些话很有价值，它反映了皮克特人[2]在王位继承这件事上的实际做法。比德[3]给我们见证了皮克特人总是从母系亲属而不是父系亲属中选择王位继承人。

作为与王族通婚并继承王位的人选，对其家世背景和个人品性当然有要求，这些要求当然也会随着当时社会的主流观念，以及国王及其代理人的品格个性的改变而改变。不过，对体魄强健的要求在古代社会里占有重要地位，我们假设这也是挑选王位继承人的重要依据，也很合理。

某些情况下，跟公主结婚并继承王位的权利，明显取决于某种竞赛。埃赖特尼的利比亚人会让跑步最快的人继承王位。在古代普鲁士，贵族候选者骑马赛跑，最先跑到国王面前的人就封为贵族。还有一个古老的传说，恩底弥翁[4]是奥林匹亚竞赛最早的主持者，他安排他的几个儿子参加赛跑，谁跑得最快，谁就能继承王位。相传恩底弥翁死后，就葬在了跑道起点处。而佩洛普斯和希波达米亚[5]的著名传说，最初可能就是为确定王位继承人而举行的奥林匹亚赛跑的另一种说法。

这些传说很能反映通过比赛赢得新娘的真实风俗。尽管这种竞赛在真正实施时，已经流于形式或姿态，但是长久以来这种风俗似乎在很多民族中间都很流行。比如吉尔吉斯人经常举行一种叫作“爱的追逐”的竞赛，就可以看作一种求婚的方式。女孩要在比赛中带上结实的长鞭，策马疾驰。求婚者都骑马在后面追，谁第一个追到她，谁就能娶她为妻。策马疾驰时，她还能用鞭子赶走她不喜欢的求婚者使之无法靠近，但是通常不会采取卑劣暴力的手段。她也能特别优待自己的心上人。东北亚的科里亚克人中间也有这种追逐新娘的竞赛。他们将一个很大的帐篷布置成比赛场地。周围还有很多小帐篷，排列成一个又一个小间，这种小帐篷被叫作“伯罗格”。比赛开始后，新娘率先出发，从小帐篷中间跑过，如果新郎没能赶在新娘跑完之前追上她，新娘就有权取消婚约。女人们为阻止他追上新娘，会在新郎的必经之路设置各种障碍来绊倒他，拿软鞭子抽他。除非女孩愿意等他，他才能成功。条顿民族各族人民都有这种风俗。日耳曼人、盎格鲁-撒克逊人、挪威人都有一个表示婚姻的词语，意思就是通过竞赛追求新娘。这种风俗的遗迹至今仍然存在。

这表明，娶一个女孩尤其是一位公主为妻，是给体育竞赛获胜者的奖励。所以如果罗马国王在考察未来女婿和王位继承人的品性时，采用古代竞赛方式，就不足为奇了。如果我的理论没错，那么罗马国王与王后扮成朱庇特及其妻子，并以该身份庆祝每年的神婚，就是为了保证农作物和牲畜的长势。他们在北部许多地区做着我们认为的“五朔节之王和王后”所做的事情。现在我们又发现，有时需要借助体育比赛尤其是竞技，人们才能装扮成五朔节之王和五朔节王后结婚。先前我们考察过那种古老的婚姻习俗，这可能就是其残留下来的遗迹。那种结婚风俗是为了考验选中的配偶恰当与否。挑选王位继承人时，更需要运用这种考察方式，且要制定相当严格的标准，以确定候选者在履行神圣的庆典、仪式的责任时，不会出任何差错——比起政治、军事方面的责任，国王的这项责任显得更加重要，它决定了全国上下的安全与富强。所以候选者当然要频频接受这样的考验，还要当众表明自己在履行神圣责任方面会有出色的表现。到了罗马帝国时代，那种著名的风俗“国王的逃亡”仍然每年都要举行一次活动，而这说不定正是那种考验的残留。这种风俗是这样的，每年2月24日，罗马国民议会厅都会在国王的主持下，举行祭神活动。活动结束后，国王就会从议会厅中跑出来。不妨假设一下，“国王的逃亡”原本是为了挑选王位继承人而举行的赛跑活动，冠军将成为下一任国王。活动每年举行一次，每到年底，国王要想连任，就要再次参加赛跑。国王将年复一年参加这样的赛跑，直到他被打败、被废黜或被暗杀。如此一来，原先的赛跑便慢慢被赋予了两个性质：一个是逃跑，另一个是追赶。国王在前面，对手在后面追赶国王。一旦对手追上来，国王的王位甚至性命就会落入其手。一些国王个性强硬，会设法把比赛变成走过场的活动，敷衍了事。这样一来，在他们有生之年都没人能夺走他们的王位。这种仪式有时还被看成纪念过去被逐的罗马国王，但这应该只是一种假设，以说明其已不复存在的古代意图。这种仪式更像祭祀之王为保留古代风俗，也就是王政时代那些国王每年都要举行的仪式，而这样做的。至今，我们仍然无法确定这种仪式的本来目的是什么。理解和阐释这个问题的困难，在我们对该问题的说明中得到了充足的体现。

