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你是好热闹的人,那种冷清清的日子怎么过得惯?”
“拿冷清看作热闹,就过得惯了。”绣春随口答说。
“这话大有禅机。”芹官笑道,“我跟你参禅好不好?”
“什么参禅?我不会。”
“会是不会,不会是会。”芹官拈了一支藏香在烛火上燃着,插在博山炉中,然后问道,“既入空门,何以未断尘缘?”
“什么叫尘缘?”
“就是俗家的缘分。”芹官又做解释,“譬如你来看太太,是念着往日的情分,这就是人间尘缘。”
“既在人间,如何断得了尘缘,如果断了缘,你我今天又如何能在一起?”
芹官一时无以为对,只是发愣,绣春不由得笑了。
“看你笨嘴拙舌,”绣春笑道,“还参禅呢!”
一听这话,芹官大出意外,既惊且喜地说:“原来你会参禅。”
“会是不会。”
“不会是会。我再问你:你从何处来?”
绣春已看出芹官的本意跟马夫人一样,是要用斗机锋的法子,将她驳倒了好劝她还俗,具此戒心,便先说破了它:“我从空门来,还向空门去。”
“错了!你从人间来,还向人间去。”
“错是不错。”绣春很快地接口,“空门在人间,人间非空门。”
“既然人间非空门,你怎么来在这里?”
“因为空门在人间。”
“然则人间就是空门?”
绣春心想缠来缠去,要陷入他的圈套了,于是略想一想答道:“空门亦是人间,我在人间仍旧是在空门。”
“那么你是从空门来,向人间去。”
“我是来处来,去处去,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着!”芹官喝道,“从曹家来,回曹家去!莫执迷不悟。”
绣春没想到他竟是开门见山当头棒喝,也像芹官先前一样,只是发愣了。
“好了,你输了!”芹官笑道,“‘禅心已作沾泥絮’,从今莫提了吧!”
绣春是争强好胜的人,身虽逃禅,本性未改,想了一下说道:“如今该轮到我问你了。你让我休提禅心,我偏提禅心,请问何谓心中禅,何谓禅中心?”
她说话一向很快,加以炯炯清眸逼视,别有一股慑人的气势,以致芹官一下子让她问住了。
“原来你也词穷理屈了!”绣春得意地说。
“词穷不见得理屈。莫非何谓心中禅,何谓禅中心,你就说得上来?”
这倒打一耙很厉害,绣春心想,倘或说不上来,便又落了下风,因而脸上微笑,腹中却在搜索枯肠。正当窘迫无计,快要认输时,忽然记起两句诗,便将长眉一扬,从从容容地念了出来:“何谓心中禅,‘死生哀乐两相弃’;何谓禅中心,‘是非得失付闲人’。”
“我服你了!”芹官欣悦地说,“是韩愈的诗,真亏你想得到。”
“我也不知道什么‘咸鱼’淡肉。庵里有本不知道哪里来的唐诗,没事看看,就当念一卷经。”
“‘这卷经’其实念不得。你是一片锦绣的大好春光,不比韩愈晚年失意远谪!就像这两句诗,也是无可奈何的旷达,我就不相信你能看得开。”
“有什么看不开?这个世界上能让我看不开的事,可以说没有。”
“事没有人有。午夜梦回,总有人影在你心里摇晃吧?”
“你说是谁?”绣春问说,“你是说我们那位二爷?”
“也是二爷,不过不是震二爷。”芹官遥遥一指,“远在关外的绅二爷。”
一听这话,绣春将头低了下去,芹官知道说中了她的心事。
但她却不愿承认,低声念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你也别灰心!你回来——”
“对了!我正要问你,”绣春抢着问道,“我回府里来干什么?”
芹官想了一下答说:“来共甘苦。”
“不对!苦可以共,甘没法儿共。”
“这话怎么说?”
“你们的甘,不是我的甘。”
“那么什么是你的甘呢?”
“没有。”
“何必这么说?”
“实情是如此。甚至于你们的苦,也不是我的苦。”
“这一点我倒相信。不过应该这么说,你的苦不是我们的苦。”
“噢!”绣春很注意地问,“你说,我的苦是什么?”
“是——”芹官搔一搔头皮,“也是一句韩愈的诗,怎么想不起来?”他攒眉苦思了一会儿,终于轻快地说,“想起来了!‘与众异趣谁相亲?’”
“你错了!爱跟我亲近的人很多。你知道,我的人缘总是好的。”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与众异趣谁相亲’是说没有真正相亲的人。世界上见了面不讨厌、不见面亦不会去想他的人最多,爱跟你亲近的大概都是这样的人。你倒想一想看,是不是如此?”
