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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花老爷洞
龙盏镇的春天,被松毛虫给劫持了!
往年雪化了,白头翁和杜鹃谢幕后,林间的百合、芍药、野菊、马莲将次第开放。可今年森林遭遇松毛虫害,该开的花儿开不起来了。
连年的采伐致使森林树种趋向单一,这给松毛虫的繁衍生息,提供了温床。而林木一旦被松毛虫附着,就是绿宝石库被通天大盗给盯上了,会惨遭劫掠,叶萎根枯。这时的森林仿佛出了丧事,一派萎靡,了无生气。青山县所属的二十多万亩林地,成了松毛虫流动的盛宴,青山失色。政府部门不得不出动救灾直升机,喷洒农药。
农药杀死了松毛虫,也杀死了不该杀死的动植物。花骨朵萎缩了,鸟儿停止了歌唱,河流也被污染了。林间小溪漂浮着死鱼,河岸边是野鸭的尸体,树丛中飘散着灰鼠和野兔腐烂的气味,连喜食腐肉的乌鸦也少见了。龙盏镇人曾那么喜爱春天采食野菜,喜欢肥美的开江鱼,但这个春天,他们与这些美味作别了。
唐汉成一看见飞机在半空喷洒农药,就气得跳脚大骂,说要去野狐团偷一挺机枪,将它打落。龙盏镇的自来水引自格罗江,飞禽走兽大批死亡后,格罗江的水质监测显示异常,唐汉成下令关闭了水厂的自来水阀门,动员大家喝深井水,因为飞机喷洒农药时,绕过了居民区,这里的水源相对是安全的。
龙盏镇有三口深井,一口在北口,两口在东南岗。有了自来水后,这三口井弃之不用了,虽说井底的水依旧清洌,但井壁生有青苔,井口蛛网缠绕。唐汉成带着人,奋战了三昼夜,将井壁清理干净,将井台糟烂的辘轳和断掉的井绳换成新的。人们取出了多年不用的水桶扁担,出门挑水。住在西坡和西南角的人家,挑水一路上坡,怨声连连。
单四嫂这段心绪烦乱,正想找样力气活儿,出出汗,让脑子清爽一下,于是她不摊煎饼卖了,而是带着单夏,给行动不便或是不愿出力气的人家挑水。一担水三块钱,一天下来,少说挑上二十担水,赚个六七十块。这种没有本钱的生意,比她摊煎饼划算多了。
单四嫂的心烦,来自老魏的求婚。而老魏这么干,源于单尔冬的离去。
离婚归来的单尔冬,一直住在驴棚。自从那道墙被打出一个洞后,他与单四嫂和单夏,相处日趋融洽。可他的长篇《升天记》写到中途,像一条河突然断流了,文思枯竭,一天写不上三行字。他开始烦躁,像多年前一样,无端指责单四嫂。他嫌她一大早牵驴拉磨,扰了他的清梦,而他的梦是这部长篇的命根子;他嫌她穿得灰突突的,乌云似的在他眼前飘来飘去,气场不好,令他的写作没有蓝天;他嫌她刷牙不彻底,齿缝藏污纳垢,吐气不洁,熏得他脑袋缺氧,他的笔才失去想象力;他嫌她用水舀子淘刷锅水,弄得水舀子油叽叽的,像老妓女的脸,用它舀水沏出的茶,浊气滚滚,把他脑袋喝浑了。
单尔冬喜欢龙盏镇的自然风景,以前写作不畅时,常去山里转转,获取灵感。可今年的春天是伤残的春天,森林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农药味,令他窒息。家里家外都没好气息,他又向往城市了,从龙盏镇逃离。可怜单四嫂把他伺候得脸儿亮堂了,可这张脸嫌家里黯淡,又要照耀别处了。
单夏一看住在驴棚的人不见了,问母亲:“陈世美咋走了?”