因此，如果我的观点成立，那么罗马国王每年举行的赛跑活动，其实是对某种古代风俗的继承。当时在竞技比赛中获胜的人，既能娶公主为妻，还能继承王位。之后，这种国王和王后成了大家眼里的男神女神，按照模仿巫术的原则，通过举行婚礼保证丰收。如果远古时期的拉丁国王真的会扮演神，还时常因此被杀，那就很容易解释为什么有那么多国王下落不明或死于非命。我们已从古代的传说中了解到，有一位阿尔巴国王被雷劈了，因为他在扮演雷神朱庇特时，表现得不够敬畏；罗慕路斯也不知所踪，正如埃涅阿斯的结局，可能是那些记恨罗慕路斯的贵族，将他大卸八块。罗慕路斯的祭日是7月7日，这天的纪念活动跟拜祭农神的活动有些相像。每到这一天，女奴都能自由活动。她们会穿上太太和姑娘的衣服，装扮成平民女人到城外去，如果途中遇见什么人，她们会跟对方互相说笑，互相嬉闹，甚至互相丢石头。罗马国王塔蒂乌斯也死于非命，他是罗慕路斯的同僚，萨宾人。据说他死于拉维纽姆，当时他正在那里主持古代神祇的公祭，几个之前他得罪过的人拿起祭坛上的刀叉，杀死了他。一旦人们了解到这种处决的方式和地点，都会以为他是作为祭品而被杀，不算是凶杀案。据说纽玛的继位者托雷斯·奥斯蒂吕斯是被雷劈死的，但是不少人相信，是安库斯·马尔西乌斯怂恿他人杀害了他。其后，马尔西乌斯成了新国王。谈及身兼祭司和国王两种职务，且本身带有神话性质的纽玛，普鲁塔克说，之后那些国王的命运，提升了纽玛的声望。纽玛之后的五位国王都死于非命，第五位遭到废黜，死于流亡途中，其他有三位死于暗杀，剩下的托雷斯·奥斯蒂吕斯则被雷劈死。

大家听了罗马国王都死于非命的传说，会联想到他们借以赢得王位的比赛或许不是比赛，而是生死决斗。如果真是这样，罗马和内米就更加相像了。两地神王、神的化身遭到废黜，或被任何能用武力证明自己有权登上王位的勇士杀死的概率非常高。所以古代拉丁会用一对一的决斗来确定王位继承人，也就不足为奇了。毕竟翁布里亚[6]人到了有历史记载的时期，仍然习惯于通过决斗来解决个人纠纷。杀死对方赢得决斗的人毫无疑问就是这场纠纷中正义的一方。

注释

[1]仲夏节原本是欧洲人为纪念夏至设立的节日。之后受基督教影响，人们将仲夏节附会成为基督教施洗约翰的生日，称其为施洗约翰节。——译注

[2]苏格兰原住民。——译注

[3]比德（Bede Venerabilis），约672-735，英国学者、历史学家。——译注

[4]古希腊神话中厄利斯的国王。——译注

[5]在古希腊神话中，天神宙斯的孙子佩洛普斯与厄利斯公主希波达米亚相恋。希波达米亚的父亲厄利斯国王下令，任何人只要能在战车比赛中胜过自己，就能做公主的丈夫。最终，佩洛普斯在战车比赛中获胜，与希波达米亚有情人终成眷属，并继承了岳父的王位。——译注

[6]位于意大利中部地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