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数着日子望回信,马夫人与夏云每天谈得最多的,就是猜测秋月的回信中,会说些什么——是芹官的主意,由他代笔,用夏云出面给秋月写了一封信,这样,一路的琐琐屑屑就都可以谈了。信里特别关照秋月,希望她也不厌其详地叙一叙别况,“以慰客中岑寂”。
王达臣的足伤,日有进步,到得腊月二十九那天,已能下床,拄着一根拐杖进来见马夫人。一番慰问之后,马夫人便说:“明天就过年了!我不拿你当外人看,明天晚上你到这里来‘散福’。”
不说吃年夜饭说“散福”,是因为虽在客边,礼不可废,马夫人预备除夕祭祖、祭余受胙,俗称“散福”。
“这——”王达臣有些踌躇道,“恐怕不便。”
“有什么不便?难得在客边一起过年,也是缘分,没有什么尊卑上下、男女之别。”
“太太这么说,我不能不识抬举!”说着,要起身请安致谢,让芹官一把按住了。
“王二哥,”芹官问道,“派去的人,明天能回来吗?”
“我再三叮嘱,一定要在年三十以前赶回来,这几天老天爷帮忙,每天都是大太阳,照道理一定赶得回来。不过,”王达臣略停一下又说,“我关照去的人办一件事,倘或很顺利,说不定今天下午就能回来,如果有噜苏,也许晚个把天。”
听这一说,夏云想起送灶那天他的诡秘笑容,立即便问:“王镖头,你是要办一件什么事啊?”
王达臣微笑答说:“不知道办得成,办不成?反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听他还在卖关子,夏云不由得有些生气,就懒得再理他了。
见此光景,王达臣便即解释:“不是我不肯说。这件事办不成,没有什么关系,办成功了,大家都会高兴。如果我事先一说破,办不成功,都会觉得扫兴。夏云姑娘,你别生气。”
“哪里?”夏云由愤然变为歉然,她笑笑说道,“我不知道你这件事办成了,为什么大家都会觉得高兴?反正一半天的事,等着瞧吧!”
于是,这一天便又有了新的话题,都在猜测,王达臣派他伙计去办的是件什么事。
“我猜是去找一个人来!”棠官很有把握地说。
真是语出惊人,马夫人便问:“找一个人!找谁啊!”
“郭猫儿。”棠官答道,“找郭猫儿来让太太过年笑一笑。”
“你真是异想天开。”芹官大笑,“你迷郭猫儿,都快疯了。”
“你倒别说他异想天开。”马夫人说,“棠官的话真有点道理,不过不一定是郭猫儿,也许是从戏班子找几个孩子来,让咱们热闹热闹。”
由于马夫人的话,棠官越有信心,但他仍旧相信找的是郭猫儿,为了急于揭开谜底,他私下去向王达臣求证。
“王二哥,你要办的那件事,是去找一个人是不是?”
王达臣吓一跳,“你怎么知道?”他问。
这一下,棠官脸上飞了金似的,大声说道:“我猜到你心里了,是不是?你是派人到扬州找郭猫儿,郭猫儿不一定肯来,所以预先不能说破,免得大家扫兴,是吗?”
王达臣哈哈一笑,他也知道棠官迷郭猫儿,笑完了说:“不错,不错。我是怕郭猫儿不肯来,第一个扫兴的就是你,所以不愿多说。既然你猜了,我也不瞒你,万一不来,你可别觉得扫兴,我在徐州另外替你找。不过没有郭猫儿那么好就是了。”
这番话说得棠官心旷神怡,得意非凡,急急奔了回去,告诉马夫人。既然是王达臣亲口承认了,大家自然也都深信不疑。
可想而知的,棠官哪里还沉得住气,整天逗留在外,在王达臣屋子里玩一会儿,到大门外张望一会儿。望到天色将暮,来了一骑马、一辆骡车,马上那人,正是王达臣派到南京去的伙计小刘。
“来了,来了!”棠官飞奔着喊。
等王达臣拄着拐杖出来,那辆车已进了店,车把式和他的伙计下了车,一个卸骡,一个拿车凳,便知车中有人。王达臣便问小刘:“接来了。”
“接来了。”
这时棠官已到车前,揭开车帷,只见下来一个人,身穿灰布僧袍,头戴一顶乌绒“顶包”,入鬓长眉,覆着一双清澈如水的凤眼。棠官觉得好面善,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棠官,你认不出是我?”
一听声音,棠官记起来了,“呀,”他失声惊呼,“你不是绣春吗?”
