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萱荣堂前,临时搭了天篷,堂屋的屏门,尽皆卸去,里外打成一片,再升起极大的四个火盆,加上少长咸集,喜气洋洋,以致穿了白狐出锋皮袄的锦儿,额上竟有些沁汗了。
那件皮袄是震二奶奶的,大红缎子织出“玉堂富贵”的暗花,还有条花样完全相同的大红绉纱裙,配成一套,她一年只穿一回,只在大年三十晚上,为曹老太太辞岁时才上身。这天特意跟锦儿分着穿——曹家在中门以内还守着汉人的规矩,只有嫡配才能着红裙,所以将皮袄分给锦儿穿,自己当仁不让地留下了红裙。
但她身上的皮袄与锦儿的裙子,却又是一套,墨绿绣百蝶的缎袄与纱裙,错开来一穿,显得十分别致。
因此,不独锦儿,连震二奶奶都成了大家赞叹的对象。人人都说这穿法有趣,芹官更为激赏,下了八个字的考语:“各尽其妙,两全其美。”
但到底是红裙绿袄好,还是绿裙红袄好,却无定论,有的说暗花的红袄,配上墨绿百蝶裙,显得格外俏皮;有的说要墨绿袄才压得住红裙。正当争论得热闹时,马夫人来了。
“倒像姊妹。”
这句话才说中了震二奶奶的本心,她就是要让人有这样的感觉。
锦儿当然也知道她的本心,是刻意笼络,不觉油然而生感激之心,前两天所感到的委屈,早就消失无余了。
“太太倒看,”芹官问道,“是上红下绿的好,还是上绿下红的好?”
知子莫若母,晓然他问的是颜色搭配,便答一句:“都好。”
其实,马夫人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芹官是要冲淡锦儿未能着红裙的委屈,有意加强了语气说:“自然是墨绿裙子好看。‘裙拖六幅湘江水’,红裙就没有这样的韵致了。”
“小哥这话不通,”棠官挤出来拍着手笑,“哪有墨绿色的江水?”
“又来混说了!”季姨娘喝道,“黑水洋的水还黑的呢!”接着一巴掌拍在棠官头上,下手极重,打得他晕头转向,拉长了脸,快掉眼泪了。
“姨娘你也真是!”震二奶奶赶紧一把拉过棠官,搂在怀里,一面替他揉脑袋,一面埋怨,“说说笑笑怕什么?又何犯着使劲打他。”
不说还好,一说让棠官忍不住了。原来他常听季姨娘说震二奶奶偏心,对棠官从无半点关怀之心。如今才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本就委屈得要哭,再加上一种出自心底的感激,不觉涕零,豆大的眼泪一半掉了在震二奶奶的衣襟上。
“你作——”季姨娘一个“死”字没有出口,让夏云及时将她的嘴捂住了。
“好了,好了!你请过来,替太太陪陪客。”夏云拉着她去陪后街上的几个本家太太。
“亏得是墨绿的,眼泪掉在上面也不显。”芹官又用微显威严的声音说,“别哭了!锦姨娘的好日子。”
听得这一说,棠官立即收泪,轻轻挣脱出来,不安地说:“二嫂子,把你的衣服弄脏了没有?”
“不相干,快去擦擦脸,一会儿就见礼了。”
正提到见礼,只听秋月笑道:“新郎官来了。”
果然,外面一片招呼“震二爷”的声音。芹官和棠官便一起迎了出去,是预先教好了的礼节,兄弟俩双双请安,异口同声说一句:“给二哥道贺。”
曹震一手一个将他们搀了起来,“回头你们是里面喝酒,还是跟我在外头玩?”曹震接着又说,“扬州的郭猫儿,正好在南京,我把他找来了。”
郭猫儿善口技,棠官曾听过一回,以为天下之奇,莫过于此,所以一听曹震的话,大声答说:“我跟二哥在外头玩。”
“轻一点儿!”芹官警告,“回头又挨骂。”
棠官吐一吐舌头,躲了开去,于是曹震进入堂屋,先咳嗽一声,才进了西面屋子,首先向马夫人招呼,接着跟几个本家寒暄,也问了季姨娘与邹姨娘的好。然后转入里屋,顿觉脂香鬓影,目眩神迷了。
“震二爷,”吴嬷嬷倚老卖老地笑道,“真正该给你道喜,这么一对大美人儿,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你听听,”正在为锦儿修饰眉毛的震二奶奶说道,“沾你的光,我也成了大美人儿了。”
“本来就是嘛!”冬雪还不脱稚气,看着曹震问道,“震二爷高兴不高兴?”
