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
【作者小传】
唐中叶女诗人,“大历十才子”之一的吉中孚妻。
拜新月
张夫人
拜新月,拜月出堂前。
暗魄初笼桂,虚弓未引弦。
拜新月,拜月妆楼上。
鸾镜始安台,蛾眉已相向。
拜新月,拜月不胜情,庭花风露清。
月临人自老,人望月长生。
东家阿母亦拜月,一拜一悲声断绝。
昔年拜月逞容辉,如今拜月双泪垂。
回看众女拜新月,却忆红闺年少时。
《拜新月》一诗最早见于《才调集》卷十,此后《文苑英华》卷三三一、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八十二、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七十九有收录,此录自《才调集》。《才调集》是五代时后蜀(934—965)韦縠所编,这表明本诗在唐时传唱甚广。《乐府诗集》将《拜新月》置于近代曲辞中,与《浪淘沙》《忆江南》及《纥那曲》《欸乃曲》等并列,“拜新月”近似词牌,然同题之下有唐人李端一首:“开帘见新月,便即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格式与张夫人这首全然不同,则“拜新月”又与词牌仅作为一种形式的规定不同,而是指一种特定题材,即专指女子咏叹拜新月之事。因农历每月初一、初二日,月球背影对着地球,在地球上看不见月亮,古人称之为朔,约到初三后才会看见半圆月轮的边沿,故称新月,亦称“蛾眉月”,最初出现在傍晚时西方天空。又,古时亦称中秋满月为新月,如白居易《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诗:“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然本诗中有“暗魄初笼桂,虚弓未引弦”“蛾眉已相向”诸语,应指初月。古代有女子拜月之俗,宋金盈之《醉翁谈录》:“俗传齐国无盐女,天下之至丑,因幼年拜月,后以德,选入宫,帝未宠幸,上因赏月见之,姿色异常,帝爱幸之,因立为后。乃知女子拜月有自来矣。旧传是夜月色明朗,则兔弄影而孕,生子必多,海滨老蚌吐纳月影,则多产明珠,比明年采珠捕兔者,卜此夕为验。”此俗在唐代仍流行。李端一首记录了唐代女子拜月之过程,“开帘见新月”,时间正是在傍晚初见月亮时,“细语人不闻”,表明拜月不是公开的仪式,而是在一个僻静处独自完成的。拜月祈祷的内容是多样的,多与女子祈求婚姻幸福有关,或求良缘,或求生子,如敦煌曲子词有一首也写到类似的事:“良人去,住边庭,三载长征,万家砧杵捣衣声。坐寒更,添玉泪,懒频听。 向深闺,远闻雁悲鸣。遥望行人,三春月影照阶庭。帘前跪拜,人长命,月长生。”则祈求守边丈夫能平安归来。
张夫人这首以红颜易衰的感伤抒发了一种人生苦短的感慨。“拜新月,拜月出堂前。暗魄初笼桂,虚弓未引弦。”描写了新月初显的状态,魄,古同“霸”,月始生或将灭时的微光。新月未显前,只能见到这种微光,传说月中有桂树,这个情景如同灯笼里有桂树,被微光笼罩着,若隐若显。新月初显时只见得一弯发亮的弧线,也如一张没有拉弦的空弓。“拜新月,拜月妆楼上。鸾镜始安台,蛾眉已相向。”地点由堂前移到妆楼,新月如蛾眉,女子见新月,入楼照镜梳妆,见到自己漂亮眉毛,觉得与天上的蛾眉月可相映成趣。新月出现,表明一个月的开始,但同时也提醒人们时光在流逝。对于独守闺房的女子来说,这又是一件让人感伤的事。“拜月不胜情,庭花风露清。月临人自老,人望月长生。”感伤者觉得庭间花上露珠随风坠落,如同自己伤心落泪。面对此景人往往会想到新月一次次升起,年华一月一月地流逝,明月似乎会看着自己渐渐变老,而月亮不变,永远是一样的美丽明媚,人与月亮相比总是那么无奈。“东家阿母亦拜月,一拜一悲声断绝。昔年拜月逞容辉,如今拜月双泪垂。回看众女拜新月,却忆红闺年少时。”最后,以一老女拜月的场景,直接点明了红颜易逝的主题,其中“忆”字既写出众女皆乐我独愁的悲剧,又易引发出人们对人生的反思。
