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中国的智慧 - 林语堂 >
- 第四部分 中国人生活随笔 >
- 中国故事
两孝子千里寻父
“余姚两孝子千里寻父”是吴江闻广平创作的真实故事,附在浙江余姚闻氏家谱中。风格采用的是通常的祖先传记风格,中国文学中此类内容非常丰富,尽管很少会有像这个故事那样富有戏剧性的故事。把这个故事收录在此,是想表明家庭在中国社会中发挥的作用。它可能使一些有思想的基督教传教士犹豫是否要打破中国的祖宗崇拜,是否要打碎中国社会制度的基石以及中国人与过去的那种活生生的具体联系感。儒家学说认为,孝为德之基础。在这篇作品中可以看到,良好的道德习惯首先从童年时期在家庭里形成。
两孝子千里寻父,讲述的是我们闻氏家族的曾叔公季山和路业寻找其父的故事。季山名运怀,字纪山。路业名运彪,字进孔。他们祖辈居住在浙东的余姚,有好多代了。其父为老祖先大桓,名英,为儒家学人,专注于书,性情恬淡。他常常整日坐而不语,每每路过青山美景,思绪便飘到了诗意超凡的地方。老祖先大桓撰写的东西都是阐发宋朝儒家理学,并不涉及佛教或道家的思想。他被村里人尊奉为纯粹的儒家学者。
老祖先大桓妻兄姓吴,为广西孔城的都尉。赴任之际,把土地抵押给了老祖先大桓的家族亲戚。但受押之人却嫌其地贫瘠,而索要老祖先大桓之地。老祖先大桓非常慷慨,与之交换了地契,把自己的土地抵押给了那人,一年的抵押利息为1500担。1690年至1691年间,闹了旱灾,那个亲戚逼要本钱和利息,逼得非常厉害。老祖先大桓不知如何是好,那人便逼迫他前去广西。他要是不去呢,好像是不想尽力还账的样子。最后,没办法,他还是上路了。在途中,他一路还敲打着小舟吟唱。1692年11月5日,行船到了湖南永州的齐阳县,他人却突然不见了。当时,其妻兄之子跟他待在同一艘船上,把此事告诉了父亲。接连五天,都尉派人四处寻找,然而,老祖先大桓却踪影全无。于是,派人赶快前往他家送信,吴夫人447闻信咬破手指,流血不止,昏厥过去。苏醒过来后,她抬头长叹说,“唉!夫君唤我矣。他起初未走。要走时,还要了一盏灯,掀起床帘看看两个儿子。两小儿睡得正香甜,他又转过身来,瞅了瞅,嘴里叹着气,眼里含着泪,离开了房子。我看着他走到门口,对我说:‘别管我了。你把孩子拉扯大吧。’现在想起这些话,都是些不祥的征兆。”
闻夫人派一位老仆人去了广西。1693年,都尉去世,其子扶柩归乡,顺便把老仆人也带回来了。途中路过老祖先大桓失踪之地,到处张贴布告,详细描述他的长相、家乡、姓名和失踪日期。连找了好几天,无果而还。老仆人回来,把消息告之闻夫人,她又哭得昏厥过去。醒过来,她说:“没指望了。”于是,她把丈夫的衣冠放在祭坛上,亲戚也都穿上孝服,从早到晚在祭坛前痛哭,抛洒祭酒。在关公庙里作了预卜,下面是神谕:
一叶小舟风雨中停泊在河岸。
兄弟梦中瞅着对方。
已被生死分离,
却传来了生还的消息。
做了三次预卜,每次神谕都是一样,这让一家人吃惊不小。父亲失踪时,季山八岁,路业才三岁。因为这个神谕确证了三次,他们的母亲常常在院子里抱着路业,哭着说,“儿子,你长大了去找父亲吗?”路业点点头,母亲就心满意足了。
三年后,母亲带着这一遗憾去世了。去世前,她把两个女儿叫到跟前,指着两个儿子对她们说,“那年,我听到那个消息后,还能活下去,是因为我希望等兄弟俩长大后,我带着他们去永州和衡州,四处去打探你们父亲的消息。即使我找不到他的活人,我也要跟他葬在一起。如今没有这个指望了。”四个孩子趴在她的床边大哭,聆听了她的遗嘱。此后,两兄弟常常抱在一起哭泣,好像活不下去的样子。他们还向人打听谁跟父亲一起去了广西,却无人透出一丝半星的线索。他们的堂姐还记得老祖先大桓在船停泊时写的诗句,最后两行是这样的:
此处可以看到冷霜中的古寺钟,
佛寺灯里闪出忽明忽暗的灯光。
全家人因而揣测,既然他晚上还在船上作诗,那就不可能是在岸上失踪的。他们又向人打听谁又去了孔城,但是这些人连发生不幸的地名都记不得了。两个儿子非常悲哀,说:“难道我们兄弟俩还不如曹娥448吗?”