单四嫂说:“叫陈世美的人,终归是留不住的。”
单尔冬走后第三天,单四嫂从南市场卖煎饼回来,发现单夏把驴棚与住屋之间的墙洞堵上了,墙又是原来的墙了,黑驴也回到了老地方。
单四嫂说:“你把墙堵上了,他再回来咋办呐?”
单夏一边用干草擦拭瓦刀,一边说:“驴进了咱家,抽它鞭子它都不走,天天还干活;他进了咱家,啥活儿不干,给他吃住,给他光亮,他说走就走了,这样的人再回来,谁还稀罕!”
单四嫂目瞪口呆地看着儿子,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长的话,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么有条理的话,她惊喜地抱住儿子,说:“我儿子不傻啊!”
单夏“哼”了一声,说:“我傻,我咋不帮别人家干活呢?”
娘俩儿正说着话,老魏来了。老魏像是赶集归来,扛着椅子,拎着五花肉,斜挎的包里,露着酱油瓶醋瓶的脑袋。他先把椅子放下,然后把吃食放下,对单四嫂说:“单尔冬跟辛欣来这主儿有啥分别呢?我真是瞎了狗眼,还以为他痛改前非,从此后会跟你好好过呢。你别为这畜生难过,不值!我老魏啥人你也知道,除了花心,没大毛病。不是自夸,我心地好,你们女人应该懂得,找个心地好的男人,就是找到了一片好水。你跳进来,放心大胆地游吧!咱岁数相当,家境差不离,长相也都中不溜,你要是不嫌弃我,就留下这把椅子,给我个位儿,我也不图单夏喊我爹,咱搭伙过日子吧。我做豆腐你摊煎饼,咱能过得红红火火的。你给我仨月俩月收收心,然后咱就把行李搬到一块儿,咋样?”
未等单四嫂作答,单夏瓮声瓮气地说了声:“我看行!”把老魏的椅子搬屋去了,把他带来的酱油和醋,摆在灶房的调味架上,把那条五花肉横在菜墩上。他见菜刀有些锈了,拿起磨刀石,蘸着水“嚓嚓”地磨刀。
老魏在磨刀声中,走出单四嫂家。
单四嫂带着单夏挑水赚钱时,老魏也没闲着,奔忙在城里。他忙的是花钱,连豆腐也不做了。想着成家后,得对单四嫂负责,再睡小姐不好,他晃荡着腿,流连于长青城做人肉生意的地方,出了这家进那家,恨不能把能睡的都睡了。一直到怀揣的钱快花光了,他也累得瘪茄子了,这才打道回府。
老魏没乘汽车回来,而是步行。他想用漫长的行走,与自己的过去告别,想想和单四嫂未来的新生活。他的背囊装着椒盐烧饼、酱牛肉、烧酒和矿泉水。他沿着山路,走走歇歇。松毛虫病已控制住了,森林在静悄悄复苏,林木的清香,正逐渐抹去农药刺鼻的气味。累了渴了,老魏就找块石头坐下,喘口气,润润嗓子。阳光灿烂,石头表面微热,可一旦坐下来,还是凉意森森,好像石头里埋着谁前世的幽魂。
老魏突然改变主意,不想和单四嫂结婚了,就在他回来的路上。他走到中途,在一条小溪边坐下,打开背囊,喝酒吃肉。这个春天少见飞鸟,林间异常寂静。老魏喝了半瓶酒后,困倦难当,将背囊当枕头,倒头便睡。等他醒来,太阳西斜了。他起身的一瞬,发现了一只黄蝴蝶。它只有指甲般大,贴着草尖,精灵般飞舞。老魏在林间好不容易见到活物,无比欣喜,他追逐蝴蝶,来到一片茂密的桦树林。这片桦林未被松毛虫所害,树叶鲜润明媚,树下的野花如期开放着。粉红色的斑花杓兰,与金黄色的菊花交相辉映,它们身下,是矮株的白色玉竹。盛开的白色玉竹,就像四溅的水滴,晶莹明亮,让人有啜饮的欲望。老魏爱极了这片花儿,想采一束带给单四嫂。而正是这次采花,让他对婚姻顿生畏惧。他采了斑花杓兰,只喜欢了片刻,觉得玉竹花更可爱,便奔向它们。而玉竹花到手后,他嫌它颜色过于寡淡,黄菊花更娇艳,就转向它们。可黄菊花到手后,他又嫌它过于明亮了,正踌躇着,一转身,发现了不远处的一枝粉色芍药,芍药花开得蓬勃,香气也蓬勃,可他采到手后,又觉得它的花瓣过于张扬了。老魏看着怀抱的姹紫嫣红的野花,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么美丽的一束花,都没有一朵自己格外钟情的,单四嫂比起它们,哪一朵都不如,怎么可能拴住我的心呢?守着一朵枯萎的花儿过日子,有什么劲呢!
