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太太听!”正在为马夫人斟酒的秋月说,“都在夸芹官,喔,芹二爷。”
于是一座都偏耳静听,却是芹官在谈陈其年另一首词中所写的一个笑话。
“我查了查书,前明最后的‘大司马’是河南新城人张缙彦。”芹官说道,“他先投降李闯,再投降本朝。出任浙江布政使是顺治十一年——”
顺治十一年,张缙彦到任,同僚借西湖上一座有名的园林为他接风,开筵演剧,请他点戏,有一出新排的《费宫人刺虎》,张缙彦欣然下笔,点了这出戏。
不道头一场就是《闯王进京》,小锣打上一个鼻子上抹白粉的丑儿,红袍乌纱,玉带围腰,看来官位不小。念罢“定场诗”,自己报名,一开口就是:“下官张缙彦,官拜兵部尚书——”
这一下,恰如晴空暴雷,震得满堂宾客,面如死灰。张缙彦居然还沉得住气,直到向李闯递降表称臣,他才说了句:“何致于如此!”
当然,这出戏是被“邀锣”——腰斩了,张缙彦只怨自取其辱,不敢有什么生气的表示。但却编了一套说辞,说当时他并未迎降,而是在朝房中上吊,为人救了下来,自道是“不死英雄”。
芹官谈到此处,清唱上场,打断了他的话头。震二奶奶没有能听到宾客对芹官的夸赞,微感怏怏,不过她仍旧是得意的,“那么多喝饱了墨水儿的在那里,就听他一个人高谈阔论,”她说,“光这一点,就了不起了。”
“昏大胆子!”马夫人是其词若憾地,“将来到了京里,也是这么轻狂,惹人笑咱们曹家没家教。”
“又不是回回如此!”震二奶奶又说,“若说咱们曹家没有家教,那在内务府就没有一家人家能说有家教了。”
话还没有说完,一眼瞥见冬雪向秋月招一招手,接着便聚在一起,并头交谈,指指点点的,似乎出了什么事。震二奶奶放心不下,就不再谈芹官,只是不时看着秋月。
秋月恰好也将双眼转了过来与震二奶奶视线相接,领受了她的召唤之意,随即走了过来,却不说话,扶住椅背,看大家都将精神贯注在《春灯谜》上,方始悄悄低下头去耳语:“震二爷跟苏州来的李老爷,不在席上。”
那自然是谈事去了,“你去看看,”震二奶奶用极低的声音说,“看他们谈些什么?”
李果也是趁大家都凝神在听戏,托辞有些头痛,要找个清静的地方稍为息一下,同时用一个眼色示意,曹震便装作待客尊敬,要亲自引导安排,就这样双双从筵前遁了出来。
密谈的地方是曹老太太在日所设的一个小佛堂,向为家人足迹所不到。曹震还要招呼丫头点灯,李果摇摇手表示不必,指一指荧荧青焰的长明灯说:“立谈数语就可以了。”
“是!”
“我得到一个极机密的信息,令叔出事了。”
曹震大吃一惊,急急问说:“怎么回事?”
“杭州的上谕,总知道了?”
这是指孙文成罢织造之事,曹震点点头说:“是的。”
“令叔的差使也撤了。”李果又说,“还有查抄的上谕。”
原来是这么回事!曹震心头略为轻松了些,“多谢客山先生关怀。”他说,“敝处亦略有所闻,苦于不知其详。”
“听说查抄的上谕,已经到了督署,只在元宵前后,就要见诸事实了。”
“喔,”曹震苦笑,“总算皇恩浩荡,还让我们过一个年。”
“既然,”李果问说,“已有所闻,总有点预备吧?”
“是的。打算先将家婶送进京。”曹震又问,“关于四家叔方面,不知道客山先生另外还有什么消息?”
“听说要等查抄以后。”
曹震一愣,不由得就问了出来:“这是怎么说?”
“通声兄把今上即位以来,大小臣工破家的几十件案件,细细琢磨一下就明白了,好些案子都是籍没以后才严办的。查抄、查抄,重在一个查字。”李果又说,“令人特感关切者在此!”
曹震完全懂了,抱着拳感激地说:“多蒙指点,承情不尽。”
等他们回到席面上,秋月也就悄悄走了——佛堂后窗外是条夹弄,一头通到她卧室之后,由于这条秘径,她才能在这里“听壁脚”。
“怎么回事?”她忧心忡忡地在想,“抄了家还不能算完?莫非还要人的命?”
二更天,酒阑曲终人散,四盏绛纱宫灯将锦儿送了回去,芹官、秋月和冬雪随即都辞去了。
“今儿是你们的日子。”震二奶奶说道,“还不睡去?”
“不忙。”曹震坐着不动。
锦儿当然也不便先走,没事找事地挪一挪花瓶,抹一抹桌子,震二奶奶便又催了。
“你们走吧!后天太太就动身了,明天还有一阵子忙呢。”
“我有话跟你说。”
听曹震这句话,锦儿反倒可以回避了,“我先去换衣服。”她说。
“你换了衣服就别过来了。”震二奶奶说,“等二爷说完话就过去。”
等锦儿走远了,曹震方始开口,“李客山是特为送信来的。”他说,“抄家是免不了啦!而且,抄得不好还有麻烦。”
“我已经知道了。”
“咦!”曹震诧异,“你怎么会知道了?”
“你们俩在佛堂说话,我让秋月打听去了。”震二奶奶微撇着嘴,夷然不屑地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也别那么说!果然顶起真来,几十年的老账,一笔一笔翻出来,还有个完吗?”曹震又说,“那年我一梦见李家,就出一身冷汗——”
“咱们跟李家的情形不同。”震二奶奶打断他的话说,“李家是皇上跟他过不去,谁也不敢马虎,咱们——”她沉吟了一下又说,“人家多少看着王爷的面子,只要认了罪,对上头有了交代,事后就算过去了。”
“知道是什么罪?这个罪又怎么认法?”
“这会儿跟你说不明白。”震二奶奶起身推着他说,“你请吧!别让锦儿心里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