“对了!”王达臣笑道,“是绣春,不是郭猫儿。”
这一来,棠官才知道让王达臣耍了。然而仍有意外的惊呼,奔到马夫人面前,气喘吁吁地笑道:“我猜到一半,是一个人,是绣春。”
“是绣春!”夏云从里间奔出来问,“你不会看错吧?”
“怎么会看错?一身姑子打扮。”
这就不错了!夏云笑道:“怪不得!”
说着便迎了出去,首先看到的是小刘跟他的两个同伴,搬来极重的两个篓子、一个网篮,然后是王达臣与绣春兄妹俩。
“绣春姊!”夏云紧握着她的手说,“真没有想到你来。”
这时上上下下都从屋子里迎了出来招呼,绣春应接不暇,只有先向噙着眼泪站在廊上的马夫人合十施礼。
“你怎么来了?”
“我二哥派人来接我的,说太太在徐州过年等四老爷,问我愿意不愿意来陪陪太太?”绣春紧接着说,“太太动身我不知道,居然还赶得上来给太太送行。”
马夫人知道,绣春身在空门,肯远道跋涉到徐州来陪她过年,暗含着愿共患难之意,心里着实感动,眼眶越发润湿了。
“外面风大,”夏云说道,“请进去谈吧。”
到得堂屋,绣春才发现芹官,但只是匆匆叫应,他立即又退了出去,因为王达臣不肯进来,得陪着到他屋子去坐。
“王二哥,其实你先说破了也不要紧,害我们牵肠挂肚,每天都在猜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怕我妹妹不肯来,让大家扫兴。”
“不会的!”芹官答说,“绣春是重情义的人,何况她一向敬重你。”
“是啊!”王达臣看一看窗外无人,低声说道,“芹二爷,不瞒你说,我把她找来,一半是陪太太过年,一半也是为了绣春,请芹二爷跟太太回一回,劝绣春还俗吧!”
“是的,是的。”芹官一迭连声地答应,“大家都有这个意思,我来想法子,切切实实劝她一劝。”
“重重拜托。”王达臣起身说道,“我不打搅了。”
等他一走,芹官随即赶往北屋,只见桌上大包小包,堆满了吃的、用的,绣春正在一一交代。
“这桂花鸭,是特为叫小刘儿到水西门马祥兴去买的,太太也能吃。”她一眼看到芹官,立即又说,“我替你带来一样好东西来。”
说着亲自从网篮里去捧出一个长方木匣子,竖着摆在桌上,抽开屉板,里面是一球水仙,用只里白外红的大碗供养,根茎周围堆满了五色雨花台石子。
“太妙了!”芹官推一推棠官,“快去找清水来。”
“这里有。”堂屋里原有一小缸清水,夏云兜了一瓢,芹官接到手中,小心浇在碗中,五色石子得了水色,越发可爱。
“谢谢,谢谢!”芹官也是合十当胸,“真不知何以为报。”
“我带了一块绫子来,请你替我写一通《心经》,不知道赶得出来,赶不出来?”
“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没有多少字,我陪你吃一天素,就赶出来了。”芹官又问,“你这是干什么用?”
“我要绣一卷《心经》。”
“那,”棠官又放厥词了,“以后不叫你绣春,叫你绣经好了。”
“说得好!”绣春很高兴地摩着棠官的脑袋说,“越来越聪明了。”
于是又提到棠官迷郭猫儿的话。笑声喧阗,客边凄清,一扫而空,马夫人的兴致也好了,“今晚我大概能多吃半碗饭。”她问,“夏云呢?该开饭了吧?”
“还得一会儿。”夏云恰好回来,在窗外接口答了一句,进门又说,“临时支的一个小厨房,倒有两副锅勺,如今又得现置一副,刚刚办来,把绣春姊的素菜做得了就开饭。”
“其实也无所谓。”绣春说道,“敬佛敬在心里,不在表面上。”
“这话不错。”芹官想起王达臣的嘱托,乘机说道,“绣春,你开了荤吧!”
这是劝她还俗,绣春没有想到会这样开门见山地说,一时竟无从置答。马夫人亦觉得有机可乘,随即加了一句:“绣春本来就没有出家。”
这话更让绣春无法置答,只好这样说道:“咱们不谈这个。”
“对!”马夫人向芹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操之过急,“咱们先不谈这些。”
于是只叙家常,随意闲谈,到得饭后,马夫人回卧室,绣春跟了进去,这才到了深谈的时候。
“我听说四老爷出了事。”绣春不胜黯然地,说“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
“唉!”马夫人叹口气,“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如今也不必怪谁,只望抄了家就算了。”
“也不必怪谁”这句话,自是指曹震夫妇而言,绣春在这方面自不便多说,默然半晌才问了一句:“二奶奶总留了退步?”
