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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两双手
有一个女人不怕安平的手,而且她的手也像安平一样被万人怕,她就是青山县殡仪馆的理容师李素贞。安平和她,是半公开的情人关系。
李素贞是有丈夫的,这男人年轻时在青山县粮库工作,五大三粗的。可就是这么个气壮如牛的人,新婚不久,竟患上了罕见的渐行性肌肉萎缩症。他从四肢和手脚开始萎缩,一直发展到胸肌和面部,整个人就像被蛀虫掏空了,只剩一副骨架,最终瘫痪在床,一病二十年!虽说他们没孩子,李素贞可以离婚,一走了之,但她对他不离不弃,每天坚持给他喂药、按摩。这个男人能活到今天,连医生都称奇迹!
李素贞那时没工作,丈夫病倒后,他唯一的弟弟怕受连累,不敢来他们家了,街上碰见李素贞,连嫂子都不叫,只是“哦——”一声,算是打招呼,令李素贞寒心。而她的娘家哥哥,也惊弓之鸟似的,远远避开她。丈夫的病就像一场火,而亲情是一张脆弱的纸,顷刻间化为灰烬了。李素贞是个刚强人,她想反正两家的老人都过世了,没需要赡养的,平辈的亲戚不认他们了,权当陌路人,没啥了不起!李素贞到幼儿园当临时工,以微薄的收入,挑起家庭重担。后来青山县成立殡仪馆,要招一名理容师,月薪二千八,她动心了。她一去就聘成功了,因为没有竞争者。她的工作说白了就是给死者化妆,让他们有个好走相。每当她的手触着死者冰冷的脸颊时,她对丈夫的怜惜,油然而生!尽管他萎缩得形同枯叶,但毕竟还有温度!一个人身上的温度,多么令人迷恋啊。
安平和李素贞好起来,源自一次握手。他的一位同事的父亲故去,他去殡仪馆送葬,看到了李素贞。听说她是理容师,安平如遇知音,主动伸过手去。他们的手被人群冷落惯了,一经相握,如遇知音,彼此不愿撒手。这次长久的握手,让安平回味不已。李素贞的手弹性十足,温润绵软,与他想象中的理容师的手,大不一样。后来他们好了,安平才知道,李素贞很注意保养手。理容师工作时,通常都戴塑胶手套,李素贞却不,她觉得那是对死者的不尊。她不想让自己因操劳过度而变得粗糙的手,刮疼了死者的脸,所以格外呵护它们。每天临睡前,要仔细洗手,然后将用蛋清、蜂蜜和野玫瑰的浆汁调和而成的润手霜,涂抹在手上。她的手如丰唇,在死者脸上留下人世最后的吻——温暖而洁净的吻。
安平第一次约李素贞吃饭,是在一家羊蝎子小馆,那是腊月天,零下三十多度,他刚外出毙人回来,心里冷得受不了。一坐下来,李素贞就眨着眼睛对安平说:“咱俩都是长脸,小眼睛。”安平说:“长脸小眼睛的女人有味道。”李素贞莞尔一笑,说:“长脸小眼睛的男人知道心疼女人。”一番对话,是一条看不见的红绳,把他们紧紧地拴在一起了。吃了火锅,喝过烧酒,他们走出小馆时,北风呼啸着,两个人在夜色中情不自禁地牵起了手。虽然他们戴着棉手套,可手上的热气像火焰一样,穿透棉絮,直达掌心,让他们感受到彼此的热度。安平没吭气,一直把她牵到自己的住处。那个夜晚他们是落在室内的两片雪花,相拥的一刻,融化了彼此的寒凉!李素贞从面相看清汤寡水的,但除去衣服的她,异常丰满、青春,尤其是双乳,像两座年轻的山脉,生机勃勃。安平将脸埋在她怀里,热泪奔涌。他的泪水为这两座山脉,引入了一股甘泉。
李素贞接受了安平。丈夫的疾病,对她而言是一次生活的塌方,她被掩埋在废墟下,是安平的力量和柔情把她发掘出来,重获新生。为交往方便,他们认了干兄妹,安平常到李素贞家帮她干活,单位节日分发的福利,也直接送到她那儿去了。李素贞的丈夫虽瘫在床上,身体虚空,但他思维是敏锐的。尽管安平从不在李素贞家和她有任何亲昵之举,她去他那里,经过身体的雨露洗礼后,也从不一起过夜,那男人还是察觉出他们非同寻常的关系。他做出的报复举动是,安平一来,他就扯下盖在身上的毯子,露出赤条条的身子,吆喝李素贞做按摩。很奇怪,他的身体快成灰烬了,嗓音依然高亢。看着李素贞纤细的手指,在那骷髅似的身体上抚过,安平仿佛看到了末日情景,痛彻心骨。
