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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从黑夜到白天
安大营成为英雄人物,靠的是两支笔。一支笔是林市军分区宣传处的笔杆子萧然,另一支是松山地区文联的创作员单尔冬。也就是说,安大营入主烈士陵园,军队的一支笔冲锋在前,地方的一支笔也起到了助阵作用。
单尔冬和单四嫂离婚后,一直没回乡。这次组织上安排他来写安大营,他很为难。一是怕见曾经的妻儿和乡亲。二是他不喜欢写英雄人物,这类人物要拔高,这不是他的长项。可他不能不来,松山地区文联主席说这次采访任务是林市军分区下达的,关系到部队与地方的关系,很重要。因为他文笔好,且被救的女孩又在龙盏镇,他熟悉这一带的情况,是采访的不二人选。
单尔冬历时五天,先后去了野狐团和古约文乡,采访安大营的生前战友和他的父亲,最后一站来到龙盏镇。因为部队的报道在先,林市军分区的军报已经发表了萧然的署名文章,单尔冬要做的,就是为安大营的事迹增添点血肉。受访的部队战士,异口同声赞美安大营,比如说他感冒发烧了坚持训练,经常帮助后勤部的人喂猪种菜,他家在当地,但春节总在部队过,除夕夜还和哨兵一起站岗。他会剪发,常帮士兵义务剪发。他爱百姓,巡逻时看见失散的牛羊,总要打听着,送回主人家中。单尔冬从这些士兵的讲述中,感受到有些话是真诚的,有些则是虚构的。虚构的事迹,一定是领导授意的,这个他懂。但无论真假,采访做了录音,诉诸笔端,就算真实的声音了。
单尔冬在古约文乡的采访收获甚微。那些鄂伦春乡民太实在了,说话毫无遮拦。有人说安大营算不得英雄,因为救人的前提是自救能力强,不该搭上自己的命!有人说安大营小时喜欢吃生肉,那时他身体才棒呢,都能把石头踢开花!他被困车内,不能像娇小的林大花从侧窗出来,但他可以用脚踢碎前挡风玻璃逃生啊,他没这么做,说明部队的伙食没热量,把他吃得一身寒气,腿软了,这才出事。还有人说他小时往河里撒过尿,得罪了水神,这才罹难。总之,都是他不能采用的素材。而关键人物安泰呢,对他更是抵触。安家接连出事,他的精神几近崩溃。他受访时耷拉着脑袋,报以沉默。只是在单尔冬离开古约文乡的前夜,他看了他半晌,沉沉地说:“你对过去的老婆孩子那么绝情,有什么资格采访我?你又怎能理解,一个父亲失去儿子的痛苦?!”说得单尔冬低下头来,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本想在葛秀丽那儿得到采访上的弥补,可她不在。安大营死后,在林市民族学院上学的安大庆赶回奔丧,安大庆走后,葛秀丽总做关于他的噩梦,她说再不能失去第二个儿子,竟一路撵去,在林市租屋住下,每天影子似的尾随着安大庆,无论晨昏。
为采访当事人方便,青山县文联的人,将单尔冬安排在红日客栈。当年他离开龙盏镇时,林大花还是个孩子,这家客栈也还没有呢。
不过他住进来才知道,安大营出事后,林大花不在红日客栈做了。要采访她,必须去她家。烟婆的难缠是出了名的,单尔冬有点打怵。
单尔冬在南市场买了两条香烟,求助老魏。他不敢求助公家,怕唐汉成啐他。当年他抛妻弃子,唐汉成骂他把龙盏镇人的脸都丢尽了,扬言他胆敢回来,宁肯犯法,也要打折他的腿!按照唐汉成的说法,他妻子是龙盏镇第一丑女,他都没离,单尔冬不要单四嫂,丧尽天良!单尔冬当时顶撞他:“要没你大舅哥,你也早就不要陈美珍了,别跟我唱高调!”
这是初秋的早晨,老魏正在哈气浓重的豆腐房忙碌着,听见门响,以为哪家饭馆的伙计提早来上豆腐,赶紧说:“还得压七八分钟呢,您稍等!”