曹震嘻嘻地笑着有些发窘,夏云便笑着说她:“傻话!这有个不高兴的吗?”
一语未毕,只听一串百子鞭响,接着是吹鼓手呜哩哇啦地吹打了起来。吴嬷嬷说道:“见礼的吉时到了!我去请太太。”
“你去嘛!”震二奶奶转脸向曹震说,“别忘了,给太太磕头。”
有些迷惘的曹震连连点头,到了外屋,看见马夫人正站起身来,立即跪下磕了个头,这算是向马夫人致谢,为的是正式纳妾,须一家之主允许之故。
“起来,起来!”马夫人迟疑了一会儿,将盘算了好几回,想说又不想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人家说娇妻美妾,你也够了!从此收收心吧!我看那个‘赛观音’也赛不过你那两口子。”
当着这么多人,马夫人竟提到“赛观音”,自不免让曹震大窘,但不能不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是。太太的话,我一定记住。”
这时堂屋红烛高烧,檀烟氤氲,正中设一张交椅,等马夫人一出来,震二奶奶随即上前搀扶,在交椅上坐定,鼓吹益急,一屋子的人都凝视着右侧的屏门,要看锦儿这天的模样,跟平时有何不同?
好一会儿,门帘一掀,是吴嬷嬷抱着红毡条来铺设拜垫,第二次帘掀动,却是芹官,在门旁一站,高高举帘,帘内裙幅窸窣。是夏云扶着锦儿,冉冉而来,举止十分稳重,头上插一支金凤钗,凤口衔一串珍珠,居然都不甚摇动。观礼的几个本家太太,便都悄悄地赞叹了。
扶到拜垫前站定,吴嬷嬷赞礼,马夫人受了锦儿的大礼,从左腕上捋下一只玉镯,满面含笑地说:“没有什么见面礼给你,不过这支镯子,还是我家老太太给我的,如今给了你,好让大家知道,我是怎么看你?来,我替你戴上。”
这竟是拿锦儿作为义女看待了。人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身受着更是感激涕零。锦儿又磕了个头说:“谢谢太太!”等站起来伸出手去时,眼圈已经红了。
接下来便曹震夫妇受礼,等吴嬷嬷鸣赞时,震二奶奶摇着手说:“不必,不必!给太太磕了头,定了名分就行了。”
曹震也说,无须闹此虚文。无奈观礼的季姨娘,想起当初自己给“老爷”磕头的情事,觉得不能便宜了锦儿,所以在一旁大声起哄,亏她竟还掉了一句文,道是“礼不可废”。这顶大帽子压下来,连能言善辩的震二奶奶亦无法推辞,不过他们夫妇俩不但不肯坐下来受礼,而且还是站在偏处。等锦儿磕头时,都还了半礼。
“唷!”震二奶奶突然想起,“我倒忘了备见面礼了!怎么办?”
“我也是。”曹震答说。
“不要紧!欠着好了。”芹官接口说道,“反正一屋子住的人,好商量。”
这一说,连马夫人都笑了。
但也提醒了她,招招手将秋月唤了过来,轻声说道:“要替本家太太预备见面礼。”
秋月也很机警,随即提高了声音答道:“本家太太跟两位姨娘的见面礼,早都预备好了。”
听得这一说,本家太太才能坦然受礼。秋月原揣着几个备赏下人的红包,权且充作见面礼,应付了场面。
再下来便轮到芹官见礼,他走到西面,向锦儿作揖说道:“我可不管什么名分不名分,仍旧管你叫锦儿姊姊。”
“不敢当。芹二爷。”
“对了!”震二奶奶提高了声音,看着吴嬷嬷说,“以后都改口叫芹二爷吧!”
“是!”吴嬷嬷答应着,却看了棠官一眼。
“转眼过年,芹二爷十四岁。棠官到了十四岁,再改称呼。”震二奶奶对夏云说,“你可记住了。”
“是!”夏云答应着,转脸向芹官一伸手,“拿来!”
“什么?”芹官愕然。
“我替我们锦姨娘讨见面礼。”
“你赶快把手伸回去吧!”震二奶奶接口说道,“他不愿意改口,仍旧叫锦儿姊姊,就是安心要赖这份见面礼!这你还不明白。”
话犹未完,锦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本来她在这一刻,俨然是新娘子的模样,要面无表情,一切随人摆布,才合规矩。不道“新娘子”居然笑出声来,这可是件有趣的新闻,因而,越发惹得哄堂大笑。
到得见礼已毕,正在排席时,门上忽然来报有客,递上名片来看,只得核桃大的“李果”二字。
“李客山来了!”曹震向马夫人说。
“他怎么来了呢?”马夫人心中一动,“一定有事!”
