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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动手了。那天一早,首府、首县,带着皂、快两班,团团围住了曹家。首府姓吴,首县亦姓吴,在大厅前下了轿,曹已带着曹震在滴水檐前拱手相迎。
“昂翁,”吴知府与曹是棋友,满面歉疚地说,“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得罪,得罪。”
“言重,言重!”曹平静地说,“请到花厅待茶。”
接着,他又与吴知县招呼过了,方始侧身前导,引领至花厅,两吴升炕,曹在东首第一张椅子上陪坐,曹震站在他身后。
“范制军的公事,请昂翁过目。”吴知县从靴腰子中,掏出一封紫泥大印封,递向曹。
曹震抢上一步,接了过来,抽出范时绎给首府与首县的“札子”,递到曹手里,他接过来细看时,神色未变,但纸张微微波动,见得手在发抖了。
“事先已奉到上谕,查封私产,抵偿亏空,雷霆雨露,莫非皇恩,自当谨遵不违。所有细软动产,都已经检点在一起,静候查封。至于不动产,另外造了一份清册,请两位过目。”
曹接着便向曹震问说:“清册呢?”
“在这里。”曹震从一旁半桌上拿起一本薄薄的清册,递给吴知县。
吴知县转呈吴知府,翻开一看,脸上大显讶异之色,“府上四世织造,在江宁六十多年,原来宦囊所积,不过如此!”他并不隐藏他的感觉,“实在料想不到。”
曹不作声,曹震却认为有解释的必要:“既名之为不动产,来龙去脉,都是可以稽考的。”他这话的意思是表示,并不曾暗中图谋脱产。
“世兄说得是。”吴知府又说,“我跟吴大令今天奉命而来,有一句话要声明在先,只请昂翁派令侄,或者得力的总管指封,说封什么,就封什么。至于将来估价,是不是可以抵亏空有余,就不是我们所能为力的了。”
吴知府是怕曹家弄些不值钱的东西充数,以为就此可以抵欠亏空,所以不能不声明在先。曹还没有辨出弦外之音,曹震却很明白,便低声向曹说道:“请四叔跟吴太尊说:我家绝不敢藏私。”
曹被提醒了,“吴太尊请放心!”他说,“请两位尽管看,尽管封,决不让两位在公事上为难。”
两吴都有过奉旨抄人家的家私的经验,最怕被抄之家,有不明事理的妇女哭哭啼啼,口出怨言,甚至纠缠不休,情势弄得非常尴尬。吴知府刚才那番话,即有不愿惹麻烦之意。如今听曹这一说,知道曹家的家教严,一家之主的话,不作兴打个折扣,因而心中泰然了。
“既然昂翁这么说,贵县就开手封吧!”他向吴知县说,“派老成一点儿的人!”
“是!”吴知县起身走到廊上,向曹家的听差说,“麻烦管家,叫我的人来。”
吴知县的跟班远远在伺候,受唤上前,奉命去找了刑房、兵房、户房的三名书办来,吴知县有番话关照。
“曹织造在江宁三代四世,一向受地方爱戴,如今曹四老爷是因为亏空封产,以备抵偿,不是抄家,你们弄清楚了没有?”
“是!”三名书办齐声回答。
“回头你们下去拣老成的人,听主人家派人带路,说封什么,才封什么。别胡乱动手,更不准骚扰,尤其不可惊了人家的内眷。”
“是!”
“下去吧!”吴知县回头看到曹震,便又说道,“世兄,这三个书办交给你了。”
“不敢,不敢!”曹震躬身回答,然后向三书办说,“三位请!”
曹震将他们引入一间空屋,如款待宾客似的,已备下茶果,寒暄一番,商量从何处起手查封。就在这时候,有个听差走到曹震面前,低声说道:“震二奶奶派人送了一张图来。”
图是曹家的地图,画明进出方向,注明堆存箱笼的件数,清楚明白。为头的刑房书办,不由得感叹:“大家都知道曹家的二少奶奶,精明能干,十个男子汉都扺不上,真正名不虚传。”
光是查封一事,可说毫无麻烦,因为只封箱笼橱柜,至于箱笼橱柜中置何物,另有清册,将来派出委员估价时,方始逐件清点,此时只须编具字号,贴上封条,便算完事。
令人担心的是两件事:一件是查账,要查明究竟亏空多少;再一件是估价,看查封的动产、不动产,够不够赔补亏空。两事比较,查账又比估价更觉得可忧,因为估价必派首县,而吴知县人既厚道,跟曹又有交情,将来必蒙照应。查账就不然了!一个黄二侉子已不易对付,加派的一个委员,更是江宁官场中有名的精明角色。
此人姓魏,久任州县,坐堂问案时,有句口头禅:“你不说实话,我剥你的皮。”因而得了个“魏剥皮”的外号。曹震得知消息,不免又添了几分心事。
“你只听他的外号就知道他的为人了。不但精明,而且刻薄。”曹震又说,“而况这次丁忧起复,分发原省,头一趟派差使,当然要格外巴结。你看着好了,吹毛求疵,不知道有多少麻烦。”
“你别担心!不妨打听打听,有什么熟人可以托托人情。”震二奶奶低声说道,“丁忧两年多,坐吃老本,起复以后,少不得要应酬应酬,亦正是要钱用的时候,咱们送他个两三吊银子,买他个高抬贵手,你看如何?”