单尔冬说:“魏大哥,我是尔冬!”
老魏“咦嗬——”大叫了一声,说:“真是你呀!昨晚儿我听说你来了,还不信呢!你也真有胆儿,不怕这儿的人用唾沫淹死你?”
单尔冬当年离开龙盏镇时,只有一个人为他饯行,就是老魏。老魏请他到当时镇上最好的龙家小酒馆,要了四个小菜,把酒话别。喝到兴处,老魏用筷子“啪啪”拍着桌子说:“不喜欢一个女人了,跟他离婚,不算不男人!抬起头来,爱谁就跟谁快乐去,反正快乐完了,人总归得死,还有苦等着你吃!”这番话被龙家小酒馆的主人听到,气得他咬牙切齿,骂他们狼狈为奸,是男人中的渣滓。没等他们吃喝完,就轰他们走,酒钱都不要了,说就当喂狗了!饯行宴不欢而散,但老魏对他的理解,单尔冬铭记在心。
老魏把单尔冬拉到豆腐房外,在清亮的阳光中仔细打量他,嚷着:“你怎么这么瘦?一个靠笔杆子吃饭的,有死工资,吃穿不愁,不像我风里来雨里去地卖豆腐,怎么头秃得见亮儿了,脸上的褶子比我还多?是不是娶的小老婆太年轻,床上把你耗干了?再不就是写东西写得太累了,费脑壳了!”
单尔冬苦笑一声,说:“是啊,魏大哥,你比我大两岁,怎么就一点不见老?看来这些年没少吃豆腐哇!”
老魏从话中听出了双关语,笑着说:“那是啊,我卖了豆腐,赚点小钱,隔个十天半月的,想吃那口豆腐了,就骑着自行车进城!我一个无职无权的人,用不着偷偷摸摸的。青山县城站前广场,一溜儿发廊,谁都知道那是红灯区,你随便进哪一家,相中哪个,谈好价,想怎么痛快就怎么痛快!早先我喜欢年轻的,爱玩个花样,现在我得意年纪大的,便宜,实诚,我也省力气,不然回来蹬自行车都没劲儿,不服老也是不行的!”
单尔冬被老魏逗笑了,说:“还是你过得逍遥。”
老魏不无得意地“哼”了一声,说:“穷欢乐呗。”
单尔冬呈上香烟,求老魏两件事,一是求烟婆,让他能采访到林大花;另一个是带他去看看单四嫂和单夏——他担心被拒之门外。怕老魏不领他去,他说自己给他们母子私攒了一万块钱,要送给他们。
老魏使劲眨眼,本意是想让眼睛跟正常人一样,谁料这一折腾,黑眼仁又像孪生兄弟似的对在一起了,他那大面积的白眼仁给人一种虚空的感觉。
老魏说:“不是我不帮你,这两件事都难!你也知道我喜欢郝百香,烟婆自打跟了王庆山,不许她家男人吃我做的豆腐倒也罢了,后来还不许王庆山给郝百香上坟!你说小年一过,谁家不给死去的亲人上坟啊?郝百香那儿没人去,冷冷清清的,我心里不落忍,每年腊月二十六七,我就带着豆腐、酒和肉,再买上捆烧纸,给她上坟去。谁知我给她上坟,让人看见了,传到烟婆耳朵里,从此她更恨我了,嫌我管她家的私事!你说跟死人计较的人,还算是人吗?”