想一想果然,这是连绣春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因此,对芹官不免有刮目相看之感,体认到决不能再拿他当孩子看了。
“我在想,绅二爷一定是你常常想到的。”
“从何见得?”
“你说‘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这就是‘道是无情却有情’。六祖说得最好:‘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果然心目中——”
“好了!”绣春颇感窘迫,因为完全说中了她的心事,为了闪避,她故意说道,“我亦要改口称你芹二爷了。芹二爷,你倒说,从动身以来,路上总也常常想到几个人,想得最多的是谁?你说实话。”
“震二奶奶。”
绣春总以为他肯说实话,必是春雨为先,不道竟是震二奶奶,不免诧异。
看到她的脸色,芹官便问:“你以为是谁?”
“我以为总是春雨。”
“春雨其次。”
“再下来呢?”绣春好奇地问。
“秋月。”
“再下来呢?”
“锦儿。”
绣春点点头笑道:“再下来就轮到你那位小师娘了。是吗?”
那是指碧文,“不是。”他说,“再下来是你,然后才是我的小师娘。”
“慢慢!我算算看。”绣春又笑了,“还好,还好!我总算在前五名以内。”
“什么前五名?”门外有声,接着出现了夏云。
“如果夏云仍旧在南京,我就绝不会在前五名以内。”
夏云更不解所谓,芹官亦笑笑不作声,只问:“太太睡了没有?”
“早就睡了。”夏云指着钟说,“这会儿已经是大年三十了。”
一看已过子时,绣春先就失声惊呼:“可不得了!明儿还有好些活儿干呢!睡吧!”
“再坐一会儿也不要紧。”芹官说道,“客边一切从简,明天也不会有多少事,睡晚些不要紧。”
“明天要拜供。也不能睡得多晚,不过说几句话也不要紧。”夏云忽然说道,“喔,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了,听说四老爷已经经过了济南,总在这一两天,就可以到红花埠。”
“哪里来的消息?”
“倒不知道。我是听何大叔说的。”
一听曹将回,芹官不免上了心事,因为免不了要查问功课,当时便说:“但望四老爷迟几天到。”
“为什么?”夏云、绣春不约而同地问。
“好让我把功课赶起来。”
“那,”绣春说道,“我可不能请你写《心经》了。”
“何至于连给你写篇《心经》的工夫都腾不出来?那真正叫别过年了!”夏云发现芹官双眉微蹙,便又说道,“你不用犯愁!可是过年,又是在路上,再说四老爷跟太太见了面有好些正事谈,哪里有闲工夫来查问你的功课?”
“如果要查呢?”
夏云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怎么往你身上推?”
“你不会说,你按期作的文章,写的字都交给我了。四老爷问我,我就说不知道搁在哪口箱子里了,得现找,四老爷真的要我找,我出去打个转,回来说找不到,还不就算了?”
“这是指以前的窗稿,动身以后,在路上也得有功课啊!”
“路上还做功课?”夏云颇有匪夷所思之感,接下来又说,“你不是到处题诗吗?那不也是功课?”
“说得不错!”绣春接口说道,“这又不是打运河走,在船上摆开笔砚,能慢慢儿作文章。车上、马上,除了作诗还能做什么?”
听她们俩一说,芹官愁怀一展,原来他学作文章已经“完篇”了,所谓“文章”指八股文,是芹官最痛恨的文字。规定逢三、逢八作文,一个月六稿,大半年的辰光积下来,起码也得有个三四十篇才能交账,而他的八股窗稿,一共不到十篇,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如今让夏云为他设计了规避之道,就不愁他四叔查问了。
“亏得你们俩替我出主意。不过,我的诗还要推敲。”芹官精神抖擞地,“你们睡去吧!我来挑灯夜战。”
“也不忙在一时——”
夏云不待绣春话毕,便抢着说道:“你让他去!弄妥当了安心过年也很好。反正明儿白天没他的事,尽他睡大觉好了。”
于是,为他在火盆中续了炭,重新沏了一壶茶,夏云又把她自己炖在“五更鸡”上的一罐莲子红枣薏仁江米粥去挪了来,一切妥当,方始辞去。
芹官洗了一把脸,剔亮了灯,开始改诗,倒不是推敲工拙,而是把那些略涉绮情,或者意近萧索的句子改一改,不过改而不去,原稿还是留在那里,将虽改而不愿留的新稿,重新抄了一遍,约莫二十多首,什九是近体,觉得古风少了些,但也只好由它了。伸个懒腰,看一看钟,已是丑末寅初,天色虽暗,前面已隐隐有车马声,赶路的旅客在动身了。
芹官觉得头上沉重,怕是中了炭气,便先开了窗子,又开了房门,想到走廊去吸几口破晓的清新之气。
不道一开了房门,便发现火光一点,揉揉眼再看,看出是燃着一支香,接着发现了人影,恍然大悟是绣春在做早课,便不敢惊动她。
“你的‘仗’打完了?”绣春起身,轻声问说。
“打完了。”芹官缩身回屋,绣春跟了进来,只站在门口,他指着桌上的诗稿说,“勉强可以交差。”
“那就快睡吧!”说着绣春便要退出去。
“不,不!聊一会儿。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我竟不知道。”
“你心无二用,怎么会知道?我本想在里头做功课,怕点香熏醒了夏云跟棠官,所以到堂屋里来念经。”
“你还念经?”芹官越发诧异,“我怎么没有听见?”
