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不过才一个月不见,何谨已有劫后重来之感了。
大门已经不开,只走角门,屋子腾空了一大部分,旧日的伙伴,也只剩下不多几个人了。一到家自然先去见曹。他讶异地问说:“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二太太不放心家里,让我回来看看。”
“很讨厌!”曹皱着眉说,“你来了也好,多一个能对付他们的人。”
所谓“他们”自然是指两江总督衙门所派的人,何谨不觉心往下一沉,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先去歇着,这一阵子的情形,你问你兄弟就知道了。”
“是!”
何谨退了下来,随又去见已搬到萱荣堂的震二奶奶,递了芹官的信,她先不看,只问:“太太身子怎么样?”
“身子倒挺好,精神稍为差一点儿。听说总是躺着。”
“无聊嘛!不躺着养养精神干什么?”秋月插了一句嘴,然后问起芹官、棠官兄弟和夏云,却未问绣春。
反倒是震二奶奶没有忌讳,“绣春呢?”她问,“四老爷回来赞得她不得了,说她有侠气。也难怪!”她略停一下又说,“墙倒众人推,世态炎凉,四老爷大概也看够,所以借此发牢骚。其实牢骚何用?只要看得透,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事。”
何谨不知她这话意何所指,只发觉震二奶奶略为变了些,她一向爱说话,但言辞爽利,命意透彻,此刻听来,却似乎有些唠叨了。
心里这样想着,口中却谈绣春,道是大家都劝她还俗,又说芹官受王达臣之托,最为热心,一晚上参禅,彼此唇枪舌剑,结果是芹官输了。
大家都觉得这段故事有趣,欲知其详,锦儿却已顾虑到何谨一下了车便来见主人,茶都不曾好好喝一碗,天色将暮,肚子该饿了,便悄悄儿去盛了四碗年菜,煮了一碗年糕,又烫了一大壶酒,叫小丫头一托盘端了出来。
“何大叔,你坐下来慢慢儿一面喝着,一面吃,一面给我们讲徐州的故事。”锦儿又说,“今天上灯,可是一盏灯都没有,听你聊聊,就不觉得闷了。”
就从这几句话中,何谨可以想象到萱荣堂中的凄清寂寞,回想当年的盛况,恍如隔世,凄然下泪。
好在他是一双迎风流泪的风火眼,没有人注意他此时所流的眼泪,不是风逼出来的。
于是他拭一拭眼,一面喝酒,一面谈芹官如何没有能说服绣春的经过。那夜他是闲坐在走廊上,细细听见的,但因为话中关碍着震二奶奶,所以讲得不甚清晰,但已足以引人入胜了。
“那天夏云还出了个很绝的主意,大家以为那天一定可以成功了——”何谨突然咽住,他蓦地里意会,算命这件事不能谈,但已由不得他做主了。
“怎么?”冬雪第一个性子急,“夏云出了个什么很绝的主意?何大叔,你快说,你快说。”
“慢,慢!”何谨拖延着,“等我把这个鸡翅膀吃完。”
“鸡骨头有什么好啃的?”
“冬雪,你别催!”秋月接口说道,“让何大叔细细想一想,自会原原本本、详详细细说给你听。”
这是以退为进的词令,何谨无奈,想一想只好拣能说的说:“徐州有个云龙子,命算得极准,太太不放心家里,让夏云拿了四老爷的八字,替他去看流年,说四老爷的灾星过了,今年是申年,四老爷命中缺金,正好弥补——”
“喔,”震二奶奶打断他的话问,“真是这么说的?”
“是!”
“还有呢?”震二奶奶紧接着补充,“我是说四老爷。”
“说四老爷今年秋天犯驿马。绣春说得好,四老爷既然流年不错,犯驿马绝不要紧,必是有差使放出去。”
听得这话,无不欣然,一个个脸色都开朗了,“但愿这云龙子是铁口,绣春解也解得好。”震二奶奶又问,“还说了些什么?”