单尔冬说:“那她确实荒谬了。”
老魏大约不解“荒谬”这个词在此处何意,他又使劲眨了眨眼。这回他的黑眼仁不聚堆儿了,从眼角溜到中央,他的脸瞬间变得周正了,老魏接着说第二件事如何难:“单四嫂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好强,可生活没让她在一处比别人强!一个没男人的女人,带着个半傻不苶的儿子,是个啥滋味,你一个写东西的人,该能体会到!不叫你和她离婚,单夏也许不会坏了脑壳,她也能过上平安日子。这娘儿俩这些年的辛苦,哪是一万块钱能偿还的?这儿的人谁不知道她恨你,我可不能带你去找那个不自在,别像辛七杂家似的,再闹出一条人命来!单夏精神不好,他砍死你,也是白砍,不用服刑,你掂量掂量吧!”老魏把香烟搁在院子的窗台上,说该起豆腐了,返身回了豆腐房。
单尔冬坐在院子的石磨旁,抽起烟来。他知道王秀满被养子杀了,也听说辛欣来杀完人,潜逃前强奸了安雪儿。安雪儿在他心目中,是下凡的仙女啊。看来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本来他也想采访一下绣娘的,谈谈她对孙儿的印象,可他听说,绣娘在病中,安大营的事情,家人都瞒着她。至于单四嫂,他倒不太怕见她,反正自己在她眼里,残忍冷血,猪狗不如。他怕见的是傻掉的儿子,那是一把抵住他胸口的无形的枪。
老魏起完豆腐回到院子,单尔冬已抽掉了七支烟。老魏看着地上遗落的黄白相间的烟蒂,心疼得眼珠子快掉下来了,“啧啧”叫着,说:“到底是又挣工资又拿稿费的,扔下的烟屁股这么大!”
单尔冬苦笑一声,实际上他也心疼烟,只不过他今天心烦意乱,嘴里发苦,总觉得烟不对味,所以没有一支烟抽到头。
老魏将豆腐放在担子上,把单尔冬送他的两条香烟,插到随身的军用挎包里,说是可以带他去南市场,将香烟献给烟婆,说点好话,碰碰运气。要是他能采访到林大花,希望他也帮自己一个忙。
单尔冬问,帮什么忙?
老魏挑起担子,瞪着眼说:“你笔杆子厉害,帮着呼吁呼吁,把网络给咱通了吧。我买台电脑,在网上安两个家!一个家娶个好老婆,也不让她计划生育,给我养一群孩子,种田养花,再喂点鸡鸭鹅狗,过清闲日子!”
单尔冬插话说:“你想做陶渊明?”
老魏不知道陶渊明是谁,他瞪了一下眼睛,问:“这个姓陶的干啥的?”
单尔冬现出嘲讽的笑,但老魏并不理会,接着勾画第二个家的图景:“另一个家我还是要单身,弄栋别墅,置辆豪车,开一家赌场,一家妓院,一家屠场。让那些发不义之财的人下赌场,揩干净他们身上的油!让结婚前的男子都下妓院,将来好知道怎么伺候好老婆!屠场嘛,专门杀贪官污吏!”
老魏关于网上两个家的设想,让单尔冬笑出声来,他说:“你想象力这么丰富,当作家得了!”他让老魏把香烟留下,说这是送他的,给烟婆可以另买东西。
老魏说:“咱俩客气啥?等我卖完豆腐,晚上你请我去红日客栈喝一顿,不就结了?那儿的酒菜贵,咱腰包瘪,平时也不敢进,正好敲你一顿竹杠!”
单尔冬也不客气,说:“好吧。”
老魏说:“你跟着我走安全,单四嫂这工夫也快去南市场卖煎饼了,她要是逮着什么东西打你,我还能用扁担帮你挡一挡!”