“菩萨听得见就行了。”
“原来你是默念。”芹官忽生好奇,很谨慎地问,“绣春,我想问你句话,不知道是不是罪过?”
“罪过是你自己的,怎么来问我?”
“言之有理。我不怕罪过。”芹官问道,“你是一心念佛呢?还是念着念着就想到别的事上头去了。”
“这也是难免的。要念经的时候能够不生杂念,我没有那分道行。”
“你的道行已经很高了,说的话透彻得很。”芹官问说,“今天呢?有些什么杂念?”
“我一直在想震二奶奶,觉得她真可怜!”
芹官大感意外:“我可不敢这么想!”他摇摇头。
“你不是不敢,你是不忍。我跟震二奶奶这么多年,她的性情我摸透了,说她可怕、可恨、可恶,都还不算什么,唯独说她可怜,简直把她糟蹋了,绝决不受!可是,不管她受不受,我可忍不住这么在想。这也不是忍心这么去想,是自然而然打心底出来的意思。”
芹官点点头,黯然说道:“你不但摸透了震二奶奶的性情,也说到了我心里。人,可真是错不得一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除非——”芹官凄然欲泪,真是不忍说下去了。
“也不必‘百年身’,”绣春用安慰他的语气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在一转念间,自然有安身立命之处。”
“这话倒也是!”芹官深深点头,“如今这一场家难,明摆着是她决心打算顶了起来,这一转念间,不但她自己有了寄托,别人也会觉得她到底有担当,不是那可怜巴巴的人。不过,要大家都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慢慢儿来!修行到了,自成正果。”绣春起身说道,“你该睡了。我看你上了床我再走。”
被是早叠好了的,绣春上前一摸,将“汤婆子”取了出来,然后来替芹官宽衣。他急忙退后一步,合十说道:“不敢,不敢!”
绣春也不勉强,先关了窗户,又检点了炭盆,看芹官已经解衣上床,便替他去掖被子。她的手很软,在他颈项之间拂来拂去,不由得心中一荡,但不待绮念浮生,便强自闭目克制。
“明儿上午没你的事,尽管睡!太太那里我会跟她回。”
人是走了,影子却还留在芹官脑际,由绣春想到锦儿,又想到秋月,不由得将他家几个女子逐一做个比较,锦儿华丽、秋月幽秀、春雨妩媚、夏云隽爽、冬雪娇憨、碧文端庄,各具一格,并皆佳妙,但比起绣春之具多样面目,真所谓仪态万方,却都相形见绌了。这样的绝色,在五更独坐中磨尽青春,在芹官想来,不止于可惜,真是令人不甘。
心事如潮,加以爆竹此起彼落,芹官直到天色已明,方能入梦。等一觉醒来,只见绣春在他屋子里折锡箔。
“什么时候了?”
“未初三刻。”
“唷!”芹官一翻身坐了起来,“睡得失晓了。”
“四老爷今儿晚上到,”绣春一面取件丝棉袄披在他身上,一面告诉他说,“何大叔跟我二哥的伙伴一早去接了,棠官也要跟了去,何大叔说骑马不是坐车,又是灰沙又是风,不必去受这个罪,反正到晚就见着四老爷了。夏云也不许他去,到现在还在那里闹别扭,回头你让他一点儿。”
“不要紧!”芹官答说,“我只许他一件事,包管他马上就会高兴。”
“什么事?”
“回头你就知道了,暂且卖个关子。”芹官问道,“你们吃了饭没有?”