这么多年来,安平有了不快,只要给李素贞打个电话,不需倾诉,只是听听她的声音,就像教徒聆听了圣音,顿时云开日朗。他外出执行死刑任务归来,李素贞总会在他家里,备下他喜欢的酒菜,温柔地为他洗尘。
他们无法离开对方的手了。
他们最惬意的时光,就是激情过后,软绵绵地并排躺着,互为倾诉他们的手的故事。在别人看来,这样的手下发生的故事,一定恐怖和血腥,其实不然。有时在法场和殡仪馆,也有动人的故事发生。
松山地区一共有七块法场,都在无人的山间,其中二进峰和南伊岭法场是两个大法场,安平去那里的次数最多。法警执行任务时,一般穿便服,戴墨镜、口罩和长檐帽,这样死刑犯和来收尸的死者家属,看不出法警的真面目。枪毙一个死囚时,通常是两名法警立其身后,如果一人打不中,另一人立即补枪。安平心理素质和枪法都好,不止一次给同行补枪。当然,他们的半自动步枪的枪膛里只有两颗子弹。两颗子弹,意味着法警只能犯一次错误。
安平记得有一年春天在二进峰法场,被处决的三个死刑犯中,有个十九岁的青年。他因继父酒后殴打母亲,一怒之下,用菜刀砍死继父。他不像别人临刑前浑身哆嗦,拿不成个,他挺直胸膛,面带微笑,跟法警开玩笑,说是把他送好了,他去西天取到长生不老经,会通过梦境传给他们。他要求站着死,说自己从没给人下过跪;还要求面对枪口,说是背后放枪的人,在他眼里都是孬种!一般来说,对于死刑犯的最后请求,行刑官会满足他们的心愿。这个青年背对沙坑站着,面对法警。想必他那一脸粲然的微笑,让子弹胆寒了吧,安平身边的法警,两枪都打飞了,小青年调侃那名法警,说这怪不得他,而是那两颗子弹爱上云彩了。他转而对安平说,叔,你要是能让我死得痛快、干净,不毁我容,我就化作一只鸟儿,给你唱一路的歌!安平点点头,让他把嘴欠开一道缝儿,就在他张嘴的一瞬,安平扣动扳机。子弹从他牙缝中穿过,宛如风儿呼啸着越过峡谷,连一颗牙齿都没伤着,从他后颈钻出,只留下一个圆圆的弹孔,一枪毙命。小青年的脸干干净净的,连血迹都没溅上,验尸官都称奇迹。更奇的是,安平收枪的一瞬,一只黄雀儿忽然从林中飞来,低低地盘桓在他头顶,发出鼓掌似的清脆叫声。安平上了吉普车,这黄雀儿竟一路追随,直到他进了城,打开车门,探出身来,它为他留下最后几声明丽的叫声,才飞回山林。
还有一次在南伊岭法场,深秋时令,安平处决一名女犯。这女人因恋上一个有家的男人,而那男人离不了婚,一时糊涂,在食物中投毒,杀了那男人的老婆。她才二十一岁,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肤白皙,长发飘飘。那天风很大,她穿一身火红的衣服,化了淡妆,像个新娘。临刑前她提出两个请求,一是不能打她脑袋,以免毁容;二是给她松绑,她想毫无束缚地走,不然另一世行路艰难。这两个请求,第一个不难满足;第二个实难应允,死刑犯临刑时,没有不被五花大绑的。行刑官拒绝了这女人的第二个请求,安平和另一名法警,将枪瞄向她的心脏,正要扣动扳机的时刻,意外发生了!一条老狼忽然从林中蹿出,奔向那女人。现场的人吓了一跳,以为它要充当法警,吃掉那女人。谁知它在女人背后停下,用锐利的牙齿咬断她手脚的绳索,不等人们将枪口转向它,老狼已绝尘而去。松了绑的女人像一棵旱苗得到了水,挺起腰了。行刑官待她把腰完全伸展开,才悄悄挥下令旗。安平扣动扳机,子弹准确地飞向她的心脏。事后他听说,这女人十四岁前,住在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山村。有年春天的黄昏,一头孱弱的小狼出现在家门口,她父亲说这小狼失去母亲,自己还没学会捕食,饿坏了,才循着人烟来乞食。他们把小狼抱回屋,女孩精心喂养它,几个月后它强壮了,他们才把它放归山林。人们说为那女人松绑的老狼,就是当年他们救过的狼!