单尔冬便有点心惊肉跳了。
老魏挑着担子在前,单尔冬垂头跟在后面,出了北口。他不敢抬头看人,但老魏沿途吆喝豆腐,就把目光吆喝过来了。认出单尔冬的人,大都听说他回来写安大营来了,有的问他写英雄人物能赚多少钱,有的问他混没混上汽车坐,有的问他出啥新书了,有的问他火葬场烧人是不是很吓人,有的问他松山市的公厕真的收费么,还有的问他小老婆真的比他小一旬吗。总之,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人们问得都很家常,没谁跟他剑拔弩张,也没人啐他,这令他感激涕零,对每个人的问话,都报以热情周到的回答。最有意思的是陈美珍,她在龙脊路见着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嗨”一声,像多年前一样,把他当镇政府的文书看待,一副官太太的做派,习惯性地把手中的拎包递给他。单尔冬红了脸,缩了缩手,但最终还是接了包,想着老魏那里万一不灵,可以求陈美珍帮忙,她是南市场的女王,正管着烟婆。
陈美珍是从西坡过来的,她一大早去了女儿家。她听说,松山市喜顺家具厂的老总林善财恋上了唐眉。林善财二十八岁,虽长得老相,额头有很深的抬头纹,眼袋大,但身形魁梧,有男子汉气魄。最重要的是,他家底厚实,资产千万,而且有政治资本,是林市人大代表,松山地区企业家联谊会常务副主席。在陈美珍看来,林善财是个全才人物,唐眉嫁他,享不完的荣华富贵。林善财是在和朋友去古约文乡狩猎场的路上认识唐眉的。他起了一脸的风疙瘩,奇痒难耐,所以路过龙盏镇卫生院时,令司机停车,下去开药膏,结果他望见了唐眉,这一望就不能忘怀了。林善财在狩猎场只住了一夜,便奔回龙盏镇,住进红日客栈,对唐眉展开爱情攻势。可唐眉对他毫无兴趣,林善财只能哀叹离开。
陈美珍是来劝说女儿的,她觉得她不该拒绝林善财。
唐眉说:“他一身肥肉,一脸俗气,一看就是个暴发户,有什么好!”
陈美珍急了,说:“这些年富起来的人,哪个不是暴发户?”
唐眉一边给陈媛梳头,一边淡淡地说:“我说过了,这辈子我就和媛媛一起过,你就别瞎操心了。”
陈美珍急赤白脸地说:“那你和汪团长算什么?别以为我没听说!汪团长有老婆孩子,你这是破坏军婚,懂不懂?他就是真离了婚娶你,我和你爸也不答应!哪有大姑娘不缺鼻子不少眼睛的,平白无故给人当后娘?再说汪团长是个小白脸,靠不住,哪像林善财,我和你爸去红日客栈见着他了,一个黑脸汉子,怎么端详,都是个忠厚人!”
陈美珍话音刚落,陈媛咕哝了一句:“杀猪的黑脸——”
陈美珍知道她是在说辛七杂,连忙问:“媛媛愿不愿意嫁个杀猪的黑脸汉子?”陈媛未答,但她乐了,乐得直流口水。
唐眉不愿母亲纠缠下去,赶紧打发她走,说是昨天安雪儿呕吐得厉害,来卫生院看病,大家都以为她是吃坏了肚子,差点要按胃肠病给她开药,幸亏唐眉给她做了尿检,才知道她怀孕了!唐眉说安顿好陈媛,她马上要带安雪儿进城,做进一步检查,看看胎儿发育情况,以她的身体条件,能不能保下这个孩子。
陈美珍一听安雪儿怀孕了,惊得大张着嘴,鼻子沟立刻成了排污口,所敷脂粉,簌簌直落。她缓过神来后,跟唐眉打赌,不出三天,安雪儿一定会刻一块墓碑,给她未生先死的孩子,因为她那身板不可能生下孩子!就是能生的话,安家也不会让一个杀人犯的后代降生!
其实安雪儿怀孕,是有迹象的。她高了胖了不说,肚子也圆了。只不过大家把这归咎于她近段时间的暴饮暴食,没人想到一个侏儒会怀孕,更没人想到,辛欣来的强奸会让她受孕。安雪儿每天流连于南市场,像一只羽翼鲜艳的鸟儿,穿得花里胡哨的,而所有的副食摊床和饭馆,对她而言都是秀木,乐得栖息。她去哪家饭馆,就能带动哪家的生意,食客们会追过去,看着她吃,所以每家店主都欢迎她。有的给她免单,有的给她打半折,还有的赠菜给她。她吃东西的时候,会留意着哪道菜好,吩咐后厨多做一份,打包带给病中的绣娘。安雪儿怕绣娘看到自己胖得走形了会心酸,每次送菜,都送到马厩。绣娘每天拄着拐杖看白马时,发现马槽旁有吃的,就知道孙女来过了。
陈美珍把安雪儿怀孕的消息传给老魏,老魏晃悠了一下,豆腐担子差点没从肩头滑落。他站稳后直说这是世界末日,安小仙怎么会怀上强奸犯的孩子?