综上,本诗成功之处有三:一是场景描述细致,写出拜月场景的空间特征;二是心理描写细腻,写出了拜月者女性化的心理特点;三是主题有升华意义,易触动人们的人生感慨。胡震亨《唐音癸签》言:“吉中孚妻张氏《拜月》七言古,(张)籍、(王)建新调,尤彤管之铮铮者。”张籍、王建诗之流行应在元和后期,由吉中孚生平看,张夫人之作似在大历贞元年间完成,比张王乐府要早,其诗也少张王乐府中的俚俗,而更多古乐府之声腔,在立意上也更接近初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吴瑞荣《唐诗笺要》云:“儿女口角,似从老成阅历中来,裁云制霞,不伤天工,洵佳制也。”他认为本诗最大的特色在于全是女性口吻,有天然之趣,确实抓住了本诗的长处。
(查屏球)
拾得韦氏花钿以诗寄赠
张夫人
今朝妆阁前,拾得旧花钿。
粉污痕犹在,尘侵色尚鲜。
曾经纤手里,拈向翠眉边。
能助千金笑,如何忍弃捐。
此诗目前所见最早版本保存在俄藏敦煌文献中,属于唐末蔡省风所编唐代女诗人集《瑶池新咏》中的一部分。
钿是古代女性装饰的一种,为贴在脸上、双鬓或眉间作为装饰的金箔或纸片,以花状为主,故名“花钿”,相传起源于南朝宋武帝寿阳公主的“梅花妆”。中国古代女性很少使用今日流行的“刘海”,她们常将头发束起,立于头顶或垂诸脑后,形成各种形状的“髻”以体现美感。头发束起之后,将花钿贴在空白的额头上,既可作为点缀,又可衬托肌肤之美,成为了女性们的最爱,也成了文学作品中涉及女性容貌时常常着意的细节。六朝民歌《西洲曲》以“门中露翠钿”描写女性开门探视的情状,沈约《丽人赋》以“陆离羽佩,杂错花钿”之语铺陈美人妆容之盛,北朝《木兰辞》中,花木兰恢复女装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充分体现了花钿对女性的重要性。现在流传的唐代仕女图或者唐三彩俑上,也常能见到女性眉间花钿的样子。
了解了花钿的背景,让我们回到本诗。既然花钿对女性如此重要,韦氏不好好保存,而被张夫人拾得,就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了。诗的前两句“今朝妆阁前,拾得旧花钿”,开头便以“今”和“旧”的并置展开了一个今昔对比的空间。“妆阁”一词看似是简单的方位说明,内中却蕴含了重要的信息:揆诸常理,如花钿失落在家中或园中,可能是由于主人韦氏的一时疏忽,不足为怪;如果失落在“妆阁前”,韦氏每日梳妆之时有无数机会能找到这枚花钿,绝不可能等到张夫人经过妆阁才将它拾起。花钿委落尘土无人看顾,暗示着主人韦氏久已不入妆阁,也久已不再注意自己的妆容。
张夫人并不急于揭露这一点,而是描写起了花钿的样子。“粉污痕犹在”让人回忆起它与脂粉一同装扮主人面容时的风光,“尘侵色尚鲜”则一方面赞其色彩鲜丽,一方面对它被尘土侵蚀感到惋惜。晚唐杜牧名句曰“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张氏此句虽然所写之物与事同杜牧绝异,但睹物追怀之感却异曲同工。
辨认出花钿上的“粉污”与“鲜色”之后,诗人继续想象昔日花钿在妆阁中被仔细佩戴的情景。唐代女性化妆的步骤是先画眉,再贴花,以便让花钿在黛眉间留下的空间中产生最好的效果。唐人崇尚翠眉,而金色或红色的花钿与翠绿的眉毛之间鲜明的颜色对比最能显示出女子的艳丽。盛唐诗人万楚在《五日观妓》中有“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之说,白居易在《古冢狐》中用“翠眉不举花钿低”描写“艳色”,都是这种风气的反映。在此处,诗人并没有满足于描写花钿着额的效果,而是将笔墨集中在韦氏将花钿由“纤手”“拈向翠眉边”的动态过程,诗人对“拈向”过程的凝固,使全诗视角从花钿转向了化妆之人小心规划自己的容颜,以待“悦己者”赞美的心情。当我们领会到这种心情时,再回过来品味颈联的第一个“曾”字,立可发人感慨:曾经的花钿如今被尘土所污,曾经的“纤手”“翠眉”,如今又在何处?