“说四老爷的命硬,老早把四太太克掉了。真正准得很!为此,绣春也想去算算命,于是乎夏云将计就计,出了个主意。”
等何谨讲了夏云的那个主意,大家越觉有趣,要何谨细谈他陪绣春和夏云去请教云龙子的细节。
“绣春换了夏云的棉袄跟裙子,夏云还替她梳了头,别上太太的镶金珊瑚簪子,到了云龙子那里,那风头可出足了!”何谨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说,“云龙子是命相合参,又是正月里,看相算命的挤满了一间大厅,自然是男多女少,可不管男女,对她们俩都得狠狠盯上两眼,收钱的小伙子更是把眼都看直了。”
等何谨一口气说累了,略为透气的当儿,锦儿便笑着问说:“大概也忘了向她们俩收钱了不是?”
“那倒不至于,不过还是占了便宜。敢情看相算命跟请大夫看病那样,也有‘拔号’,不知道夏云跟那小伙子说了两句什么,只听那小伙子一迭连声地说:‘行,行!你们俩先请。’随后姊儿俩就进了另一间屋子,跟云龙子讨教去了。”
“何大叔,你没有进去?”秋月问说。
“没有!”何谨答说,“我倒是打算进去也听听,后来一想,姑娘家或许有什么不愿让我这个糟老头子知道的心事。还是识相为妙,就没有跟了去。”
“后来呢?”秋月又问,“给绣春算的命怎么说?”
“我不知道,也不便问。只看绣春的脸色也不大好。到家,绣春仍旧换回了她自己的衣服——”
“这么说,真是姑子命?”锦儿插了一句嘴,“我不相信能把绣春的命,算得这么准!”
“绣春根本就没有算她自己的命!”
“那么是替谁算呢?”
“是替她嫂子。”
这句谎言是何谨早就预备好的,答得极快,毫无破绽,但秋月却觉得大成疑问。到得震二奶奶后来拆芹官的信看,说绣春如何情报故主,关切之情,溢于辞色,她便判断,绣春是替震二奶奶去算了命。
私下跟锦儿一谈,亦以为然,而忧虑随之而起,“老何不是说绣春出来,脸色不好看吗?”她说,“一定是震二奶奶的流年不利。”
“一定的!如果吉利,老何当然会像论四老爷的八字那样,大谈特谈。”秋月又说,“咱们俩私下找老何来问问看。”
这一问,却好是何谨的一个现成机会,倒省了事,“我正想跟两位姑娘谈。”何谨说道,“太太就是为此不放心,才让我回家来看一看。据说震二奶奶今年大凶,叫什么‘伤官见官,其祸百端’。看太太的意思是,”他放低了声音说,“怕震二奶奶找什么麻烦,闹得不可开交,这一层,锦儿姑娘得多留点儿心。”
秋月与锦儿对看了一眼,都不作声,但已取得默契,等何谨走了,私下商量。因此,秋月又问:“太太还有什么交代?”
“有消息尽快通知。”
“那当然。”
“大概也快了!”锦儿接口,“都说元宵前后,就得动手,震二爷打听动静去了,保不定明天、后天,就有变化。”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秋月突然问道:“何大叔,说震二奶奶今年大凶,照你看是怎么个凶法?若说有性命之忧,这命可又怎么丢的呢?”
“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谁知道呢?”何谨答说,“太太的意思,不过要我提醒各位姑娘,多留点儿神。”
“这就是了!我们随时会留心。”锦儿深深点头。
说到这里,何谨的任务已了,无须逗留。等他一走,秋月便问:“你看你们二爷会有什么花样闹出来?”
“不会!”锦儿答说,“这一阵子相敬如宾,是从来没有的事,两个人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就不是好兆头!”秋月忧心忡忡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若是失了常度,往往有不测之祸。”
“照你这么说,莫非震二爷也有祸事?”锦儿软弱地扶着椅背说,“这日子,真是叫人揪心!”
“你别着急!我也是随便说说。”秋月急忙设词安慰,“我在想,四老爷是一家之主,他没事,一家自然没事。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咱们别为了没影儿的事,空费心思,还自寻烦恼。”
这是强作豁达之语,锦儿叹口气说:“也只好这么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