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看到红绫题签《北齐校书图卷》的字样,曹失声说道:“这幅画找到了!”
何谨不解所谓,只说:“是阎立本的真迹。”他一面将画轴展开,一面指着“蕉林书屋”的印文说,“是梁家流出来的,可惜不全。”
“怎么不全?”
“四老爷看题跋就知道了。”
原来题跋中说,北齐文宣帝高洋诏文臣十一人校定群书,以教皇太子,但图中只剩下了四个人,所以说“不全”。
“就是不全,也还是稀世之宝。”曹说道,“四年前,皇上传口谕,说曹某人忠厚谨慎,不会出乱子,把我归入怡亲王照看的名单。当时我跟老太太说,怡亲王收了三幅唐画,一幅王维、一幅吴道子、一幅杨升,咱们把阎立本的这张画送他,凑成四幅,岂非美事?老太太答应了,哪知过几天再问,说是‘不知道搁哪儿去了,慢慢儿再说吧’!就此没有下文了。我以为真的找不到了,哪知还在。”
“这么名贵的东西,怎么会找不到?”何谨慢吞吞地说,“大概是老太太怕有忌讳。”
“忌讳!”曹抬眼问道,“什么忌讳?”
“四老爷倒先看看陆放翁的这段跋。”
这幅画五段题识,都出于宋人,范成大居首,陆游列在第四,题的是:“高齐以夷虏遗种,盗据中原,其所为皆虏政也。虽强饰以稽古礼文之事,如犬着方山冠!而诸君子乃挟书从之游,尘埃膻腥,污我笔砚,余但见其可耻耳。淳熙八年九月廿,陆游识。”
看完,曹惊出一身冷汗,“怪不得!”他说,“这让皇上知道了,咱们曹家不就成了汪、查两家之续?”
这是指汪景祺、查嗣庭而言,一为《西征随笔》,一为乡试出题犯忌讳,被祸极惨,记忆犹新。曹想起来不寒而栗,自己吓自己,脸色苍白,不住喘气,好半天作声不得。
何谨没想到,一句话的影响,如此严重!心里既不安,又抱歉,赶紧将画挪开,换了一杯热茶,捧给曹,他接过来喝了两口,才能启齿:“咱们家,还真是少不得老太太这么一位当家人。如果老太太在世,不至于会有今天。”曹喝了口茶说,“我在京里听说你震二爷夫妇闹得不可开交,而且是丑事。我见了二太太都不好意思问。倘若有老太太在,何至于有此外扬的家丑?”说着,不由得喟叹,脸色变得极其阴沉了。
见此光景,何谨亦为之黯然,想劝而无可措辞,只好用别的话岔开这一段,“四老爷,”他说,“实在说,这幅画送怡亲王,物得其所,确是好事。倘或四老爷决定这么办,我倒有个主意。”
“喔,”曹先没有听清楚,抬起眼来看着何谨,思索了一会儿,才记起他的话,便即问说:“你有什么主意?”
“把陆放翁的那段跋拿掉,重新裱过,不就没有忌讳了吗?”
曹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说:“这倒使得!就不知二太太的意思怎么样?”
“不会舍不得。”何谨停了一下又说,“而况这是件求之不得的事。”
所谓“求之不得”是正遭祸事,全靠怡亲王缓颊,有这么一条可以致意的路子,在马夫人自亦是求之不得。这番含蓄的意思,曹自然听得出来,便又深深点头。
“光是一幅不像样,至少得再配一幅。”
“那就在余下的五幅中挑选。”何谨答说,“有了画,再挑一张字,就成对了。”
“言之有理。”曹问道,“你看挑哪一幅?”
何谨随手取了一轴,展开来看,入眼便知是苏字,牙色宣纸上,苏东坡写了他的一首寒食诗,字前小后大,余幅有黄山谷大字行书的题识。纸幅犹自有余,董其昌用小字行书写了一篇跋:“余生平见东坡先生真迹,不下三十余卷,必以此为甲观。已摹刻戏鸿堂帖中。”
“苏字还有比这好的。不过有董香光这篇跋,不算最好也算最好了。就是它吧!”