“那——”
曹震颇为踌躇,他原来的打算是,等萱荣堂开了席,敬过一遍酒,到外面去陪幕宾西席,如今一会李果,接下来留着喝酒,就无法分身回来,礼节上似乎说不过去,又怕冷落了锦儿,亦觉于心有愧。
“干脆把官客也请到里面来,倒热闹。”震二奶奶看出丈夫的心意,出了个主意,“丫头们无所谓,不必回避,只用屏风在中间隔一隔,两处喝酒,一起听曲,不挺好的吗?”
曹震尚未答话,棠官却又抢先开口了:“二嫂子这个主意真高。”他高兴地说,“先听郭猫儿,听完了再听清唱。”
“你就忘不了郭猫儿!”曹震笑着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
事情就这么定局了,重新排席,中间用几道东洋纸屏风隔开,东面官客,西面堂客。
“外头的老爷们进来喝酒,各人放尊重些!”吴嬷嬷告诫丫头们,“别惹人笑话。”
听得这一说,鸦飞雀噪的一班丫头们,都安静下来了。只听靴声渐近,芹官便迎了出去,领头的是曹震,跟在他身后的李果,他还依稀识得,不过满头华发跟记忆中不同。
“这就是芹世兄?”李果看着曹震说,“长得这么高了!”
芹官读过李果的《咏归亭诗钞》,仰慕他是名士,兼且侠气过人,所以恭恭敬敬地作个揖,叫一声:“李先生!”
“英气逼人,”李果向曹震夸奖道,“将来必非池中物。”
“天分还不错。有机会得请客山先生教导教导他。”
“好说,好说!”
就这样寒暄着,踏进堂屋,仰面看着“萱荣堂”那方匾额,面现凄然之色。
“那年登堂拜见太夫人,情事历历,如在眼前,物移星换,又是一番沧桑。”李果转脸向芹官说,“请代为向令堂致意,说李果问安。”
“不敢!”
芹官答应着,退后两步,转到西面,转达了李果的话,也带回了马夫人道谢问好的意思,然后肃客入座,自然是李果首席。
刚过了一巡酒,有个中年汉子戴一顶大帽子,到筵前请了个安,手捧戏折子说道:“请点戏!”
“年底下封箱了。”曹震说道,“今天只是清唱,不过角色还不错。”说着,接过戏折子,递向李果。
点戏是首席的特权,但亦照例有一番逊谢,所以当李果请大家公议时,主人及陪客,依旧很客气地请他做主。
“不是我不识抬举,实在是闹过一回笑话,深知这件事假充内行不得。还是请诸公斟酌。”
听得这一说,便推熟谙戏曲的一个幕友主持,点了阮大铖的《春灯谜》,然后请教首席,是如何闹了笑话。
“是自以为是之故。”李果答说,“一回是赴寿筵,忝居首座,送上戏折子来,心里在想,要点出新戏,为大家一醒耳目。有出戏叫《寿星明》,口采极好,就点了它。哪知情节虽是行善得报,而一开场就是妻离子散,接下来诸般苦难,极人世未有之惨,以致一路啼哭到底,直到收场南极老人下凡搭救,一家团圆,我才算松了一口气,然而汗流浃背,把一件夹袍子都渗透了。这一回经验,至今心有余悸。”李果又说,“不知在座诸公,曾经遭遇过这样的窘境没有?”
“没有。”座客异口同声地回答。
“古人倒有过。”芹官接口,“杜茶村、陈迦陵都经验过这种尴尬局面。”
“喔,”李果说道,“这倒是创闻。”
听这一说,曹震便有些担心,怕芹官道听途说,是不经之谈,不免让人笑话,所以抢先问道:“你是哪里听来的齐东野语?”
“也不算齐东野语,是陈迦陵自己说的。”接着,芹官念了一首陈其年专咏其事的《满江红》,作为佐证。
“果然信而有征。”李果深深点头,“杜、陈两公,去古不远,他们的集子,也是常在手边的,竟不知有这么一首词。足见世兄读书细心。可喜之至。来,来,我敬世兄一杯!”
“不敢,不敢!”芹官急忙起身回答。
“大家都干一杯。”有人提议,“作为公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