“多早晚了,自然吃过了。”绣春问道,“有饼,有饺子,也有米饭。你想吃什么,我去告诉夏云,替你准备。”
“我吃素饺子好了。”芹官答说,“吃一顿素斋,把你的《心经》写起来,了却一桩心愿。”
“这也好。横竖下半天没有什么事。”
于是叫小丫头打来脸水,绣春又替他重新打了辫子,穿上长衣服,先去见了马夫人,回来吃过饭,略息一息,重新洗手,准备写经。
这时绣春已替他磨好了一砚的墨,取出带来的一卷白绫,已打好了朱红格,下面用宣纸衬着,左端卷起,右端铺开,用两方铜尺压住。芹官一见,倒有些踌躇了。
“倘或写坏了,白绫倒不值什么,这朱红格可惜!”
“不会的。别心急,慢慢写,写不完也不要紧。”
“得关起门来写。”芹官说道,“别让棠官来打扰,你把他弄到你二哥那里去。”
“原就在我二哥那里。我看住他,你安心写好了。”绣春又说,“茶在那面桌子上。”
于是芹官闭门焚香,静心写经,写到一半,有人敲门,是夏云,手中持着一长条梅红笺。
“太太交代,祭祖得立个祖先神位。芹二爷你看该怎么写?”
这一下将芹官难住了,拿笔杆搔着头皮说:“这得问老何才知,偏偏又不在这里。你怎么早不说要立神位呢?”
这话有些不讲理,夏云又好笑,又好气,随口答道:“好了,好了!下一回我早说就是。”
听她如此回答,芹官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但祖先神位应该如何写法,仍是茫然。
“有了!”芹官突然想起,“你把绣春找来,她一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她庵里总常有人家超度亡魂做佛事,祖先神位如何写法,一定见过。”
不待语毕,夏云即已省悟,随即去找绣春,一说究竟,果然有了着落。
“只须写‘曹氏列祖列宗昭穆宗亲之神位’就可以了。”
“要不要写地名?”
“写亦可,不写亦可。”
“还是写吧!”芹官答说,“咱们曹家出自宋初名将曹武惠王之后,他有七个儿子,故居各处,写明白了,祖先容易找到地方来享血食。”
于是将白绫挪开,换笔书写,“曹氏”上加“辽阳”二字。绣春便问:“不是京东丰润吗?”
“不是。当初太爷爷随睿亲王多尔衮入关,在京东‘圈地’,咱们的地分在丰润。”
及至写完,墨迹未干,芹官心急,双手平端红笺两头,走到炭盆上面去烤,不道无意失手,一头落入炭盆,烧焦了一大块。
看芹官气得顿足,夏云急忙安慰他说:“不要紧,不要紧,红纸还有,重新写一张也算不了什么。”
说完,随即又去取了一条红笺来,而就这顷刻之间,芹官又闯了一场“祸”,墨汁染污了用来写经的白绫。只见他唉声叹气,懊丧万分,而绣春正在劝他。
“弄坏就弄坏了。我都不在乎,你又何必如此?过年了,别让太太见了不痛快。”
“唉!”芹官紧皱着眉,“真正扫兴到了极点。”
“原来你是因为扫兴!”夏云很快地说,“这幅绫子只脏了一块,余下的仍旧可以用。把用不着的地方剪掉,你另外写上一点儿什么送绣春好了。”
“这主意好!”芹官的兴致立刻就被鼓了起来,“你们找剪子来剪绫子,我把神位写好了来商量,写点什么给绣春。”
等他写完,夏云跟绣春亦已将白绫整理妥当,“写点什么,你一个人自己琢磨吧!”夏云说,“我们可不能陪你了。”
于是芹官独坐寻思,回想刚才的情形忽然发觉一切遭遇,变化莫测,在一个月之前,绝不会想到是在徐州过年,陪着过年的不是春雨,而是夏云,也不会想到跟绣春还有这一番会晤,更想不到客中与叔父相见。人生遇合,如此之奇,如此自作主张不得,又何苦扰扰营营,落得个“不如意事常八九”的自寻烦恼,倒不如委心任运,超然物外,那就神与道合了。
转念到此,立刻有了一个主意,先取张纸写道:“无营固无尤,多与亦多悔,物随扰扰集,道与翛然会。墨翟真自苦,庄周吾所爱,万物莫足归,此言犹有在。”
这是王安石的诗,芹官想题上一个款送绣春,是此日心境极好的纪念。略想一想,提笔又写:“丁未嘉平月奉母北上,次彭城度岁,除日独坐,偶忆荆公《无营》诗,以绣春旧侣写经余幅书之,聊供补壁。”下面署款是“双芝”。
稿子是有了,却还不敢放手去写,因为万一写坏了,不免又扫一场兴。好在录这首诗,不比写经,需要斋戒,新年中随时可写,因而暂且搁下来,踱向北屋,去看夏云与绣春,陈设供桌。
“我二哥的伙计,刚才赶回来通知,四老爷接到了,车子出了毛病,走不快,大概二更天才能到。”
“我看,”马夫人在里屋接着绣春的话,“回头让芹官先上香磕头,供桌不撤,等四老爷来行了礼再吃饭。大家要饿了,先弄点心吃,不过约了王二哥散福,似乎不便让他久等。”
“算了吧!”绣春答说,“太太是赏脸,他可是上了台盘,浑身不自在。这一来让他自己去闹酒,我二哥求之不得。我这就去,告诉他别等了。”
“慢慢!”马夫人走出来说,“天也不早了,等芹官上过香,稍为等一等,供桌上撤两样菜给他送去,不就散了福了?”