在诗歌的最后一句中,张夫人终于揭示出此枚花钿是被“弃捐”而非失手掉落的真相。经过之前的种种铺垫,我们已经能够隐约猜出“弃捐”的缘由:这枚花钿之所以被丢弃正是因为韦氏已经再不是梳妆之人,花钿委顿于尘土中的失落与女性独守空闺的孤寂正是双生一体。这并非笔者故作解人,只要追溯一下南朝以来闺怨诗的传统就可发现,以花钿之失落喻女性之孤独实是古已有之。梁初丘迟作《敬酬柳仆射征怨》,用“耳中解明月,头上落金钿”侧面描写妇人在“惟见君行久”“新年非故年”之时的怨念;梁朝宫廷文宗庾肩吾的《春宵》中述及闺妇竟夜不眠,天亮后才要梳妆,却觉“谁忍插花钿”的憔悴;杜甫在《雨》诗中以“神女花钿落”侧面描写对夫君“京华消息迟”的焦虑等,都是对这一主题的反复重现。再往上追溯,《诗经·卫风·伯兮》中“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早就开了以女性停止梳妆来表达夫妻离别之苦的先河,花钿作为梳妆道具之一,用以对这一传统进行新的展开,自然也很适合。再回来看本诗,对一个女性来说,“如何忍弃捐”一个“能助千金笑”的道具?答案其实很明显,那就是当“千金笑”再也找不到欣赏之人的时候。从这个层面上,“如何忍弃捐”可能还有一个更深层的隐喻,那便是询问韦氏的丈夫,“如何忍弃捐”一位“纤手”而“翠眉”,且有“千金笑”的妻子呢?
也许他正上京赶考,也许他正外地为官,也许他正在幕府中奋斗,也许他正在边草间杀敌,无论以何种方式,丈夫“觅封侯”之时似乎总要暂将妻子抛诸脑后的,只要“家庭”与“事业”的分隔还在,思妇悲哀就永远不会消失。作为一首写给思妇的诗,直截地表达怨情实在太过给人刺激,因此诗人最终还是没有揭示出最后一层隐喻,将对韦氏的同情深深掩藏在对花钿的惋惜之后。这种“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表达方式正是中国古代抒情诗歌最为优美蕴藉之处。
(徐俪成)
古意
张夫人
辘轳晓转素丝绠,桐花夜落苍苔砖。
涓涓吹溜若时雨,濯濯佳蔬非用天。
丈人不解此中意,抱瓮当时徒自贤。
本诗亦见于《瑶池新咏》《吟窗杂录》之中,另,宋《文苑英华》卷二〇五“乐府”收录,题作“古意”,明高棅《唐诗品汇》卷三十七收入,题亦为“古意”。
与律绝常可自抒己意不同,乐府在写法与用意上都需要沿承汉魏六朝一脉相承的传统,其创新之处在于对传统命题进行更新、更深入的开拓。张夫人这首《古意》就是其中的成功作品,故在北宋被《文苑英华》的编纂者归入乐府类。从该诗头两句来看,此诗模仿的当为乐府《猛虎行》之“古意”。按照北宋郭茂倩在《乐府诗集》中的记载,《猛虎行》是乐府古辞,讲的是游子虽然离家,却能自爱,保持“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息”的操守。魏明帝曹睿,开始单从夫妻感情的角度进行创作,其《猛虎行》曰:“双桐生空井,枝叶自相加。……上有双栖鸟,交颈鸣相和。何意行路者,秉丸弹是窠。”由于诗中已经没有了“猛虎”的意象,到了梁朝,简文帝萧纲干脆将《猛虎行》的诗题换成《双桐生空井》,以思妇的角度进一步诠释该主题,诗曰:“季月双桐井,新枝杂旧株。晩叶藏栖凤,朝花拂曙乌。还看稚子照,银床系辘轳。”张夫人此诗的头两句“辘轳晓转素丝绠,桐花夜落苍苔砖”正延续了“双桐生空井”的基本意象群。其中“辘轳”是井上缠绕井绳的绞盘,由于在使用之时需不断机械重复旋转的动作,故常会使人想起时间与命运的流转。晚唐陆龟蒙《井上桐》之“美人伤别离,汲井长待晓。愁因辘轳转,惊起双栖鸟”表达的即是此意。梧桐是中国古代重要的经济作物,用以制造木器与房屋,《齐民要术》说它“宜湿”,故经常种于井边。“桐花”是梧桐之花,常开放于清明前后,凋落于夏季,预示着时序的变换。诗人将“晓”与“夜”者两个时间意象放置在相邻的两句中,以文本的节奏带动诗中时间的节奏,让人觉得光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辘轳旋转之中飞快逝去,转眼桐花已落,春天已然结束了。