“也不见得。”马夫人又叹口气,“这一阵子闹得天翻地覆,你大概还不十分清楚,我也懒得说。总而言之一句话,只有望将来了。”
“是!”绣春深深点头,“到底有王爷在,芹官又不是没有出息的人。”她忽然又问,“我听说春雨走了,是——”
“是她自己不好。”马夫人答说,“如果她像你这样子念旧讲情义,我又怎么忍心撵她?”
绣春对春雨的事,原有所闻,但一直不肯相信,如今自马夫人口中证实,忍不住感叹:“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话又说回来,到底还是有良心的居多。像你这一次来,我实在很安慰。”马夫人忽然有个主意,“绣春,你跟我一块儿进京好不好?”
绣春大感意外,不由得仔细看了看马夫人的脸色,要辨别她这话是信口而言,还是真有此心?如果真有此心,目的又是什么?
看她殷切的神情,不像是随口一句话,绣春便即问道:“我跟太太进京,不是一个累赘?”
“怎么会是累赘呢?”
“譬如说,这一路去,饮食上——”
“你不是说无所谓吗?”
一句话将绣春堵得开不了口。她这时已省悟了,她二哥把她接了来,名为陪伴旧主,其实是请旧主用情面压迫她还俗。既然如此,又岂是言语上耍些花巧,能够搪塞得了的?
意会到此,随即说道:“太太的好意我完全明白。这件事我在菩萨面前起过誓,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反正我在这里陪太太过年,等几时闲了,我的下情,细细禀告。”
“好!”马夫人是嘉许的神态,“只要你知道我是好意就行了。隔了这么多日子,咱们家如今又落到这步田地,你也应该饶了你们二奶奶!”
“太太,太太!”绣春惶恐万分,不觉双膝跪倒,“这话我绣春怎么当得起!当初我也并不怨二奶奶——”
“我知道,我知道。你快起来,让人瞧见了不像样。”
说着,马夫人亲手来扶。绣春站起身来,见她眼圈都红了,不免既惊且疑,不大明白她因何伤心?
“你二奶奶也是自作自受。”马夫人很吃力地说,“我也弄不清楚她到底有那事没有?反正你二爷那个横劲儿,差点就动刀了!依她那么要强的人,忍气吞声,像个童养媳似的,我想都替她难过。”一面说,一面真的掉泪了。
“太太别说了!这一场灾难,把一切都遮过去了,抬起头来往前看,就巴望芹官吧!”
“你二奶奶也是这么个心思,也不知道芹官自己想过没有,多少人的希望寄托在身上。”
“他一定想过的。”绣春很认真地说,“从老太太去世以后,我看芹官一回比一回长进,如今很像个大人样子了。”
由此开始,话题便转到芹官身上。由芹官又谈到春雨,马夫人将她的行为都告诉了绣春,同时一再叮嘱,这件事要瞒着芹官的,务必当心,别在口风中露出真相。
这样一直谈到三更已过,方见夏云出现,马夫人这才想起,“你在哪里?怎么一直不见你的影子?”她问,“绣春的床安在什么地方?”
“跟我一房睡。”夏云答了又问,“包了饺子,还蒸了年糕,特为替太太蒸了一笼甜的,要不要尝一块?”
“也好。”
“你也能吃。”夏云对绣春说,“我还替你包了素饺子。”
“这一来就是三种馅。”
“太太的馅是什么?”
“羊肉西葫芦。”夏云笑道,“今天头一天,不找你帮忙,明儿个可就不当你是客人了。”
“本来就不是客人。”绣春一面说,一面走了出去,帮着摆桌子预备吃消夜,少不得要问起芹、棠兄弟。
“棠官睡了。”夏云答说,“芹官不知道怎么样,刚才我看他在写字,说是要替你写《心经》,得把字练一练。”
“临阵磨枪,也好不到哪里去。”马夫人说,“叫人去问问他,饿不饿?”
“等我去。”绣春出了堂屋,绕回廊到了芹官窗下,悄悄张望,只见一大堆写坏了的废纸,心里不免感动,就在窗外说道,“息息吧!”
“原来是你。来,来,进来坐。”
“太太说你临阵磨枪,也好不到哪里去。”绣春进了屋子笑道,“请你吃消夜去呢!”
“太太还没有睡?”
“一直在跟我聊天。”
“聊些什么?”
“话很多。”绣春急忙又加了一句,“不过都是闲白儿。”
这便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芹官微笑说道:“回头也跟我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