“太太的话通极!”夏云说道,“就这么办,芹二爷请回去穿马褂,我这就上菜拜供。”
于是芹官上了香磕了头,接着是马夫人出来行了礼,退回卧室。丫头、老妈们在上祭时照例回避,只剩芹官一个人,独守空堂,烨烨红烛,袅袅清香,炭盆中的松柏枝散发出浓烈的香味,不时还有麻秸爆烈的爽脆之声,正在勾起芹官往年热闹欢乐的记忆,而越觉此时此地的凄凉。
“磕第二遍头吧!”夏云在走廊上隔着门提醒他说。
于是芹官再次行礼,磕过三遍头。夏云从供桌上撤了一碗鱼、一碗肉,叫人送给王达臣,然后问芹官,是不是先弄点心来搪一搪饥?
“我不饿!”芹官揭开西屋的门帘,只见马夫人闭目靠在炕上,便不惊动,悄悄回到自己卧室。
正独坐无聊时,绣春来了。芹官很高兴地说:“我正想找你来谈谈。你看,我替你写一首王安石的诗,好不好?”
绣春从他手里接过稿子,仔细看完,把稿子递了回去,一言不发。
“怎么?”
“我不十分懂。”
“我来讲给你听。”
芹官讲王安石的事功,讲庄子,也讲墨子。在绣春,庄子是知道的,王安石晚年请辞畿务,以镇南军节度使判江宁府,住在金陵钟山,《警世通言》中的“拗相公”的故事,从小就耳熟能详,不懂的只是墨子,听芹官讲完他如何摩顶放踵以求兼利天下,对于王安石的这首题为《无营》的诗,立即全盘领悟了。
“你劝我还俗,怎么自己倒想逃世?”
“我是忽然看开了——”
“咄!”绣春打断他的话说,“你世事都还没有见过,哪里就谈得上看开了?”
听她词锋如此峻利,芹官不由得红了脸,半晌作声不得。绣春知道话说得太重了,但她却是一片热心,觉得芹官这个年纪,有这种似是而非的想法,是个足以耽误终身的错误,非得当头棒喝不可。
因此,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说:“拗相公是因为吃力不讨好,在发牢骚。你别弄错了,真的以为他看开了!心热的人是看不开的,倘或那时候少几个人反对他,神宗皇帝说:你来干,干得不好也不要紧。你看他干不干?他还是会卖命的。”
芹官大为惊异,“我倒没有想到,”他说,“你居然是王荆公的知己。”
“我家——”
绣春突然咽住,那神情很奇怪,芹官不免奇怪,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想到,“莫非,莫非你家是王荆公的后裔?”他说,“我这一猜,不算匪夷所思吧?”
绣春点点头,“你没有猜错。”她说,“拗相公是我家老祖宗,你看我的脾气是不是也有点拗?”
“有那么一点儿。”芹官又说,“不但有点拗,而且你的心也像他一样。你也是看不开,说看开了,是假的。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话,心热的人是看不开的。”
“我的心不热,早就心灰意冷了。”
“不对!如果你的心不热,你就不会年底下赶到这里来。”
“这另当别论。”
“遁词!”芹官得意地说,“终于把你的真心挖出来了。”
绣春苦笑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但仅此已让芹官大感兴奋了,心里不断在盘算,该如何把王达臣找来,当着马夫人的面,结结实实劝她一劝,就在明日,与年更始,尚有余春可惜。
“你别胡打主意!”绣春已看出他的心意,先做警告,“不管你怎么想,都是白费心机。”
芹官应声答道:“只看大家费尽心机的分上,你也该回心转意了。”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绣春顾而言他地说,“秋月这会儿不知道在干什么?”
“咱们谈她,想来她亦在谈你我。”
“谈你不会谈我。”
“何以见得?”