按照“双桐生空井”之古意,既然辘轳已转,那么顺理成章应该开始描写汲水之人了。诗歌接下来的发展似乎应该像盛唐常建的《古兴》,从“辘轳井上双梧桐,飞鸟衔花日将没”转到“深闺女儿莫愁年,玉指泠泠怨金碧”,或如稍后张籍的《楚妃怨》之“梧桐叶下黄金井,横架辘轳牵素绠。美人初起天未明,手拂银瓶秋水冷”一般,直接将伤离怨别的美人引入诗中。张夫人却没有作这样的发展,而是笔锋一转,开始叙述井的作用。第三句“涓涓吹溜若时雨,濯濯佳蔬非用天”,讲的是井水用于灌溉可比自然降雨。北方地区干旱少雨,井水不仅用于生活,也用于农耕灌溉,以井水当雨水,正是北方地区人对井水之功用的特有赞叹,故多以此为比兴之象,其中有人力胜过天工之意。然这两句并非限于对井之灌溉作用的称赞,因为诗歌的末两句“丈人不解此中意,抱瓮当时徒自贤”,又牵涉另一个与井有关的典故。《庄子·天地》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卬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故事中子贡向丈人推荐的“槔”,即是“桔槔”,与诗中的辘轳相似,都是汲水的工具,不同之处在于桔槔直接利用杠杆原理,发明更早。丈人本来要亲自通过隧道,将井水一坛坛抱出来,确实比使用桔槔费力得多。他之所以拒绝了子贡的好意,是认为一旦使用了机械,就会产生“机心”,失去为人的“纯白”。这番话听起来比较难以理解,如用现在流行的理论来翻译,可庶几及之:人一旦使用了工具,就会产生“工具理性”,将万物都视作工具,而无法体验到它们的本质,从而失去人与自然相融无间的状态。这种思想体现了高度的思辨色彩。魏晋以来《庄子》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汉阴老人也常常被文人当做称赞和效仿的榜样。北朝诗人庾信就曾将“无机抱瓮汲,有道带经锄”作为自己人生的目标。直至唐朝,这样的称赞还非常流行。李白在《赠张公洲革处士》称赞对方“抱瓮灌秋蔬,心闲游天云”。李白的朋友、道士吴筠更是写作《汉阴丈人》一诗,赞美丈人“野哉汉阴叟,好古遂忘机。抱瓮诚亦勤,守朴全道微”。在这样的传统中,张夫人并没有人云亦云,她敏锐地发现了这个故事中的不合理之处:如果使用桔槔因为强行改变自然而属于有机心的话,打井挖隧道也并非顺从天意。丈人对子贡的批评,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濯濯佳蔬非用天”之“非用天”,即暗含了上述的意思。诗的末句“抱瓮当时徒自贤”,颇有点揶揄的意思。其实丈人不但当时被人认为是“贤”,到了晚唐,诗人方干在《山井》诗中依然称赞丈人是“辘轳用智终何益,抱瓮遗名亦至今”,可见张夫人此诗写出百余年之后,人们依旧对丈人崇拜不已。传统评价的力量之大,愈发显示出张夫人独抒己见的可贵之处。
纵观全诗,本诗开头以“梧桐”与“辘轳”模拟汉魏乐府“双桐生空井”的意境,却没有继续阐发“思妇”的主题,转而描写井的功效;引出《庄子》中的典故之后,并未顺着传统写法称赞丈人的“全道”,而是对故事中不合逻辑之处进行揭发,处处体现出诗人的创新意识。晚唐至宋,诗歌创作中开始流行“翻案”之风,诗句的拟构也从重抒情转向重理致。从这首诗的情况看来,这种转变在中唐就已埋下了种子。
(徐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