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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啊!”曹将在廊上侍候的何诚唤了进来,随即吩咐,“你到中门上,传话给震二奶奶,说贵客等得久了。”
“是!”何诚答应着,略停一停,看主人别无叮嘱,便退了出去,到中门上传话。
话传到萱荣堂,震二奶奶正在跟锦儿与秋月商量,何谨来了好些日子,应该打发他回徐州去看看,顺便捎带些什么吃的、用的东西去。这一来话题中断,锦儿起身便走。
“你上哪儿去?”
“我叫人把第二道点心开出去。”锦儿答说,“再拖他一会儿。”说完,掀帘而去。
“震二奶奶,”秋月问道,“你主意打定了没有?”
“打定了!”震二奶奶答说,“我还是照我原来的办法。这件事,我想了不止一天了,怎么样也躲不过去,倒不如我见一见他,当面说清楚了,一了百了。不过,秋月,你得替我打接应。”
“当然。你吩咐吧!”
“回头我先出去。谈得拢便罢,谈不拢就要你来接应了。”震二奶奶又说,“是怎么个接应法,我都写下来了。回头你打开我的梳头盒子就看到了。你坐一会儿,我去换衣服。”
目送震二奶奶的背影消失在后房,秋月坐了下来细想她的话,莫非震二奶奶这一阵子无聊,看《三国演义》入了迷,还留下什么锦囊妙计不成?
转到这个念头,既困惑又好奇,渴望看一看她的“锦囊妙计”,心里寻思,此刻便去开她的梳头匣子如何?
踌躇未定之际,只听“咕咚”一声,是重物倒在地板上的声音,怕是震二奶奶摔跤了?秋月这样想着,毫不迟疑地,直奔后房。
门帘一掀,秋月自觉魂灵出窍,想极声大喊,却喊不出口,只不自知地用手按着左胸,而那正也是一把金光闪闪的解手刀,插入震二奶奶身子的部位。
“怦咚、怦咚”的心跳,仿佛在问:“怎么办,怎么办?”秋月此时的感觉是悲多于惊,惊又多于悲!多少天来,她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怕会出什么不测之祸,但却不敢将她的感觉跟锦儿去谈,怕会替她增添不安。否则,也许就不会看到眼前这等悲惨的景象!
“怎么办,怎么办?”心里的这个声音,愈来愈响,在不知怎么办之中,秋月觉得孤立无援,而就是这个感觉,让她回复了本性,曹老太太多年教导、鼓励、培养出来的果断性格。她想起曹老太太讲过的许多临危不乱,不为感情左右,亦不为浮言所惑,冷静地、也是狠心地为大局做最好的打算的故事。
这一转念间,她的心定了下来,思路也变得很敏锐了,震二奶奶是求仁得仁,照她的意思去做,比救她更要紧,而况看样子,已是不救的了。
于是她疾趋数步,跪在脸如金纸、双眼将闭的震二奶奶身边的血泊中,用低沉清晰的声音说道:“二奶奶,你真有担当,死得重于泰山!有什么话交代,秋月拼死也要替二奶奶做到。”
“梳头匣子——”
“我知道。”秋月抢着说,“那以外的话。”
“让绣春回来!”震二奶奶气息微张地说,“这把刀给芹官。上面有我的血,要他记住,读书上进,别,别让我白死。”死字几乎无声,也再不会有声音了。
“二奶奶,二奶奶!”秋月大声喊着。
任何反应都没有,秋月屏着气探一探鼻息,确知已经咽气,不由得闭上眼睛挤出一眶泪水。然而她没有工夫去体味哀痛,站起身来,直奔外房,正遇见锦儿,只见她双眼睁得好大,脸都吓白了。
“怎么啦?看你身上的血,还有手上。”
这一问,秋月倒是一愣,遇见锦儿,不曾在她预期之中,身上会沾了震二奶奶的血,更未想到,于是定定神说道:“你等一下!”
一面说,一面去开震二奶奶的镜箱,上面有张纸,只写的一句话:“姓魏的逼出人命来了!”
这一下,秋月对于震二奶奶的死因,里外皆明,彻底了解了。她本已想到,震二奶奶是以死殉曹家,打算着两江总督看这死得可怜,诸事从宽。现在才知道,她早就打算着要抽魏剥皮的筋了!
“锦儿,”她加重了语气说,“你先把心稳住,仔细听清我的话,姓魏的逼着要见震二奶奶,欺人太甚,逼出人命来了!”
“什么?”锦儿抓秋月的肩膀问。
秋月还怕她不能领会震二奶奶的意思,便作为提示地大声说道:“震二奶奶让姓魏的逼死了!你自己看去,已经没有救了。”
及至锦儿抚尸一恸,自然里外都惊动了,但曹家的规矩严,下人们只是悄然疾走,低声相询:出了什么事?却没有一个敢随便闯了进来的。
唯一的例外是总管吴嬷嬷。由中门赶到萱荣堂,听得里屋一片哭声,独有秋月静悄悄地站着,面容哀戚,却未流泪,不由得一愣,站住脚问道:“秋月姑娘,怎么啦?”