单尔冬文绉绉地说:“世界从来就没有日出,也就没有末日,人世间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发生的。”好像安雪儿怀孕,在他意料之中似的。
老魏一路走,一路卖豆腐,一路把安雪儿怀孕的消息传播出去。对龙盏镇人来说,安雪儿怀孕,就跟他们听说将来会被火葬一样,令人惊悚。老魏挑着担子走走停停,等他到了南市场,发现陈美珍和单尔冬不见了。他们什么时候走开的,他也不知道。而老魏在南市场遍寻烟婆,未见其影。等他豆腐卖了多半,单四嫂才推着独轮车来卖煎饼了。
单四嫂变了个人似的!她平素总穿灰色肥腿裤,今天却是一条黑色直筒瘦腿裤,秀出了她姣好的腿形。她上身是一件藕荷色高领绒衣,而不是惯常的老绿色低领棉绒衫,将脖颈松弛的肌肤完美地掩盖了。最惹眼的是,她居然穿了一双簇新的半高跟黑皮鞋,将头发盘起,发髻处系了块蓝地白花的手帕,人显高了,也显贵气了!而且,她的脸涂了淡淡的脂粉,有了鲜润之色。老魏目瞪口呆地看着单四嫂,忍不住说:“今儿怎么了,女人们个个让人吃惊!安小仙怀孕了,你呢,一夜之间变成狐狸精了!”
单四嫂听说安雪儿怀孕了,一个趔趄。她将独轮车停靠在一棵杨树下,倚着树,失神地说:“她是安小仙呐,咋会怀上呢?”秋风掠过杨树,那纵横的枝条摇曳着,在她脸上留下缭乱的阴影,好像谁在切割她的脸。而那些枯黄的叶片,随风飘舞,有的就落在独轮车上,好像老天想为她增添几张煎饼似的。
老魏学着单尔冬的口气说:“人世间,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发生的!”
老魏小声提醒单四嫂,说单尔冬回来了,看起来混得不怎么样,人挺老相的。万一碰见他,别和他计较,毕竟曾经是一家人啊。老魏见单四嫂没表现出激动,知道她已知他回来了,心里有准备,又小心翼翼地说:“他早晨找我,求我带他看看你和孩子,送一万块钱,我没敢答应。你要是同意,我再带他去。我怕你万一不要他的钱,再撅我祖宗。”
单四嫂“哼”了一声,说:“你告诉他,我将来就是和孩子要饭,也要不到他门下!他的钱我嫌臭,他真想给我,就扔辛七杂家屠宰场的沤粪池吧!”
老魏打了个干嗝儿,乌鸦似的“呀呀——”叫了两声,说:“那辛七杂用这肥料种的黄烟,还不得长出金叶子?这样的黄烟,他用太阳火估计都点不着了,真金不怕火炼嘛。”
单四嫂确实听说单尔冬回来了,她本想回避一下,这几天就不出摊儿了,可她不舍得生意,毕竟买她煎饼的,老主顾居多,每天都要吃的。出摊儿的话,她又不想让单尔冬看到他们母子过得艰难,所以不仅打扮自己,也打扮单夏,特意给他买了一件海蓝色条绒衫穿上,还帮他洗了头。这还不算,她给家里黑驴的左耳,挂了一朵粉色绢花,好像毛驴要去迎亲似的。总之家里的活物,凡有可能在街上碰到单尔冬的,都焕然一新。
辛欣来犯案,单四嫂打起了两副算盘,现在看来,这两副算盘都要落空了。离婚以后,她最羡慕的女人就是王秀满,因为她摊上了个好男人。辛七杂的仗义和忠诚,是单四嫂迷恋的。如果在旧时代,辛七杂娶她做妾,她都情愿,在她心目中,这样的男人的肩膀,是担得起两个女人的。王秀满不在了,单四嫂想成为屠宰场的女主人。但她给他买的帽子,居然没见他戴过一次。而且她听说,辛七杂与人私下聊天时,曾说金素袖这个女人不简单,可见他心底是有她的。单四嫂打的另一副算盘,针对着安雪儿和单夏。她听说有些精神疾患者,一旦结婚,就会奇迹般好转,早想为儿子娶一门亲。她想到了安雪儿,她身体有缺陷,正常男人不会找个小矮人,单夏却可以。可安雪儿精灵古怪,人人都当神供着,单四嫂哪敢提亲。辛欣来强奸安雪儿,她觉得好时机来了,安雪儿失身后会一夜贬值,能与儿子相提并论了,可谁料她怀孕了呢!