1697年,季山已经13岁了,他带着那位老仆去了广西。在柳州,主仆二人都染上了疾病,不久老仆人撒手归西。季山自己扛着行李,过了湘江,到了湖南,差点在这场颠沛流离之中丧命。他心里感到孤单,在途中常常流泪不已。碰巧家乡的一位商贾遇见了他,把他带回了老家。他堂姐在家里迎着他,眼里含着泪说:“我晓得你去广西是为了你母亲的愿望。但你想想,这是你母亲对你兄弟俩的期望吗?你忘了你母亲讲的你父亲离去时说的话了吗?你忘了你母亲活着的时候说的话了吗?你父母希望你俩长大成人。现在你们长大了吗?你这小小年纪却行了千里路程,也不想想你父母的真正愿望。你是要一事无成,将来不在祖庙里祭祀他们吗?不在他们的坟前哭他们吗?”两兄弟抱头痛哭,把堂姐的话记在了心头,不再想着去外寻父了。
此时,老祖先大桓的家业已耗尽,兄弟俩不能靠此为生了。季山就到一家药堂做学徒,路业被一个叔父收养。然而,这个叔父后来自己生了两个儿子,就嫌路业多余,于是季山就把弟弟带回了家。季山问弟弟想做什么,路业说他想读书。“很好,”哥哥说,“我和姐夫负担你读书的花销。”路业从师一位先生,刻苦攻读,熏陶性情。村里的人便说,“大桓生了个好儿子。孤儿要起来了,大桓的后裔要兴旺。”路业十九岁时,在村里读书,准备乡试。发了洪水,季山自己做了个木筏,把他送回家。乡试结果出来,路业中了头名,因而成为解元。
三年后,路业带着一位仆人,前去湖南寻找失踪的父亲,但踪迹全无。接着,他跋山涉水前往广西。在途中,那位仆人却突然变了脸,拿着刀子向路业扑来。路业一闪身,仆人坠落悬崖而亡。于是,路业扛着行李,一路乞讨。经过许多磨难之后,仍然一无所获,之后他回到家里。此时,哥哥凭着省吃俭用和辛勤劳作,已经攒足了银子,买了一百亩(十六英亩)地,继续供养弟弟求学。
1723年,路业在科举考试中一举成为进士449,回到家乡。此时,季山已经娶妻生子。兄弟相见,悲喜交加,两人便商量如何才能寻觅到父亲的踪迹。兄弟二人用银针扎破胳膊,蘸着血写下了几百字的祷词,又去关公庙祈祷神谕。神谕再次提到“生还”二字,两兄弟说:“难道神会向我们说谎吗?”他们发誓一定要找到父亲,找不到就不回来。因此,两人决定把家业留给两个姐姐照管。但是,当时海水涨潮,田地被淹,考虑到这个时候不能再让姐姐承担如此重负,两兄弟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第二年的冬天,两兄弟悄悄准备好了行李,背着家人,关上房门,习练长途背负行囊。1725年2月,路业也得一子,孩子生下的第三天,两兄弟谁也没说,就离开了家。两年的时间,他们在湖南和广西四处走动,甚至到了庐山和南昌的荒凉巷子,在狼嚎虎啸的密林里漫游流浪。两兄弟不顾任何危险,走遍了千山万水。每每碰到佛寺,他们都会停下来拜祭一番。南昌人对两孝子的行为非常感动,对他们也非常同情。
他们的姐姐想到弟弟这么长时间不回,便派仆人前去永州找寻。路业的朋友邵鸿杰当时也在永州逗留,见到了这个仆人,便向他询问详情。但仆人说他一无所知,只听飞云渡的一个和尚说闻先生的两个孝子一个去了洞庭湖,一个去了衡山。1726年11月,依照先前的约定,两兄弟在广西川州的香山寺会面。鸿杰立刻动身去找他们,看到两兄弟肤色黝黑,瘦骨嶙峋。他们脚穿草鞋,背负着干粮,好像打算还要动身去别的地方。鸿杰试图说服两人打消这个念头:“你们弟兄俩搞错了。我读过先父的文章,他纯粹是儒家思想,没有丝毫的佛教或道家的内容。仅仅因为他留下的那几行佛寺灯光的诗文,你们就去佛寺或道庙找他,我想你们误解了父亲。此外,他只不过是碰巧写下了那几行诗。你们得把事情追溯到源头,而不能再像这样到处寻找。你们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却毫无用处。为何不造个小舟,把它作为你们的家呢?寻访永州和衡州各地,小岛啦、岩石海岸啦、小溪流啦、村庄、河谷、小镇或大路啦,见到什么就停下。先熟悉一下这些地方的地貌和道路河流,再到农人、渔夫和伐木人中间打听一下。然后,在黎明时分静谧的时刻,或月亮落下、渡鸦啼鸣时,吟唱他失踪之前写的那几行诗。我知道天上地下的神灵会听到你们的祈祷,为你们指路。”
两兄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因而就找了木匠准备木材造船。1727年1月,船造好了,船桅上挂了一条旗幅,上面写着“余姚闻氏兄弟寻父之舟”几个字。就这样,他们在永州和衡州之间往返,半年有余。