“秋月根本不知道我到徐州来了。”
“原来她们不知道!”芹官颇感意外,“其实你应该告诉她们的。”
“来不及。”绣春答说,“当时我也没有想到,应该告诉她们。”
听这话,仿佛她对震二奶奶余恨未释,也许这就是她不愿还俗的主要缘故。芹官心想,这道障碍,如何消除,是个难题。
沉吟了一会儿,觉得应该跟绣春破釜沉舟地谈一谈,即令她仍不能谅解震二奶奶,至少让她将心里的委屈吐一吐,亦于事有益。
于是,他先问说:“咱们谈谈你们二奶奶好不好?”
“你这话问得奇怪,你愿意谈谁就谈谁,何必先问我。”
“你责备得对——”
“芹二爷,”绣春抢着说道,“这‘责备’两字,从何说起?以后请你千万别这么说,让人听见了,以为我多狂妄似的。”
“好!我收回。你说得对,倒是我多心了。”芹官略停一下,率直问道,“当初是你换了你们二奶奶,你怎么办?”
“你指哪件事?”
“就是你跟你们二奶奶从苏州回来以后的那一段。”芹官又说,“请你说真话。”
绣春不答,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来看着芹官说:“我知道你跟二奶奶不是叔嫂,情同姊弟,你要我说真心话,听了可别难过,妒嫉是女人的天性,换了我是二奶奶,也不愿意让绣春得二爷的宠,会想法子把她弄走。可是,二奶奶忘了一句话,芹二爷,二奶奶是少读书之过。”
“喔,”芹官心生警觉,绣春对震二奶奶的批评,一定很严很苛,有了这样一个预备接受的念头,才平静地问,“你说她忘了哪一句话?”
“一句老掉了牙的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二爷,她应该让我把孩子生下来。留子去母,手段虽厉害,到底也还对得起祖宗,二爷也总有口气可咽。如果那样,又何至于夫妇俩闹得水火不容?”
芹官默然无言,心里却真为震二奶奶难过,一个做主母的,居然被丫头批评为“少读书”,实在是无可比拟的屈辱。
绣春这时反倒抱歉了,“我的话好像太苛刻了一点儿。”她申辩着,“是你逼出来的。”
“那么,”芹官问道,“我把你的真心话逼出来以后,你心里是不是好过些?”
绣春辨一辨自己的感觉,点点头承认,接着嘱咐:“我这些话,将来请你不必跟二奶奶提起。”
“你不说我也知道。”芹官又说,“我只希望你心里对你们二奶奶,再不存什么芥蒂。”
“这么多日子,早已淡了。刚才不是你一逼,我也不会说。”说到这里,她突然凝神,仿佛听见了什么。
于是芹官也屏息细听,隐隐有声,听不真切。
“大概四老爷到了。”绣春站起身来,“我看看去。”
芹官也跟了出去,遇见夏云,证实了绣春的话,便出院子去等,只见两盏灯笼,冉冉而来,到得近前,看清楚何谨当头,后面便是满身风尘的曹。
“四叔!”芹官迎面请着安说,“一路平安?”
“喔,还好。”曹问道,“你娘呢?”
“在等四叔。”芹官起身扶着曹的左臂,“四叔走好。”
进了院子,但见马夫人站在北屋门口,曹便疾行数步,喊一声:“二嫂!”接着便捞起皮袍下摆,预备行礼。
“芹官,扶住你四叔!”马夫人说完,自己先往里走。
曹一看堂屋设着祖先神位及祭桌,立即站住,抹一抹衣袖说道:“我先给祖宗磕头。”
他上前在供桌上拈了三支清香,就烛火点燃,亲自上了香,恭恭敬敬地磕了头,起来又给马夫人请安。然后是芹官及下人来向曹见礼。
“你,你不是绣春?”曹大感意外,“怎么也在这里?”
“她是来跟我共患难的。”马夫人接口说道,“就在这里坐吧!”
坐定了略谈些路上的情形,夏云便说:“请四老爷先洗了脸,马上开饭了。”
“不忙!我也吃不下。”曹看一看祭桌,转脸问芹官,“你们还没有吃饭?”
“在等四叔。”
“其实不必等。”曹向夏云说,“撤了供菜,你开饭给他们兄弟吃,我跟太太有话说。”
这样交代,便是要大家回避。夏云去绞了一把热手巾,又送了茶来,然后撤了供菜,都退了出去。
“四爷,这面坐。”马夫人指着下首的椅子说。
本来对坐的,此时改为一顺边,曹隔着茶几,凄声说道:“我真是愧对祖宗!”说着凄然欲泪。
“落到今天,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四爷,你别难过。”马夫人这样相劝,自己的声音却哽咽了。
叔嫂俩都取手绢擦眼睛,擤鼻子,一片窸窣、窸窣的声音,使得独自伺候在廊下的绣春,一阵阵心酸,热泪夺眶而出。
“上谕到底下来了没有?”