南市场的业主们,一上午都在议论安雪儿怀孕的事情。有摊主说以后不能让她白吃了,因为她肚里怀个孽种,纵容她吃,就是犯了包庇罪。有店主说,以后安雪儿来吃饭,不能把菜给她往好了做,要弄成猪狗食,让她难以下咽,不能让辛欣来的种子,在好土壤里成长。当然也有好心人,认为安雪儿怀孕是好事,绣娘有了第四代,利于她康复;辛七杂有了孙子,能缓解他的丧妻之痛;而安雪儿有了自己的孩子,养老有保障了。只是他们想象不出,她生下的孩子会有多大。有人说有巴掌大就了不起了,有人说会有筷子那般长,还有人说以安雪儿现在的生长速度来看,孩子不会小了,起码得有辛七杂的大脚那般大。单四嫂听大家议论安雪儿肚中的孩子,心如刀绞,那一上午她总是找错钱。多找给人家的,人家想着她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会还给她;少找给人家的,一看她精致的打扮,认为她心肠坏了,毫不客气地讨要,令她难堪。所幸这一上午她都没看到单尔冬,她没卖完煎饼,就收摊儿了。
单尔冬脱离老魏后,一直把陈美珍送到她南市场的办公室。
陈美珍的办公室,装扮得跟她一样,俗气热闹。窗台是明黄色大理石的,墙裙是酒红色的,地砖是黑白格的,像是棋盘。明明大白天,可她进屋就开灯,炫耀那盏硕大的枝形水晶吊灯。办公室中央的红木老板台上,摆着各类饰品,玉白菜,琉璃发财猫,水晶地球仪,泥塑财神等。陈美珍落座后,先从随身包里拿出一帖消毒湿纸巾,擦过手,再取出一瓶补水露,说是秋风硬了,这一趟走,吹干了皮肤,冲着脸一通喷;最后她摸出一个琥珀色香水瓶,一边朝腋下喷洒,一边对单尔冬说,这是最新型的夏奈尔香水。
陈美珍折腾完,示意单尔冬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说她可帮他采访到林大花,但他得帮她个忙。
陈美珍拿起桌上的笔,在台历簿上乱写了几笔,然后抬起头,竖起手中的笔,说她丈夫和女儿都上过报纸,只有她不为外人知晓,而她把南市场经营得有声有色,业主们没有不说她好的,她想让单尔冬帮自己找个好记者,来龙盏镇采写她,让她登上《松山日报》。
单尔冬说:“写你,你哥哥跟报社打声招呼,他们会派最好的记者来的,何至于找我?找我的话,不管谁来采写,这属于有偿通讯,要收费的。”
“自打唐眉的事情上了报纸,我哥说唐眉带着同学过日子,不找对象,是被报纸害了,我哪敢跟他提这事儿!”陈美珍说,“钱我不在乎,你找个好记者就行。还有,文章发表时,要配发我的单人照片。”
单尔冬说:“那是一定的。”
陈美珍拉开抽屉,取出一条软中华香烟和一条鹿鞭。香烟是她给单尔冬的,鹿鞭则是给陈金谷的。她说哥哥最近在电话中总说腰疼,估计肾亏,她特意从古约文乡的鄂伦春人手中,买来了野鹿的鹿鞭,给他补补。她说最近去不了松山,邮寄不安全,托别人捎,又怕被贪心的人用养殖的鹿鞭给掉包了。
单尔冬感激她这份信任,接了鹿鞭,当然,也接过香烟。这样陈美珍给烟婆打了个电话,先说她这个季度卫生监督得好,奖励她五百块,再说单尔冬要采访林大花,请她配合一下,烟婆虽不情愿,还是答应了。
单尔冬离开时,踌躇片刻,求陈美珍对单四嫂多加关照。陈美珍挺胸拍了下桌子,高声大气地说:“龙盏镇人谁不知道?只有一个业主在南市场做生意,我是免收摊床费的,她就是你过去的老婆,还用你嘱咐?”
