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曲子词
菩萨蛮
敦煌曲子词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女性词作之美感特质及其演进是一个颇为复杂的问题。我曾按照先后顺序将女性词的发展演进大概归纳为六大类别,其中第一类是“歌伎之词”,既包括了敦煌曲中的无名氏之作,也包括了两宋的具名之作,这首《菩萨蛮》正是属于“歌伎之词”中的前者。该词录自敦煌之《云谣集杂曲子》,没有作者姓氏,应为唐代歌伎所作之俗曲。据任二北《敦煌曲校录》之考证,该词“可能写于天宝元年”,且“为历史上最古之《菩萨蛮》”。
一般说来,早期词作以写美女和爱情为主,且基本出自男性词人之手。而男性词人笔下的美女和爱情,我们从中可以分明感受到男子之自我中心的一种强烈的男性意识。在男子的意识中,对女子之取舍离合是其主权固完全操之在己的一种自由任意的行为,但女子对于男子则应是永不背弃的忠贞的思念。其实,这些男性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并不见得是现实中真正的女性,也不见得是女性本人真正的生活体验。而这首《菩萨蛮》,却是出自女性之手,写出一个女子内心最真挚的告白。
这首词之作者的身份是歌伎,作为歌伎,一方面,她们在现实生活中的地位,较之良家妇女显然要卑下得多;而另一方面,她们对于爱情之追求和表述,则较之良家妇女却要大胆和自由得很。只不过因为她们的身份既一直被社会所轻鄙,因此她们对于爱情之追求,遂往往都只会落到绝望落空的下场。这充分显示出作为女性,在男性中心文化之社会中,既不幸已沦为歌伎,却仍怀抱着追求爱情之梦想的一种双重的悲剧。诉诸诗词,则她们往往能以最真诚质拙的语言,颠覆了那些男子假借妇女之口吻而叙写的女性之情思的不真实的谎言,而真实表达了她们的爱情之状况,表达了她们热烈而决绝的心意。
在这首词中,作者将自己的情思做了正面的表述。不仅如此,私意以为,这首词所叙写的对于爱情之真挚专诚的投注,其所表现者实在已不仅是写作这一首歌词之女子的个人之情思愿望而已,它所代表的更可以说是千古以来之女性所共有的情思和愿望。因为在传统社会中,作为一个女子,既然别无自我谋生独立之能力,而且在整个社会之无可抗拒的文化风习下,舍去婚姻之一途以外,女子实更无其他出路可供选择。因而亟盼能得到一个可以终身仰望而相爱不渝之人,就成了所有女子的一生一世之最大的愿望。既是所有女子的共同的感情和愿望,则古今诗歌中自必有类似之作品。比如,早在汉乐府中,即有《上邪》一篇,我们可以相互比较来看。
在《上邪》一诗中,作者以呼天之口吻的“上邪”二字为开始,当下就承接以“我欲与君相知”之真挚热切之愿望,而提出了“长命无绝衰”的坚贞之期许。其下之“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以一排音节迫促的短句,写出了天地变动之奇诡的异象,而以“天地合”之另一个迫促的短句,对以上之奇诡的异象做一总结,再继之以“乃敢与君诀”之反面的誓辞,因而遂有力地传达了其永不诀绝的强烈的誓愿。这是我当年第一次读汉魏乐府古辞时最感觉入目惊心、受到强烈之震撼的一篇作品。
至于现在所举引的《菩萨蛮》这首词,亦是在诸多烦琐浅俗之曲子中,让人突然感到眼前一亮,而不免为之动容的一篇极为出色的作品。从字面上看,这一篇俗曲的作者,应该是从来并未曾读到过汉乐府之《上邪》一诗的。但其所设想的意象之诡奇,乃竟与《上邪》一诗大有相似之处。可见当一个人用情至深用心至坚而要发为决然之誓愿时,其自有一种可以找到与自己内心坚决之情意相切合之语言的一点,古今盖原有可以相通之处也。
只不过这两篇作品之时代不同,文体各异,因而其所表现的美感特质,当然也就有了鲜明的差别。如果以汉代所流行的乐府与唐代所流行的俗曲相比较,其时代之先后相差盖已有六百年左右之久。若更以文化相比较,则乐府诗乃是先有辞,然后才合以音乐的;而敦煌曲则是先有流行之乐调,然后才依其曲调来填写歌辞的。所以从表面看来,其形式虽皆为句式长短不齐之体式,但乐府诗之体式在写作时原来乃是完全自由的;而敦煌曲之写作则是为一个已经固定的乐调来填写歌辞,乃是完全不自由的。不过值得注意的则是,这一首《菩萨蛮》的作者,原就是一个歌伎,歌伎既熟于音乐之拍板节奏,所以便能够很灵活地掌握其乐律之高低缓急,而在适当的节奏中可以自由增加一些衬字。即如这首《菩萨蛮》的牌调,其本来的句式原来乃是上片四句,其每句字数为“七七五五”,下片四句,其每句之字数为“五五五五”。如此看来,则此词上片之第三与第四两句,固原应为“水面秤锤浮,黄河彻底枯”,而后片之第四句则原应为“三更见日头”。此种格式,在《花间集》中温、韦诸人之作品,盖皆谨守格律,无一逾越。而这一首《菩萨蛮》词,则正因其作者原为一市井间之本无高深文化修养的歌伎,所以乃不仅能依其乐律而自由地增加了衬字,而且更以俚俗之口语传达了一种极为鲜活有力的感情的生命,表达出了女性之一份坚毅深厚的真情誓愿。与汉乐府《上邪》一篇之全以短促坚决、古朴质拙的口吻来表现其强烈之誓愿者,正可谓各擅胜场。
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家露丝·依丽格瑞(Luce Irigaray)曾提出所谓的“女人的话”(le parler femme,或译为“女人话”)。依氏认为:如果陷身于男性中心的语言架构之中,女人所能做的就只是鹦鹉学舌,否则就要保持沉默。所以要将之解构,而另外建造出不受父权中心所拘限的一套语法与文法。这种女人话的特征是经常在一种自我编织的过程中(in the process of weaving itself),拥抱辞语同时也抛弃辞语(embracing itself with words but also getting rid of words)。为的是不使其固定化。我认为,这首《菩萨蛮》中可以随意增衬或减字的写作方式,盖亦与依丽格瑞所提出“拥抱辞语”,“同时也抛弃辞语”,“把固定的语法及文法解构”,“不使其固定化”的所谓“女性话”之特质,似颇有可以相通之处。
总之,这一类文化层次较低之歌伎所写的歌词,其读书既少,因之所受到的“男性书写”的格式之习染与约束也就较少,所以才会写出如此生动变化富于本真之生命的作品。于质拙中见热烈之情,于朴厚中有尖新之致。凡此种种,都可以说是属于早期文化层次较低的歌伎之词之一种美感特质。
(叶嘉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