这样的刑场故事,听得李素贞泪涟涟的,直说天地有灵,说安平的手虽然毙了人,但让他们走得如意,他的手积德了!她亲吻他的手,说它们是她的手套,她的护耳,她的毡靴,总之,都是抵御严寒的物件!
而李素贞讲述的发生在殡仪馆的故事,也令安平感动。他亲吻她的手,说它们是他暗夜中的蜡烛,是严冬中神仙送来的灶火,是他生命的萤火虫,总之,都与光和热有关。
李素贞最初做理容师,跟安平第一次执行死刑任务一样,心情是忐忑的。安平首次从法场归来,像是干了什么坏事似的,形神不安,吃不下饭,夜夜做噩梦,眼前总萦绕着死刑犯中弹后,“噗——”地倒向沙坑的情景,鼻腔漫溢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李素贞第一次给死者理容,也是同样的感受。那是个车祸而亡的人,他从太平间的冷柜被推出来时,脸上血肉模糊。李素贞用药棉签蘸着酒精,花了四个小时,一点点地清理掉他伤口的血污,然后用温水擦拭尸体,换上寿衣,让他焕然一新地入殓。而她回到家中,足足三天,除了喝点水,一口饭也吃不下去,连日失眠,一合眼就是死者的模样。熬过第一关,到了第二次,她为一个八十岁的老人理容,看着他微笑的遗容,她的心境平复了,原来死亡也可以这么安详!及至她跟安平一样,经历了几次与死相关的令人动容的事情,她对这个职业的恐惧感,才彻底消失了。
李素贞做理容师的第三年,冰消雪融时节,她为一个因宫颈癌死亡的年轻女人化妆。死者的丈夫是美术老师,深爱妻子。殡仪馆门前停放的棺材,一般都是通红的,而他为妻子备下的却是口花棺材。他在棺材的里外,画满了妻子喜欢的花卉,红百合,白芍药,黄玫瑰,粉杜鹃,紫马莲,姹紫嫣红的,吊唁的人都围着棺材转,说这女人睡在花园里了,到了另一世,起码是个花神。当李素贞要给死者化妆时,美术老师嘱咐她,他妻子不喜欢浓妆,要化淡妆。李素贞点着头,一边给那女人理容,一边跟停尸床上的女人悄声说着话。她说妹子你命真好,你走了,你男人送了那么多花儿,你不是带着春天走了么!我命苦,当家的瘫在床上,怕他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儿,我给他养了鸟儿,养了花儿。鸟儿倒是叫得欢,可那一盆盆花儿,除了玻璃翠,都是干长叶,不开花,要是我家窗台的花儿,也开成你家男人带给你的那么鲜亮,该多好呀。李素贞动情地说着,眼睛湿了。她忍着泪,给那女人化妆。死者被病魔折磨得脸颊凹陷,李素贞给她敷了层淡淡的粉,在凹陷处打上几抹胭脂,她的脸顿时生气浮动,宛如山谷的落霞,有了几分明媚;她又在她眼睑处,涂了浅蓝的眼影,让她紧闭的眼睛中簇生的睫毛,就像一排湖畔的翠柳,充满柔情,不显得突兀;最后她给她的嘴唇,微微涂上唇膏,使它好像美美呷了一口红酒,有了醉人的光泽。她没有在她眉毛上动用眉笔,它们生得实在太好了,又弯又黑,描一笔都是多余的。李素贞给她画完妆,叹息一声说,生活多不公平啊,你生得这么好,日子过得这么和美,老天却叫你去;我生得一般,吃了这么多苦,身体却啥毛病没有,要是我替你去多好呀。可惜老天不会要我,你去能做花神,我去能干啥?当个扫街的?天上也没灰尘呀。李素贞说到这儿,寂静的太平间里,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笑声,她以为来了人,四下一看,未见人影,而她再低头望她,发现她的唇角漾着笑意,李素贞叫了声“好妹妹”,热泪奔流。
最奇的事情发生在这女人出殡之后,李素贞家窗台的花儿,居然次第打起骨朵,春风还不浓烈,可盆里的花儿,争奇斗艳地开了,煞是热闹。李素贞的男人欢喜得不得了,直说花神到他家了。