曹震沉吟了一会儿,觉得也不妨试一试,于是第二天找朋友去打听,回复让人倒抽一口冷气。
“千万使不得!”他将打听的话来告诉妻子,“此人心狠手辣。有一回奉派查案,查的是放赈报了虚账,出事的县官跟他同榜,一看老同年到了,当然说了实话,面托成全,还送了五百两银子。他没有说不帮忙,银子也收下了,这不是没事了吗?哼,你猜怎么着?”
“你别问我,你就说吧!”
“这魏剥皮真该剥皮,回省复命,见了藩台,首先就把五百两银子交了上去,说是贿款,幸而那藩台倒还厚道,觉得魏剥皮未免过分,参放赈的县官,没有再提行贿的事,不然罪加一等。”曹震接着又说,“如果咱们送他两三吊银子,他照样这么一回,吃得消吗?”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发了好一会儿的愣,然后开口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可是我也不相信魏剥皮真能剥了咱们的皮。你还是照对付黄二侉子的办法,到搪塞不过了,就推在我身上。”
但是,魏剥皮却非黄二侉子之比,他找了曹震去问话,轻声细语,措辞和平,跟他的那个外号全不相称。问到最后,说出一句话来,让曹震大吃一惊。
“看样子非得见一见尊夫人不可了。”
这句话让曹震无法接口,因为既无法推托,更不能允许,而又别无话说,只觉得窘迫不堪。
“让尊夫人抛头露面,也不成体统。”魏剥皮自己把话拉了回来,“这样吧,我把所有尊夫人经手、而尚无着落的账目,一款一款开出来,请老兄带回去,问明尊夫人,一条一条写下来。有了结果,我就可以交差了。”
“是,是!”曹震再无话说。
“今天不早了。老兄请回吧。等我把要请教尊夫人的事项开出来,请老兄明天来取,或者我派人送到府上。”
“我自己来取,我自己来取。”
第二天见面,魏剥皮递给曹震一个信封,接到手中,沉甸甸地压手惊心,抽出来一看,更是倒抽一口冷气,密密麻麻地写了五张信纸,要问的账目,一共二十几笔。
尽管曹震焦忧、愤懑、诅咒不绝,而震二奶奶却很沉着,甚至还不时露出些微得色,这就让人莫测高深了。
“下次魏剥皮再请你去问话时,你告诉他,要问的事太多,又隔了那么多年,而且账簿也都收了去了,得一件一件慢慢儿想,慢慢儿查。”震二奶奶又说,“你要格外表明,这并非有意拖延,请他设身处地想一想,也会知道是件没法儿急的事。”
“话我会说,事情可就不知道怎么办了。照你的话,迟早有个结果给他,我可想不出来怎么样才会有交代得过去的结果。”
“你别管。‘没有金刚钻,不搅碎瓷器’,他会剥皮,我会抽筋。走着瞧吧!”
曹震既信又疑,静下心来细想一想,总觉疑多于信,“你还打算治魏剥皮?”他问,“你是怎么抽他的筋?”
“我已经看出一点儿毛病来了。你等我好好儿想一想,等想停当了,我自然要跟你商量。”
听得这一说,曹震才比较安心,第三天见了魏剥皮,将震二奶奶的话,照本宣科地说了一遍,魏剥皮也久知震二奶奶是厉害角色,当下说道:“尊夫人是女中豪杰,说的话真是掷地作响,几时可以有结果,请尊夫人自己定规好了。只要不误范制军复命的期限,怎样都可以。”
“像这样的事,最晚到什么时候就必得复命了?”
“查封之日,已先拜折复命,说在清查了。”魏剥皮以一种自己人相商的语气说,“老兄也是老公事,这种事复命愈早愈好。为什么呢?查清楚了才能复命,一时不能复命,就是一时查不清楚,显得内情复杂,若往坏处去想,对令叔很不利。”
话虽含蓄,曹震却听得出来,“内情复杂”,而“往坏处去想”,自然是弊端深重。魏剥皮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曹震认为应该重视。
震二奶奶却不以为然:“别听他的!”她说,“等他来催,要催得紧了,我的招数才施展得开。”她紧接着又说,“不过,如今似乎不能不告诉四老爷了。”
应付官事,都是曹震夫妇在办,曹出面,亦不过摆个样子而已。此刻震二奶奶认为应该告诉曹,在曹震自然照办,他用最省事的办法,把魏剥皮写下的询问事项,直接送了给曹去看。
这一看,使得性情和平的曹,也忍不住动怒,将曹震找了去,一开口就问:“你怎么把难题都推给你媳妇?她是妇道人家,本不宜干预公事的。”言时声色俱厉。
曹家的家规甚严,见此光景,曹震赶紧垂手弯腰,赔笑答说:“原是侄儿媳妇的主意。我也认为不妥,她说她自有作用。拗不过她,我只好照办。”
听说是震二奶奶的主意,曹怒意稍解,但曹震的错处还有,“就推在她身上,也该有个分寸。你看,”他指着纸面说,“这一款,是老太爷手里的事,那时你媳妇还是马家的姑娘,你也推在她头上,岂非荒唐?”
斥之为“荒唐”,已是极重的语气,曹震不敢再辩。但内心自问,并不荒唐,因为推在震二奶奶头上,原是无可奈何的搪塞之计,只为应付眼前,只要搪塞得过去,就算做对了。
“如今这么一大堆疑难,你怎么答复人家?”
问到这一句,曹震方始从头细说,曹怒意全消,但也像曹震一样,心中有个极大的疑团,不知道震二奶奶的葫芦中,装着什么药到病除的仙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