“下来了!是给两江范制军的,郡王托人抄了个底子给我。”曹从怀中掏出一个西洋皮夹,将珍重收藏的那道上谕抄件取了出来,一面看,一面讲给马夫人听。
上谕,一开头就责备曹,说他“行止不端”,亏空公款甚多,屡次施恩,放宽赔补的期限,倘或他有感激之心,理当尽心尽力,早日补完亏空。谁知他不感恩图报,而且据报有暗中移转财物的情事,殊属可恶!
下一段是命内务府传谕“署理江南江西总督印务范时绎”,将曹家中财物,固封看管,并将管事掌权的家人立即严拿,财产一样固封看管,候新任织造隋赫德到任处理。
马夫人静静地听完,开口问道:“是查封,不是查抄?”
“听起来查封似乎比查抄要缓和一点儿,其实是一样的。”
“那么怎么又要等新任来处理呢?”
“等新任来查了账,看亏空多少,再定办法。”
“照道理说,只要把亏空补上,不就没事了吗?”
“是啊!”曹答说,“本来就是如此。”
这“本来就是如此”六字,勾起了马夫人彻骨的痛悔,同时也觉得震二奶奶的责无旁贷。早知亏空不补,有这样的下场,怎么样也得设法补完。事实上如今花的钱也不少,而且震二奶奶已有打算,以破家做赎罪之计。既然这样,当初痛下决定,破釜沉舟做个清理,岂非上上之策。这一层别人也许想不到,震二奶奶当着家,而且也知道力所能及,但以安着私心,以致因循自误。马家的女儿,成了曹家的罪人,马夫人自觉在曹面前,头都抬不起来了。
“如今麻烦的,还不在京里,京里到底有两王照应。而且江宁的这点亏空,在京里看,也不是大数目。”
“麻烦既不在京里,在哪里?”马夫人问,“莫非在两江?”
曹深深点头,“正是!这回根本就是范制军在密奏中,不知说了什么,才有这道上谕。”他说,“如果京里直接派人来查还好些,交范制军办,那就正好让他借题发挥。”
“范家也是三代交情,何况内务府跟他两江衙门,河水不犯井水,他又何苦如此?”
“这是因为浙江李巡抚的缘故,这话说来很长,一时也说不尽。总之,范制军那里必得想法子疏通,我这趟特为赶回来,就是为此。”
“是的!趁早疏通总不错。”马夫人又说,“最好托人跟他打个招呼。”
“是的,我带了两封信来。不过,要趁早,京里说,不到元宵,不会动手,我看这话也不一定靠得住。”曹接着又说,“明天大年初一,总得让车夫休息一天,我初二就走。”
马夫人想了一会儿答说:“四爷,我也不留你了。家里总比较舒服,两位姨娘也都惦着你。不过有件事,得看四爷你的意思,我把棠官带了去,是以为你在京里有一阵子耽搁,好让你们父子团圆,如今见了面,是你仍旧带他回去呢?还是我带了他到京里?”
曹一愣,他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问,当时毫不考虑地,表示仍按原议,他说:“让他们兄弟在一起,是最要紧的事,手足休戚相关,外侮由何而入?不过要二嫂费心。”
“费心谈不上,只要你放心就好。”马夫人又说,“我本来想住张家湾,后来想到:一则,我打算仍旧请朱先生来教他们兄弟。如果朱先生在王府抽不出工夫,另外请老师,也得朱先生常时来查查功课,张家湾不方便;再则——”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出来,“张家湾的房子,恐怕未必保得住。”
“二嫂如果真的想住张家湾,总有法子好想。”曹安慰她说,“事情并没有坏到一筹莫展的地步,尤其是小郡王,通情达理,明辨是非,咱们家得有这门贵亲,真正是天恩祖德!”
接下来谈平郡王府的一切,也谈到朱实与碧文。这时夏云已与绣春来换了班,听得是在谈家常,料想正事已经谈过,闯进去亦自不妨。
于是她咳嗽一声,轻轻推门进去说道:“四老爷喝酒吧!我留着菜呢。”
“这会儿倒是有点饿了。”曹点点头,他又问,“芹官他们两个呢?吃了没有?”
“吃过了。”芹官在门外应声,接着推门而入,棠官跟在后面,兄弟俩并排站在下方,等候曹问话。
棠官的功课,曹已在路上问过,所以此时只问芹官:“你还是逢三、八作文章?”
