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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篇 乡村治理
七 招商引资
江苏省招商引资热情的高涨程度，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2002年夏天在江苏调查时，从苏北到苏南，招商引资似乎已成为市、县和乡镇政府唯一重要的工作，这种招商引资的“大跃进”令人担忧。苏中如皋市每月在报纸上公布各个乡镇招商引资的“实绩”，对于招商引资最差的乡镇负责人实行“末位淘汰”。为了招商引资，乡镇到处外出找关系，谈优惠政策，有时一个镇刚刚与投资人谈好条件，隔壁镇知道情况，就过来给更为优惠的条件，从而将投资人抢过去。苏北的沭阳县不仅要求乡镇负责人负责招商引资，而且要求将招商引资任务分解到每一个拿财政工资的公务员和教师，分解到每一个设在镇上的站所，分解到每一个村，甚至在每年年初就要求每个拿财政工资的公务员和教师每人交出数千元的保证金，不能完成招商引资任务的就被扣下。一些刚参加工作的年轻教师叫苦不迭，因为本来工资就不高，保证金一交，生活就有困难。至于在每个镇政府门口“百日招商引资竞赛”中“招商引资企业完成税收任务数”一栏，表明了乡镇为财政所困扰的急切心理。苏南的情况好得多了。昆山市邻近上海，招商引资效果极佳，一个仅有50多万人口的县级市，平均每天可以招来1000万美元以上的外资，创造1000万元人民币的财政收入。吴江市的情况差一些，但吴江市招商引资的决心并不小，乡镇主要领导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到处打听有无投资人，如何做外商工作将他们招来投资。刚好碰上一个第一期工程就要了100亩土地建厂房的台商来投资，镇里书记、镇长鞍前马后，甚至到苏州为这个台商选购住宅和购买私家车，为台商办体检手续（镇长说体检非得台商亲自出面，其他手续都可由镇长代劳）。这个台商在餐桌上大谈广东的投资环境不好，人文环境不好，尤其是到处臭水横流。吴江还不错，他因此正在将以前建在广东的企业搬到吴江这边来。与我一同调查的董磊明听到此话，不无担忧地说：“不知什么时候这些台商和外商又会说吴江投资环境不好，到处臭水横流，而要搬到一个风景如画且可以再免税三年的新地方去。”
昆山和吴江都是苏州市的辖区，苏州是近年来引进外资成绩最好的地区，依靠大量引进的外资，苏州经济彻底上了台阶。2001年苏州GDP、财政收入在全国大中城市排到了第六位。以前苏州是苏南模式的代表，1990年代，集体企业改制后，苏南模式也就不存在了。现在通过招商引资，新的苏南模式在形成。不过，在新的以引进外资为主的苏南模式替代旧的以集体企业为主的苏南模式时，却给苏南农民留下了阵痛。昆山一个镇劳动管理所所长对我们说，以前在乡镇企业工作的当地农民收入还是不错的，每个月不仅可以有比较高的工资，还享受主要由企业交纳的社会保险，这些保险约占工资总额的30%。乡镇企业的制度比较规范，劳动条件也不错，虽然比国有企业差，但却比当前的外资企业与民营企业好不知多少倍。他对我们说，企业转制后，企业就不交社会保险了，而外资企业更是不愿交社会保险。不仅不交社会保险，还大幅度降低工资，延长劳动时间。他对我们说，有一个厂，一个工人1个月的工作时间竟然超过了510小时，平均每天在17小时以上。这些企业还倾向于招外地人而不要本地人到厂工作，外地人廉价好管理。农业一直是不赚钱的，现在到工厂做工也挣不了什么钱，因此，苏南农民的生活水平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以前我一直以为苏南农民富得流油，实在是幼稚得很。
而且这些被优惠招来的外资还会再走，正如董磊明担忧的一样。吴江一个镇的干部对我们说，为了引来外资，土地都是以极低的价钱征来的，这些征来的地可以作为抵押去银行贷款，这些抵押来的贷款作为企业的投入资金。这样，只要带来很少一点投资，就可以办很大一个企业的盘子，投资失败了，风险不归他们承担，而归了地方。外商投资的前三年免税后两年半税，免税期一满，外商就可以拍屁股走人。他说，有些乡镇招商引资，厂房由地方政府来建，外商免税期满后走人，成本更低，也更为容易。外商要走，有太多的地方收留。沭阳县的一个镇党委书记说：“我们这里投资环境比苏南的优势大，一是土地可以不要钱，征地款由财政来出；二是劳动力绝对便宜，当然环保方面也可以放得更松些。从短期看招商，地方政府不仅赚不到钱，还要赔钱。”他没有说的当然还有地方政府配合外商让打工的农民不要社会保险，保持更长的劳动时间和只拿可以维持生存的最低报酬。他等着三年免税期满之后向这些外商收税。
不止一个乡镇干部认为当前自上而下将招商引资作为考核地方政府政绩的最重要指标的做法不理性。吴江一个乡镇干部说：“招商引资本来应该全国一盘棋，地方政府的工作考核，一是依据公务员标准，二是执行国家法律特别是税法和劳动法的状况。现在上面下指标要各地招商引资，最终得好处的是那些老板，尤其太便宜了那些国外的老板。”他认为当前这种做法“极成问题”。
这些乡镇干部的看法很对。只是为什么乡镇干部都可以看到的问题，我们的决策者却一直看不到？招商引资下指标的做法是1990年代以来的普遍现象，由省到地市到县市到乡镇甚至到了村，这种做法之粗糙，让人不可思议。通过考核各级政府招商引资指标来判断各级政府工作实绩，就不仅使得不同省，不同的地市、县市、乡镇以邻为壑，竞相给予优惠，从而形成一个巨大的外商占尽谈判优势的买方市场。在这个巨大的买方市场中，代表中国人民利益的各级政府作为卖方，越来越不值钱；而外商作为买方，占尽了便宜和好处。
人民利益受到的损害还不只是因为卖方自己内部竞价出售，卖不出好的价钱，而且地方政府还会借口改善投资环境来建设若干与当地人民生活无关的工程，这些工程用的是当地人民的钱，服务的或拟服务的却是些外商。苏北沭阳本来是一个贫困县，为了改善投资环境，在城市建设上大手笔投资，几年时间几乎是造了一座新城，苏北的阜宁县也是几年造了一座新城。造新城当然要投资，投资来自哪里？投资得向当地人民要。沭阳前些年农民负担之重就与此有关。若还不够，就到处借债。沭阳随便一个乡镇就是几千万元的债务，就与这种改善投资环境的城镇建设有关。旧城改造，财政没有钱，那些本来住得好好的县城居民的房子被拆掉了，当然不可能得到足够的经济补偿，他们因此被迫到比过去住的更糟的地方去住。是的，新城是建了起来，这样的新城还与当地的人民有关吗？而这种造新城一类的改善投资环境的做法，不是今天中国从南到北的现实吗？近年来全国严重的乡村债务，严重的地方政府的负债，不是正在窒息中国明天发展的空间与希望吗？
招商引资、招商引资，多少腐败多少蠢事假汝之名而行。
2002年8月17日
修订关键词 工业进园区
目前全国招商引资继续疯狂，即使乡镇也仍在招商引资。略有不同的是，因为工业要进园区，没有工业园区的乡镇所招来的工业项目落户在县级工业园，招商任务则算在招商乡镇，甚至税收也可以算在招商乡镇。
自上而下逐年递增的招商引资任务，往往逼迫乡镇通过变通造假行为和数字游戏来应付，招商引资也就越加变成了一种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的游戏。
2013年1月15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