还有一朵花儿,比真的花儿还绮丽呢,那是一枚戒指开出的花朵。
李素贞跟安平好的那年,她的邻居张老太没了。对待那些死在家中的老人,殡仪馆也提供上门服务。张老太八十一寿终,属喜丧,一些家长牵着病弱的孩子来钻棺材,说是可以祛病增寿。办白事的人家,对待这样的孩子,都满怀怜惜,随他们钻棺,可张老太的儿子们却不,非要收人家的钱,钻一次五十块,弄得孩子家长很不高兴。李素贞当时正在屋里给张老太理容,听到外面因钻棺材起了争执,就走向灵棚,劝说张老太的儿子,说是老人家心善,病孩子钻她的棺材,等于帮她暖了炕,她睡在那里,身上就不会有寒气。若是你们做后人的收费,她怕是不会开心的。张老太的儿子非常生气,说你算哪根葱,管上我们家的咸淡了?顶得李素贞哑口无言。
张老太的儿子们没一个穷的,但他们对待母亲,却出奇的吝啬。张老太的男人死得早,她跟大儿子一起过,另外两个儿子出赡养费。张老太有一次想吃鱼,大儿媳阴阳怪气地说,你那俩儿子给的养老费,只够吃素,我只好把你当姑子养,想开荤,就让他们多给俩钱儿!夏天时家家开着窗,张老太的大儿媳嗓门又高,这话被过路人听见,给传了出去,人们哀叹张老太命苦,她含辛茹苦养大仨儿子,怎么都狼心狗肺!
张老太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件,是右手无名指上的一枚金戒指,十二克重,这是开蔬菜店的老李头送她的。老李头比张老太小五岁,晚年丧偶,看上了常去他店里买菜的张老太。俩人情投意合,很想一起过日子。张老太的儿子们很高兴,他们就手可以把赤贫的老母送到李家,由李家子女赡养,可老李头的子女坚决反对,他们以死相要挟,不许父亲娶张老太,在他们眼里,那是张家儿子联手扔来的一个大包袱,他们不能接。两个老人没办法,断了再婚的念头。但他们对彼此的牵挂,却是断不了的。张老太能走能撂时,每周都借着买菜的由头,去蔬菜店看看老李头。而她生命中最后两年,因脑血栓瘫痪后,老李头只好来看她了。他也不白登门,每次都拎着一兜时令蔬菜,所以张老太的家人也欢迎他去。他娶不了她,还是给她买了枚金戒指,亲手为她戴上,表达对她忠贞的爱。
没想到这枚金戒指在张老太咽气后,成了麻烦。张老太的三个儿媳都说它该归己所有,大儿媳说婆婆住在她家,她出力最多;二儿媳和三儿媳叉着腰强调她们出钱了,如今出钱的人,才算出力最多的。她们为这枚戒指口角时,主事的出来和稀泥,说干脆将这枚戒指在金匠那里毁了,一分为三,爱打制耳环的就打耳环,爱打戒指的打戒指,嫌克数小的,可以添钱打大的。三个儿媳一想独吞不可能,同意了。可从张老太手指褪这枚戒指,比登天还难!戒指没留活口,不能伸缩,张老太卧病在床后,身体空前胖了,这戒指就像她身上的一块肉似的,死死地嵌在无名指上,即便用肥皂水,也褪不下来,三个儿媳傻了眼!她们终归不敢剁掉婆婆的手指,那枚戒指,也就成了葬礼上她们最沉重的叹息。
令人啧啧称奇的事情,发生在张老太入殓前,老李头上门吊唁,想最后看她一眼。初始三个儿子摇头,可老李头在灵棚前的随礼账本上,分别在他们名下随了三百块钱,三个儿子点头同意了。李素贞刚给张老太梳妆整齐,老李头便进来了。他像个害羞的孩子,站在张老太灵前,怯怯地拉着她的右手,深情地望着,说你走了,我卖的菜给谁吃呀!张老太的大儿子在一旁催促,说看一眼就行了,是入殓的时辰了!老李头恋恋不舍的,最后紧紧握了一下张老太的手,他撒手的一瞬,张老太无名指上的戒指,竟然自动脱落到他掌心!张家的三个儿媳,听说老李头只是握了一下婆婆的手,便取回了诱人的金戒指,知道张老太有灵,吓得魂不附体,跪在灵前,捣蒜般地磕头,祈求婆婆不要加罪于她们。
