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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特劳德所在的那两年多,是纳粹和希特勒的最后时刻。这个时间跨度,足够使得特劳德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一员,凶险的前景和面临毁灭,又把这个年轻女子和她并不完全明白的东西,死死捆绑在一起。
特劳德亲身经历了1944年7月20日暗杀希特勒的历史事件,德国一些高级军官试图炸死希特勒。那天在自己住处,特劳德突然听到一声巨响。特劳德回忆说,那里平常一直有各种响声:鹿踩了地雷、空袭或者是试验新武器,可是从没有这样响的爆炸声。后来知道是司令部建筑发生了爆炸。她和同事们当时有许多疯狂念头,“不知道元首怎么样了,他要是不在了怎么办,谁来领导我们”,“我们会发生什么事情”。最后她们被告知,希特勒没事,他正在自己的住处,“假如愿意,我们可以去看他”。进去的时候,他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可笑,“头发全部都竖起来”,“他爆发出大笑:‘我活下来了!这说明我是命运注定被挑选来完成使命的!’”希特勒对她们说,他们不知道,假如我不在了,犹太人要疯狂报复。他们不知道,假如我不在了,敌人将怎样摧毁德国和我们的文化。这个“他们”,当然是指试图暗杀他的人。
这次暗杀,使得希特勒变得更妄想、多疑。特劳德认为,在此之前,打到那一步兴许还“可能是选择和平”,“从此以后,就不可能是和平了”。当晚希特勒发表演说:我奇迹般地活下来!我一定要赢得战争!今天想到希特勒的话,特劳德说这“真是愚蠢”。
希特勒对“假如没有希特勒的德国”作出种种恐怖的前景预言,在当时的特劳德心中都是真实的。这都使得特劳德把希特勒必须胜利,看作是自己和德国的唯一出路。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一事件本身:高层分裂,将军们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反对希特勒,加上战事失利,不可能不对这个小圈子带来冲击。特劳德也开始成熟:“在我内心深处,我开始怀疑,那一切都真的是对的吗?对这个状况提出疑问,其实就要启动一个探讨,这需要更大的勇气。在这个例子中,假如你尊敬一个人,赋予他很高的价值,你其实就并不真想去毁掉那个人的形象,假如你明明知道正面形象后面跟着是灾难,你也并不真的想看到真相。”
形势急转直下。4月21日,伊娃组织了那里的最后一次晚会,还是放着唱片跳舞,音乐很动听。可是特劳德已经预感到失败在逼近,“那两天我觉得气氛很悲哀”,她提前离开,去睡了。
第二天,4月22日,希特勒召集会议:门突然打开,希特勒走进来。他先到几个还留在那里的女人面前,对她们说:“全完了,你们必须马上离开柏林。”“他完全是一张石头脸,已经是戴着死亡面具的脸。”“我们全傻在那里。伊娃走上去,双手握住他的手说,我的元首,你必须知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然后,第一次,我们看到他亲吻了伊娃的嘴唇。”“我们两个也说,我也留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可能只是也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去。我从某种意义上感到焦虑,我害怕离开这个安全的环境,也可能并不真正意识到有多么严重。”然后希特勒说:“我会开枪自杀。”又加了一句:“我希望我的将军们也会有同样勇气。”说完希特勒走出去,特劳德回忆说:“所有的人都站在那里,脸色有红有白,像死人一样。”由于过度紧张,“后来我去做了什么自己都忘了。”
叙述这最后一个星期希特勒大本营的毁灭过程,特劳德就像是在叙述一件昨天发生的事情。她是紧张的、激动的、全神贯注的。可以想象,对二十五岁的特劳德来说,压力远远超过了她能够承受的限度。在希特勒宣布“一切都完了”之后,每个人口袋里都开始揣着毒药。她们怀着求生本能,劝说希特勒是不是可以不自杀,似乎他的生命选择和她们的命运前景必然将是一回事。偶尔几个女人到户外去透一口气,宁静的大自然使得她们感觉有生的希望,而回到办公室却又是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也许最能反映她们的状况是这样的场景,特劳德回忆说:她们一边吃饭,一边讨论的话题却是“以怎样的方法自杀可以少一些痛苦”。
最后,希特勒在自杀前,要求特劳德为他做了最后一次口述记录。当希特勒说,他要对这场战争说出一切时,特劳德激动地想,我终于可以知道真相了!终于可以知道究竟发生些什么了!可是她听到的,居然还是那些空泛的陈词滥调。也许,这一次失望使得希特勒终于在这个女孩面前光环褪尽。紧接着,希特勒和伊娃自杀。他们死后,特劳德没有去看。她“静静地坐着,突然发现自己恨透了这个人。如此不负责任,就这样扔下大家撒手了事”。前前后后,就是一连串这样目不暇接的大变故:有人,包括希特勒和伊娃,为死亡而先举行婚礼;有人逃跑;有人,包括伊娃的妹夫,因试图逃离被枪决;最后是周围大批人的自杀。而这些变故,都是在耳边响着的盟军轰炸和枪炮声中匆匆发生的。讲述的过程仿佛是再次经历,特劳德的语流越来越快,神情越来越激动,终于她如同再次经历大崩溃,几乎是呻吟一般:“让我休息一下!”
就在看着特劳德讲述这段最后回忆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对特劳德来说,她从一开始就注定成为一个悲剧。她一生中最好的一段青春,是和这样一个“邪恶中心”联系在一起,这个中心不是抽象的,那里有一个一个的人。从十三岁开始,她就全身心接受了唯一的思维方式、宏大的理想、个人的牺牲、投身悲壮事业的信仰、热爱和信赖自己的领袖。在如此氛围中,她和周围的人建立起亲密的同志、朋友关系,也和他们同呼吸共命运。走出这段历史之后,回忆到那几年时光,只要涉及细节,她本能的自然反应,必定是当年的感情,比如当时和一个个同事的感情,共处的情景。当这一切崩裂的时候,她是崩裂的一部分。对她来说,一旦回忆,就自然会跳出许多令她动感情的细节来:戈培尔最后带一家人躲避到那里,央求特劳德安排孩子的住宿。她几次在采访中提到这六个孩子,“他们不知道自己身处险境”。而最后,“那个最大的十岁孩子,眼睛里有我看到过的最忧郁的眼神,我相信她是感觉到了什么的”。说到这里,特劳德非常难过。虽然这部片子没有交代,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历史情节,戈培尔夫妇自杀前,先毒死了自己的六个孩子。其实,即便是提到布朗迪——希特勒的那只狗被毒死的情节,特劳德都会很自然流露出痛心。
以特劳德的生活经历,这样的感受是自然的。这种感受在天崩地裂的巨变中被强化,却又和此后理性告诉她的一切正面冲突。那是永远不可解决的矛盾:在她知道真相之后,理性似乎在告诉她,她应该为这崩溃的一刻而高兴,因为世界因此得救,战争因此结束,千千万万的人因此活下来。可是只要她在回忆这一刻时,眼前涌现出的是那些细节,她本能的感受仍然是面临灭亡的绝望。这种冲突、分崩离析的感受,几乎撕裂了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