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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是不是走出了盲点
二
读到“格拉斯争论”,我之所以会想到这个叫做《盲点》的影片,是因为它非常细致地表现了一个当时被愚昧蒙蔽、深深卷入漩涡的德国年轻女孩,如何在此后以她整整一生来挣扎反省的复杂历程。
那是个人经历的故事,也是一部个人见证的历史。一开始的话题,是交代这一切发生的背景原因。老人在开口之前显得很困难,欲言又止。也许那难以开口的时间并不长,可是那种竭力挣脱捆绑的感觉使得时间“变长”。突然,像是终于下了决心。“这一切,”她开口说,“只可能发生在专制制度建立得如此完善的时候,它掌控编织整个社会的每一根纤维。”
“德国组织得如此之好,”老人停顿着,似乎在回忆和思索,画面外,传来记者的遥远的问题:“人的意识也是这样吗?”老人没有马上回答,拿起一支烟,举到半空,却又茫然地放下。她垂下眼睛,不看镜头,开始回答:“那是被希特勒极大伤害了的一个领域,他确实试图操纵德国人的思想。他使得他们相信,他们有一个事业要去完成,他们必须灭绝犹太人,因为犹太人是我们一切问题的根源。这是希特勒自己很早就在推动的个人理想,人们必须为此作出牺牲。”
当年的那个年轻女孩,当然不是有意走错路:“当我还是个孩子,希特勒确实在一开始就在某种意义上强烈地深入了你的内心。”特劳德的童年在一个特殊环境中度过。她生长在单亲家庭,“母亲独自带大我们”。离异之后,母亲带着孩子住在娘家,外公是个将军,在家里却是个“真正暴君”。“母亲为外公管家”,她没有钱,“而外公总是在对我们说,是他养活了我们,我们总是感受到精神和道德上的压力”。她回忆说:“我从没有在一个完整家庭里的感觉和安全感。当然,妈妈为我们做了一切。”可是,特劳德仍然清晰地记得童年的心理感受:“我自己喜欢和这样一些孩子在一起,他们会说:‘我父亲怎么说’或者是‘我父亲认为’。我总是想,有个父亲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粗暴的外公不提供一个父亲的替代位置。外公是个纯粹的军人,不关心政治,特劳德一直觉得,对她来说这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因为她也就没有机会学会辨别政治上的对错。“不幸的是,我的家庭对政治完全不感兴趣。(外公)他不关心政治,从不谈这些话题。我们按照一些原则被带大:服从,牺牲,压抑自己。这都被看作是美德。”“我自己很适应。既然妈妈过得那么难,我总是并不思考就服从,也总是愿意牺牲自己。”特劳德没能上高中,“对我妈妈来说,学费太高”。在第一次大考后,特劳德就离开了学校。“然后他们对我说,‘你最好去读商校,找个办公室工作,这是最快可以养活自己的办法’,那就是我的命运,而我看不到任何其他机会。还令我感到难堪的是,我是老大,却还待在家里,我妹妹却已经出去闯世界了。”
能养活自己之后,特劳德也试图挣脱命运,“我一直想读舞蹈学校。1941年,进舞蹈学校要入学考试,我考得很好,我觉得可以永远逃避办公室了。可我工作的出版公司却不准我离开,在1941年,只有在雇主同意后,你才可能离开工作。我是那么失望,因此全心央求我妹妹帮我忙,她当时已经在柏林以跳舞谋生”。就在特劳德绝望时,她妹妹出了个主意,“让我问问阿尔伯特·鲍曼(Albert Bormann),看他能不能把你调到柏林去工作。”阿尔伯特是妹妹最要好朋友的姐夫,很有权势。特劳德说:“好啊,当然,我一点不知道这会是什么结果。”
阴差阳错,一个人生转折就这样在特劳德面前出现。她接到通知,她的新工作,是柏林的元首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