8月底,船停泊在了江赣的白沙岛。两兄弟面江而泣。一位老人拄着手杖,来到江赣。他名叫程海还。老人走近两兄弟,对他们说:“你们要是寻找一位尚在人世的父亲,我就不敢说了。要不是的话,他就葬在这个岛上。”两兄弟惊愕不已,追问详情。海还说:“我的家乡在鸟窝塘,离江赣大约七英里的路。我兄弟叫海生,嫂子于1692年11月7日产下一子。海生前去通知嫂子娘家人,结果过河时被水淹没。水里有些杂草,他才没沉下去,得以活命。回来后,他告诉我说他看到杂草堆里有具尸体。我跟他一起去看了,把尸体拖上了岸。那人身穿丝绸,身材很瘦,肤色很白。我们找了一个地方,把他埋掉了,想着这人一定是跟我兄弟一样的受难者。都尉一家返乡寻找你父时,我看到了布告,觉得细节都对得上,打算把此事报告给官方。就在这时,村里的一位老年人拦住我说:‘布告里并没说淹死一事。他们在找活人,你却来报一个死人。你怎能让一个死人从坟墓里起来说自己是谁呢?恐怕你兄弟很难回答他们的问题。’于是,我放弃了这个念头。海生听说这件事后,去追寻信人,但那人已经走远了。三十多年来,谁也没再提这件事。我兄弟海生已经死了,我也老了。我听说你们两孝子在外寻父,路人听到这事都流了泪。我怎么能忍心不把我知道的事情讲出来呢。我把你父的尸体从水里捞出来时,是在他落水的两天之后。海生的儿子那时刚刚生下来,他叫举生,还活着。不然,我可记不准这个日子。”
两兄弟跟着老人来到他家,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海生的妻子尚在人世,他们说埋葬时,他们拾起了尸体上的几样东西,如今只剩下了一把钥匙和钥匙袋。两兄弟立刻要了钥匙和钥匙袋,派了一个善行之人把这些东西送回老家堂姐那儿。堂姐看到这些东西,非常动情。她说:“这个钥匙袋是我亲手绣的,送给了叔公。他的箱子送回家时,上面有锁头,但钥匙不见了。我们还是想法把箱子打开了,结果在里面看到了他写的那首诗。”
三个月后,那个善行之人回来,把箱子上的锁带来了,那把钥匙正配这把锁。两兄弟此时肯定父亲确实是淹死的,埋在了白沙岛。要不是海还提供的消息,他们永远不会澄清生活中这个永远的遗憾。神谕提到“生还”,刚好与海生和海还的名字相符。神的口谕真是应验了。
兄弟俩就向官府请求把父亲的尸骨运回老家浙江埋葬。都尉体谅兄弟俩对父亲的感情,准许了他们的请求。但这个岛上的村民听说之后,都来到了官府,说这个小岛从前无人居住,但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村庄,这都是因为这个坟墓的保佑,他们因而请求两人不要把尸骨运走。都尉尊重众人的意见,就对两兄弟说:“你们父亲的魂灵在这块土地上安息了,我想你们最好不要挪动他的尸骨。还有,这个村庄因为你们父亲的坟墓而兴旺起来。每年的春秋,村民都会像祭祀神灵一样,祭祀你们的父亲。我想你们的父亲对这个地方肯定也感到非常中意。”
于是,兄弟俩就在父亲坟墓旁搭了一个小棚,在里面住了三个月。然后,他们祈求神灵保佑,带了一个小骨灰匣子回家了。几年后,季山去世了,路业被任命为河南桐柏的都尉,他把兄长的家人接到官邸,像照顾自己家人一样照顾他们。不久,他又调到了芜宁,离齐阳县只有三十英里的路程。他就在靠近父亲坟墓的地方立了一个寺庙纪念父亲。他还买了土地,其收成作为祭祀的花销,派一些当地人和程海还的后代照看寺庙,一代代传了下来。
齐阳的都尉觉霍楚尔溥450让人立了一块石碑,把这个故事记录下来。路业最后任职永州都尉,留下了为官的好名声,在《湖南地方名官记载》中都有记录。关于两兄弟的生平有以下记载:邵鸿杰和吴希文451的“寻父故事”、丘尹宇的“白沙岛历史”、常参济的“找父故事”(只是故事的梗概而已)、石玉辉的记载、李促辉和常铿寄的自传性文章。他们的叙述在细节上有所不同,还有些省略。本人闻广平利用这些资料写下了这个故事,目的是为了表明两兄弟的孝行足以感天地,泣鬼神。因此,在他们经历了波涛汹涌、野兽横行之后,而得以幸存,从而找到了父亲葬身之地。因而,我斗胆编写了他们的故事,附在了闻氏家谱的后面。不仅把兄弟俩作为我们闻氏家族的榜样,也把这个故事讲给天下所有即将为人之子者聆听。
[十八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