当然,法场和殡仪馆,也有令他们愤怒的事情发生。单说法场吧,安平处决的犯人中,就有个二十来岁的大胖子,至死气焰嚣张。他是一家酒店红案的名厨,因看上一个女孩,这女孩心有所属,拒绝了他,便残忍地将女孩的男友杀害肢解,喂给狗吃。当他在法庭上陈述自己如何将尸体喂给狗时,庭审的法官们,无不作呕。枪毙他的那天,法警将他押到法场的沙坑前,按其跪下,他梗着脖子,一口咬掉舌头,将血喷了法警一脸。安平实在没忍住,飞起一脚,将他踹倒在沙坑旁,而他刚回到行刑者行列,未等发令旗举起,一名愤怒的法警,已让子弹射穿那人的喉咙!
还有一次枪毙一个强奸杀人犯,那男人四十多岁,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一脸的络腮胡子,他流窜于乡镇之间,蒙面强奸了多名妇女,弄得人心惶惶,女人们晚上都不敢出门了。他第六次作案是在麦田,深秋的黄昏时分,遭强奸的妇女奋力反抗,撕下他的面罩,他怕暴露,掐死了那名妇女,慌乱中遗失了钱夹,警方从中获悉了重要破案线索,侦破此案。这个死刑犯临刑前夜,喝了他人生最后一顿酒后,提出一个要求,要女法警行刑,说是他这辈子是为女人生的,死也要死在她们手里。次日到了法场,他见清一色的男法警,便骂司法机关养着一群太监!当他被按到沙坑前时,又嬉皮笑脸地说打他身体哪个部位都行,就是不能打裤裆,要是他的老二废了,另一世不能睡女人,他就化作厉鬼,折磨朝他开枪的人!安平忍无可忍,发令官一举令旗,他没有犹豫,让子弹在他裤裆开花。那人抽搐着身子咒骂安平时,另一位法警开枪击中他的脑袋,结束了他的污言秽语。那是安平唯一一次被同行补枪。事后他为自己的行为自责过一段时日,但一想那人死不悔改的模样,他原谅自己的那一枪了。
对死刑犯施以人道的处决方式,虽说安平早已耳闻,但当它终于变为现实,而且是在辛欣来强奸杀人案发生后,他难以接受!也就是说,辛欣来如果落网,最终判决死刑,按照刚颁布的法令,他将被押解到一辆执行车上,平静地躺着,以注射的方式,毫发无损地离去,感受不到痛苦!而安平是多么想在庄严的法场,用枪亲手毙掉他啊。
安平认为对罪大恶极的人来说,法场是必不可少的。失去了震慑力的处决,在人道上胜利了,但对罪恶惩治的色彩却减淡了。当然,对于那些痛悔罪行的死刑犯来说,给他们安然洁净的死法,是人性的抚慰。可在他眼里,辛欣来不配这样的死法。
安平曾经跟法警们讨论过,如果上帝给人两个脑袋,这个世界会怎样?最后他们一致认为,如果每个人可以掉一个脑袋的话,不管这世界有多少教堂和庙宇,都阻挡不了杀人犯的横行。所以上帝让人只有一命,而且法律规定故意杀人者偿命,是维护人间秩序的有效手段。
青山县人民法院在接到松山地区中级人民法院收枪令后,指派身为法警队队长的安平,带领两名法警,将法警队的五支半自动步枪,上交到松山地区中级人民法院。押运枪支,对安平来说不是第一次,但唯有这次最让他痛心!他领命后心如刀绞,在办公室拿椅子撒气,打瘸了它一条腿,之后出了法院,到和李素贞第一次约会的羊蝎子小馆,喝酒吃肉。他越喝越怕自己,平素他半斤就醉了,可那天两斤烧酒下肚,面不改色心不跳。安平想醉,又要了一斤高粱烧。店主认识他,以为他刚执行任务回来,心情抑郁,小声提醒他高粱烧酒后劲大,千万别喝多了,回家没个人照应不行。安平一拍桌子,吼道:“谁说老子回家没人照应?!”店主吓得赶紧把高粱烧递给他,溜进后厨,差店小二出来跟安平说,老板有话,安警官是老主顾,今儿的酒钱免了!谁知安平又一拍桌子说:“老子又不是叫花子,堂堂一个警官,还付不起这点酒钱了?哼!”