单尔冬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立刻红了脸。
第二天晚上,他如约去了烟婆家。
单尔冬之所以晚上去,是因为烟婆告诉他,林大花在这次事件中受了刺激,以前她怕黑,现在却怕白。白天时她蒙头大睡,夜色漆黑时,她则像夜游的动物,眼睛亮起来。
王庆山是单尔冬见到的龙盏镇故人中,唯一不见老的人。非但不见老,还显得年轻了,足见烟婆多么的会伺候男人!王庆山面色红润,皱纹很少,眉毛还是漆黑的,唇色不像以前泛紫,而是石榴红色。他在穿着上也比烟婆好,灰色毛呢裤子,黑衬衫上套着羊绒背心,见了单尔冬,他寒暄几句,就去后屋摆扑克牌了。
林大花住的西屋没有开灯,借着灶房走廊的光,单尔冬看见她坐在窗下的板凳前,一袭黑衣。单尔冬知道这光线不能做笔录,悄悄打开了录音笔。
“你常去部队给战士们拔火罐吗?”这是单尔冬抛出的第一个问题。
“没去几趟——”烟婆在一旁抢答,“她听安大营说部队上一些南方来的兵,受不了咱这儿的风寒,腰背疼,大花跟我学会了拔火罐,心眼儿好,就去给他们拔寒气,算是拥军吧。谁想到这次献爱心,回来的路上出了事呢。”
“你每次去,都是安大营接送吗?”单尔冬又问。
“以前是她自己去的,这次赶巧大营回来看绣娘,顺道带了她。”烟婆说。
烟婆一直代答,引起了单尔冬的怀疑和反感。他直言不讳地说他想和采访对象单独聊聊,烟婆这才离开西屋。不过她在灶房找活干,监听他们的谈话。
林大花显然有备在先,不等单尔冬发问,主动陈述事发经过,她去部队给战士拔火罐,归来途中,遭遇意外时,安大营全力将她推出驾驶室。她说她上岸时,那辆车落日似的,沉下去了。
单尔冬在她讲述时,一直悄悄观察林大花。虽然他看不清她脸上细微的表情,但能看见她坐得不稳,像飘忽的风筝,双手颤抖得尤其厉害。
“在出事之前,他最后说的话是什么?”单尔冬问。“他什么也没说——”林大花答。“他开得快不快?”单尔冬又问。“那你得问老鹰了。”林大花满怀抵触地说,“我坐在车里,感觉不到快慢,老鹰在天上,它看得比我清楚。”
她的回答,令单尔冬惊愕不已,他追问一句,“你看见天上有老鹰?”林大花说:“我看见老鹰在云彩里坐窝呢——”单尔冬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烟婆借着送茶的由头,又回到西屋,说:“也合该大营倒霉,车坠在那段江里!这几年三村人挣钱挣红眼了,榨油坊一年比一年多。盖房得用沙子吧,那段江的沙子好,家家都雇挖沙船去那儿挖沙,结果挖出了个吃人的大坑!”
单尔冬知道面对这对母女,自己采访不到有价值的东西。而有价值的东西,在这类文章中,往往也不能入笔。只要见到当事人,文章就好组织了。他觉得是结束谈话的时候了。
单尔冬起身离开时,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出事后,你怕白天?”
林大花沉默着,单尔冬以为她不会回答了。谁知他出门的一瞬,林大花突然抽泣着说:“我不想看见自己的脸!也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脸!”
单尔冬怔住了,因为他此番归来,也是同样的感受。他不愿让别人看见他的脸,也不想看见自己的脸,他希望龙盏镇没有黎明,一直在黑夜中!