“要送就得快。”何谨意在言外地说,“送得越早越好。”
“只有让二太太带去。”
“二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动身,王老二的伤势还没有好透,骑不得马。”何谨建议,“不妨让王老二派一个伙计,专程走一趟,请朱师爷代送。”
刚谈到这里,只听门外何诚的声音:“回四老爷的话,铜山县王大老爷派人送了一桌菜,还有信。”
曹大为诧异,半夜里送筵席大是奇事,也不知这铜山县的“王大老爷”是谁?等将何诚唤了进来,接信一看,才知来历。
原来铜山县的知县,名唤王朝禄,当年曾受曹寅的提拔,与曹亦曾见过数面。说起来原是泛泛之交,不道信中写得极其恳切,叙旧以外,说刚得信息,本来要亲自拜访,只为时逢除夕,官场有许多仪节,他身为首县,不能不加应酬,只好元旦来拜年。又附了一份帖子,年初二中午,请曹吃饭。
“这可糟了!”曹皱着眉头说,“我这一露面,一道、一府,还有河务同知衙门,都得应酬,年初五都脱不掉身。”
“王大老爷派来的听差还在等回帖。”何诚问道,“四老爷要不要亲自交代他几句话?”
曹沉吟了一会儿说:“不必!我写封回信。”又向何谨说道,“你到二太太那里去要个赏封来。”
等何谨取来四两银子的一个赏封,曹信也写完了,一起交给何诚去打发了来人,方将信中内容告诉何谨,向他问计。
“我归心如箭,哪有工夫应酬?不走就一定被拖住了,我告诉王大老爷,说路过徐州,明天一早就走。万一王大老爷不信,明天真的来拜年,这可怎么办?”
“只有找个地方躲一躲。”
“什么地方?”
何谨想了想说:“有座道观,叫紫清宫,地方很清静,老道法名玄胜,人很不俗,会下棋。四老爷到那里去下一天围棋吧。”
“也好!”曹问道,“远不远?”
“不远。”
“好!明天一早,连行李一起搬过去,跟柜上说我已经走了。”
“怎么?”窗外有人接口,“四老爷明天一早就走?”
“是夏云。”何谨一面说,一面掀开门帘,放她进来。
“不是真的走,是躲应酬。”曹又问,“二太太睡了没有?”
“二太太让我来问四老爷,那一桌菜怎么办?吃不了糟蹋了可惜。”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请二太太做主好了。”
“是!”夏云要的就是这句话,因为马夫人已有了主意,要拿这桌菜送镖局,但照道理不能不先问一问四老爷。
“你回去跟二太太说,我还有点要紧事跟她谈,看今晚上方便不方便,不然,就是明天一早谈。”
“我想没有什么不方便。”夏云答说,“我先回去跟二太太说,四老爷就请过来吧!”
要谈的就是送画的事,马夫人自然一口应承,至于如何派人,责成何谨跟王达臣去商议。马夫人所关心的是,何以曹要到道观中去过年初一。
“淮徐海兵备道驻徐州,如果不走,礼数上应该去拜一拜,那一来,一时就走不掉了。所以到道观里去躲一天。”
“那——”马夫人说,“让他们兄弟俩去陪你。”
“也好。”
“大年初一,”马夫人笑道,“别考他们功课,逼得他们坐立不安。”
曹笑一笑不作声,然后问道:“二嫂的意思怎么样?听说一时还不能走。”
“是的。王老二的伤还没有好,路上又非他不可。”马夫人紧接着说,“我想,绣春既能来跟咱们共患难,我也应该在徐州听听信息,看过了元宵怎么样。”
“这样也好!”曹答说,“等过了难关,我亲自护送二嫂回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