安平把那瓶高粱烧喝掉,付过账,出了小馆子。夕阳正好,可他觉得脊背冷飕飕的。他没有回家,去了殡仪馆,见门前没摆棺材,也无车马,知道这小城今天没有见阎王爷的,李素贞应该在家,便到街头的水果摊买了袋水果,拎在手上,朝她家走去。
李素贞家离殡仪馆,也就十分八分的路程。那一带是低矮的平房,住的多是吃辛苦饭的人,卖菜的,拉脚的,修鞋的,扎纸花的,做寿衣的,擦排烟罩的,刷墙的,打家具的,拔火罐的,卖种子和农药的,剃头的等等。他们将自家的山墙当作了广告牌,文字数字彩蝶似的,满墙飞舞。文字写的是他们从事的行当,数字是联系电话。李素贞家房屋的灰色山墙上,就写着“理容师”三个大字。在这座小城,理容师只她一人,都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初始那字是蓝色的,因为李素贞说死者的家属都希望已故亲人升天,得用跟天空一种颜色的字。若是用黑字,人家以为死者下的是地狱;用红字呢,又以为亲人此去赴汤蹈火,都不妥。李素贞和安平好上后,安平对她说,其实绿字比蓝字好,绿色有生机,养眼。李素贞想想也是,特意请了个漆工,将蓝字抹去,涂上绿字。青山县有半年是冬天,北风呼啸的时令,这三个绿字,就成了这座小城不凋的绿叶,鲜润夺目,麻雀都爱往这儿飞。
李素贞对安平的到来非常吃惊,她正在外屋给丈夫榨芹菜汁。这两年他进食困难,蔬菜水果,都得榨汁来喝。安平放下水果,便去清扫院子。他每次来,总要帮她干点活。李素贞闻到安平身上浓重的酒气,知道他心情不好,她服侍丈夫喝完芹菜汁,赶紧榨了杯柠檬汁,捧给他解酒,小声埋怨着,“再不痛快,也不能喝这么多酒啊——”
安平直起身子,放下扫帚,也不吭气,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光柠檬汁。
李素贞叹口气,对他说她今儿心情也不好,民政局接到上级部门下发的殡葬改革通知,从明年八月一号起,死者一律火葬,青山县将在小西山建立火葬场,殡仪馆要迁往那里。小西山离城里六七里路,往后照顾家就没那么方便了。安平问火葬仅限于县城的人吗?李素贞摇着头说,县里管着的乡镇,都得遵照新规了,以后那里死了人,由县里的殡葬车统一拉到火葬场,烧完了再拉回去埋。
安平弯腰拎起扫帚,说:“那殡葬车往返的费用谁出?”
李素贞说:“自然是出了丧事的人家出了!”
“长林镇离县里这么远,死了人也得往这儿拉?”安平问。
李素贞点点头,叹口气,看着西天,无限伤感地问安平:“你说能把人烧成灰的火,是不是得跟这火烧云一样红?”
安平说:“你是说天上早就开火葬场了?”
“看你说的——”李素贞嗔怪着,说,“天上的都是长生不老的,哪能有火葬场呢。”
安平笑了。李素贞喜欢安平的笑,很阳刚,回声嘹亮。李素贞的男人听见笑声了吧,在里屋声声唤着“素贞”,说该是给他做按摩的时候了!李素贞先前还是一块红通通的火炭,喜洋洋的,突然间被浇了一瓢冷水,立刻灰了脸。安平说你忙你的去,我扫完院子就回家。李素贞的眼睛湿了,悄声说:“要不我晚上偷空过去一趟?”安平摇着头,压低声说不必了,他要外出三天,回来再聚吧。李素贞以为安平像以往一样,要去毙人,她伸出手,温柔地握了一下安平的手。安平握着笤帚,所以她连笤帚也一起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