“震二奶奶寻了短见。都是叫两江派来的官儿逼的。”
吴嬷嬷既惊且诧,“震二奶奶会寻了短见?”她有些不能相信,急急问道,“救下来了没有?”
“救不活了!”秋月说道,“吴嬷嬷,震二爷正好不在家,请你跟四老爷去回一声。”
吴嬷嬷看她脸色深沉异常,再将她前后的话回味之一遍,已有领悟,便即点点头说:“等我先进去看一看。”
“别看吧!吴嬷嬷,你老人家看了会受不了。四老爷若问是怎么死的?你说,自己拿刀扎的。”
“拿刀扎的!”吴嬷嬷脸色大变,“扎在胸口上?”
“是的!扎得好深。”
“嗐!”吴嬷嬷大大地喘了口气,“震二奶奶真狠!”一面说,一面摇晃着白发盈颠的头走了。
一出中门,下人们都围了上来,探问消息。吴嬷嬷不说震二奶奶是怎么死的,只说:“预备办丧事吧!找跟震二爷的人,看在哪里,赶快请回来。”
“是,是震二奶奶?”刚刚赶到的何谨问说,“什么急病?”
吴嬷嬷心中一动,立即有了主意:“老何!你来。”说完,她掉头复进中门。
何谨也就跟了进去,秋月还在廊上,泪眼汪汪的锦儿,正从里面出来,一见吴嬷嬷放声又哭。
“锦儿姑娘,别哭,咱们商量大事。”
于是四个人聚在堂屋中低语,吴嬷嬷先将震二奶奶自裁的情形略说一说,然后提出一个看法。
“既然震二奶奶是让来的那官儿逼死的,咱们得想法子留住他,等震二爷回来,再做道理。如果这会跟四老爷一回,那官儿马上就拱拱手走了。怎么办,是不是合适?秋月姑娘你倒想呢?”
听这一说,秋月便知吴嬷嬷也了解了震二奶奶的死因,深深点着头说:“吴嬷嬷的话一点儿不错。”她又问,“何大叔,你看该怎么办?”
何谨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会儿外头已经有点知道了。四老爷当然要查问,可不便马上就指实了,说是让来客逼死的。最好里面闹一闹,我到外面见机行事。”说完,匆匆忙忙地走了。
秋月与吴嬷嬷都深解何谨的用意,这种近乎诬陷的行径,宜乎妇女出面,要用指桑骂槐的手段,使身受者疑惧不安,而又无法要求澄清,更无法破脸,始为上策。否则,仓促变起,真相未明,便即率直指责,旁人一听便知怀着成见,这场官司就落下风了。
办法是不错,可是让谁来闹呢?秋月正这样在想,忽然发现季姨娘急急奔了来,不由得失声说道:“好了!来了个会闹的人。”
“震二奶奶呢?”季姨娘慌慌张张地,“今儿早上还见过面,又说又笑的,现在——”
“现在,再也见不着人了!”锦儿哽咽着说,“震二奶奶死得好惨!”
“在哪里?人在哪里?我看!”
等季姨娘抢步进去一看,立即号啕大哭。这倒不是假哭,她本来就是易于冲动的性情,最近这一阵,由于震二奶奶极力修好,居然真的生了感情,加以季姨娘又痛破家,亦念爱子,早就积蓄了一肚子的泪水,此时恰好“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所以此时放声一恸,声势惊人。
一面哭,一面抚摸尸身,等碰到刀把上,秋月急忙提出警告:“拔不得,一拔血会飙出来!”
“可怜啊!”季姨娘住了手哭诉,“这么要强的人,会拿把刀扎在自己胸口上。好死不如赖活,震二奶奶你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忍心走了这条绝路?”
“震二奶奶是让人逼死的。”冬雪由秋月授意,鼓励她说,“就是那个叫魏剥皮的赃官。季姨娘,你不替震二奶奶申冤,咱们吃亏就吃定了。”
一听这话,季姨娘一止哭声,泪眼婆娑地望着冬雪说道:“你说!你说!你教我怎么替震二奶奶申冤?”
“先要让魏剥皮知道他逼出人命来了。季姨娘你得替大家出气,给魏剥皮一个难看。”
“好!”季姨娘很快、很响亮地答应,“我去。”
秋月怕闹得太厉害,成了僵局,不好收场,便即拉住她说:“季姨娘,你别指出名儿来,只哭震二奶奶苦命,叫人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寻了短。这就够了!四老爷也不能说你不对。”
“啊!四老爷在那里。”冬雪接口,“你别去吧!”
这是激将法,季姨娘的勇气自然被激出来了,“怕什么!”她说,“人死了还不许哭?皇上也不能这么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