烟婆和王庆山把单尔冬送出门。
烟婆嘱咐说:“别把俺家大花写得太好了,她受了刺激,以后不去部队给战士拔火罐了。”
单尔冬说:“明白。”
王庆山说:“别写她现在喜欢黑夜,要不耽误孩子找对象。”
单尔冬说:“放心。”
王庆山点了一颗烟,递给单尔冬。在那个家,他也就做得起一颗烟的主儿吧。
单尔冬叼着烟,来到西南角他和单四嫂住过的旧屋前,看了半晌屋内陌生的灯火,怅然离开。路灯虽亮得少,但明月照亮了龙山,每一条路都像不能遗忘的往事一样,清晰入目。单尔冬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单四嫂的情景。单尔冬兄弟四人,他的大哥三哥和父母在冬青镇,他和二哥则在龙盏镇。二十多年前,盛夏时节,媒人为了给单二介绍对象,将她从秀木镇领来。单四嫂父母早逝,在叔父家长大,婶婶看她不惯,想早点嫁出她去。她黄黄瘦瘦的,长脸,高颧骨,小眼睛,微微下垂的唇角,梳两条潦草的麻花辫,不爱说话。单二看她一眼,就说她长着张苦瓜脸,辫子都梳不利落,不像是能持家的,一个劲摇头。可单尔冬却对她动心了,那天她穿白衬衣,黑裙子,粉红的塑料凉鞋,素净而鲜亮,惹人怜爱。单尔冬娶了她,攫取了她的芳香,最终却抛弃了她。单尔冬离婚时,父母已逝,不然会被他气死。而单二在单夏脑壳出了问题后,怕单四嫂孤儿寡母的遇到难事,拖累于他,举家搬到冬青镇去了,从此不再认他这个弟弟。
单尔冬连夜赶出了那篇稿子。黎明时分,他走出客栈,来到北口。晨曦微露,路上没有行人,只有一条老眼昏花的狗,偎在一座破败的门楼前,有气无力地对着他哼哼两声。他在路过与石碑坊相邻的院落时,听见了钟摆一样有条不紊的“哒哒”声,知道那是驴在拉磨。北口拉磨的人家,除了老魏,就该是单四嫂了。单尔冬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呼吸困难,他停下脚步,从兜里掏出速效救心丸,含服了几粒,这才颤抖着走进院子。
白的磨盘在转,磨身漫溢着玉米金黄的汁液,好像磨盘流出的泪;蒙着黑面罩的黑驴也在转,它把院子的泥地踏出一圈深深的凹痕,远远一望,像只愤怒的眼,瞪着单尔冬。一个穿海蓝色条绒衫的青年,挎着只铁皮桶,跟在黑驴身后,侧身往磨眼填着泡好的玉米粒。他漆黑浓密的头发,黑红的脸庞,毛茸茸的小胡子。听见脚步声,他别过头来,单尔冬看见了一双明净的眼睛,就像多年前他看到的单四嫂的那双眼睛一样!这样的眼睛,对他来说就是生命中的黑夜。单尔冬在心里热切地叫了声“儿子——”将怀揣的一万块钱丢在地上,跌跌撞撞走出院子。
一个星期后,单尔冬的文章见报了。龙盏镇人传阅那份报纸时,都骂他胡诌。他在里面虚构了不少情节,如老魏说安大营帮他挑过豆腐担子,葛喜宝说安大营救过一只受伤的白鹤,绣娘说安大营为了给战友们补衣服,特别在探家时跟她学习缝纫,林大花说安大营为学校义务修过桌椅。最离谱的是红日客栈的老板娘说,她给安大营介绍了两个对象,安大营都说他驻守边防,绝不考虑个人问题。龙盏镇人透过单尔冬的文章,第一次发现,原来印在纸上的字,也有谎言啊!他们咒骂单尔冬,也就三五天,因为很快传来消息,单尔冬中风了!他的小老婆将他送进医院,便不管不问了。人们同情他,说他遭了报应,原谅他笔下的文字了。毕竟那些应景的文字,说的也都是安大营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