“是。”
曹没有向他要窗课,只说:“虽在路上,也别丢了书本。”
“是!我随身总带着书看。”
“你带了些什么书?”
“《资治通鉴》《史记菁华录》,还有几部诗集。”
“《论语》《孟子》,总得带在手边。”曹忽然转脸说道,“二嫂刚才谈到他们兄弟的学业,当时来不及告诉二嫂,到了京里,他们不能像南边那样,自己请了西席,在家读书,得进官学。”
“喔,官学,哪里的官学?”
“自然是景山官学。”
“噢?对了!”马夫人这才想起,八旗各有官学,但内务府子弟,统在景山官学就读,“既然如此,得想法子在后门找房才方便。”
“这倒无所谓,反正是要住家的。”曹转脸向芹、棠兄弟,正色说道,“一回到京里,事事得按规矩,要吃得起苦,耐得起劳,才有出息。养尊处优的日子,是不会有的了!”
接下来便是讲立身处世的大道理了。曹就是这件事惹人厌!看芹官局促不安,棠官却如顽石的神态,绣春便忍不住了。
“四老爷累了。”她说,“请安置吧!”
“都预备好了。”夏云很快地接口,“四老爷住前院,特为挑得最好的一间屋子。”
曹听出话中真意是下逐客令,他自己也觉得不合时宜,一笑起身,但落寞的神态,只有年龄仿佛的马夫人,能够察觉到。
就在这一念之间,她对曹忽有无限的关怀。
也许是隐隐然有“马家女儿”做曹家媳妇,未能克尽妇职的疚歉;也许是曹星夜赶路,一身尘土,满面于思,觉得他可怜;也许是从来只有礼数上的周旋,眼前咫尺,心底千里,而这份距离在客中相逢,突然消失了的缘故,使得她对曹临去时的神色,深感不安,自觉对曹有种必得予以慰藉的责任。
马夫人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毫不迟疑地说:“夏云,你去看一看,四老爷是不是睡了?”
“不用看,我刚去过,四老爷还在看书。”夏云问说,“是不是有话要说给四老爷?我再去一趟。”
“对了!你得再去一趟。”马夫人指着屋角说,“你把最下面的那只箱子打开。”
马夫人随身所携,最贵重的东西,装了三口箱子,凡是下店住宿,这三口箱子,一定卸下来放在她住的那间屋子。夏云不知道她是何因由要开箱子,也不便追问,只答一句:“我找绣春来帮忙。”
找了绣春来将最下面的那口箱子,抬了出来,等取钥匙打开了箱盖,马夫人问道:“一共是几幅字画?”
“六幅。”
“把这六幅字画,都给四老爷送去!”
“那可好?”绣春脱口说道,“这一下,四老爷今晚上就不用睡觉了。”
“本来就是守岁嘛!”
夏云不知道马夫人的真意何在?便问一句:“跟四老爷怎么说?”
“就说给四老爷消遣。”
夏云略想一想又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马夫人突然有些不悦,“你说,还有什么话?”
夏云没想到会碰一个钉子,惶恐之下,不能不解释:“我怕四老爷问一句:是不是让我带回南京?我得知道太太的意思,才好回话。”
马夫人点点头说:“你的顾虑不错,不过是多余的,四老爷不会带回去,如果能带回去,我也就不必带出来。”
夏云一想,果然不错,这六幅字画带回南京,将来抄家时,无非白填在里面,四老爷不能做这么傻的事。
及至夏云与绣春抱着画轴出门时,马夫人忽又变了主意,“看老何睡了没有?”她说,“如果老何没有睡,让他把画送去。”
“正是!”绣春接口说道,“我心里也正在想,让老何送了去才合适。”
这老何自是何谨而非何诚。夏云唤小丫头将何谨找了来,当面交代,何谨细看了画轴上的题签,喜动颜色,但很快地又转变为感慨的神色。
“怎么回事?”绣春问道,“何大叔,你仿佛有点儿伤心,为什么?”
“这六件东西,大半是我经手买进来的,二十多年了!那时正是老太爷最得意的时候,二老爷才棠官这么大。如今,唉!”何谨摇首不语,物在人亡,昔荣今枯的无穷感伤,都在那一声长叹中了。
绣春与夏云相顾无言,等何谨走了,夏云低声问道:“刚才我说错了什么话,惹太太生气了?”
“别问了!各人心里一块病,以后留神,别碰人家这块病就是。”
“真是,”夏云咕哝着,“不问还好,越问越糊涂。”
绣春到底是在感情上经过大波澜的,马夫人那种幽微的心境,能够揣摩得出来,但虽有所知,苦于难言,也不便明言,只说:“咱们还到太太屋子里守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