老魏捧着野花,走出树丛,在山间公路拦到一辆货车,搭车回到龙盏镇,直奔单四嫂家。单四嫂家只有驴子在,老魏便知这娘儿俩给人挑水去了,连忙去北口的井台寻她。一见单四嫂,他把野花放到她怀里,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单四嫂以为他这是求婚,叹了口气,说:“你没孩子,不知道有了孩子的人,都是为孩子活着的。单夏乐意你做他爹,那我就随他愿吧。”
老魏一听,像是听到了斩首令,吓得魂不附体,话都说不连贯了:“单四嫂,唉,怎么说呢,野花把咱的婚事搅黄了……噢,不是野花,是他妈的蝴蝶!唉,咋跟你说呢,我在林子里歇脚,吃了肉喝了酒,睡了一觉,醒来看见蝴蝶了。啊,蝴蝶,还有野花,都他妈的是精灵,张嘴跟我说话了。哦,我咋办呢,不能硬装好汉啊——”老魏“咣咣”磕起头来。
单四嫂没听明白老魏的话,她说:“快成一家人了,行这么重的礼做啥?”
单四嫂吆喝单夏,把老魏扶起来。
单夏答应着,扔下扁担,走到老魏跟前,拽着他的后脖领,一把将其薅起。
老魏摇晃着站定,单四嫂见他一脸窘状,说单夏:“叫你扶,你咋薅呢,他又不是猪草!”
单夏立刻纠正错误,一拳又把老魏打倒,然后再慢慢扶起他。
老魏被单夏这番折腾,对悔婚已无愧意,他挥着胳膊,跳着脚,骂骂咧咧地对单四嫂说:“听清楚了,我老魏他妈的改主意了,不他妈的乐意娶你,不他妈的乐意给单夏当爹了!”
老魏的话噎着了单四嫂,她瞪着眼,直打干嗝儿。等她醒过神来,立刻吆喝单夏把老魏再给她打倒,然后她提起一桶水,狠狠泼向他。单夏见母亲这样做,也跟着将桶里的水泼向老魏。斜阳四射,他们泼出的水,被夕阳染成金色,有如金水。老魏被四桶冷水泼得直打滚,连声骂娘。他艰难爬起,一身泥水地回家,亦哭亦笑,卖豆腐似的沿途吆喝着:“自由啊——自由啊——”撞见他的人,都以为他疯了。
单四嫂回到井台,先是把单夏的两个空桶打满水,嘱咐他挑到西坡的唐眉家,待他走远,她对着余下的两只空桶呆呆地看了半晌,然后拎起一只,拴在井绳上,下到井里,缓缓地摇着辘轳,提上满满一桶水,倒进另一只空桶一半,将老魏带来的那束花,也一分为二,栽进桶里,挑着一担野花回家。
单四嫂进家后放下担子,将野花抱进屋,打开灯,洗了脸,席地而坐,编起花环。等她编完,天黑透了,单夏也回来了。单四嫂领着单夏走进驴棚,将花环戴在驴的脖颈上,黑驴好像被雨后的彩虹缠绕了,单夏看了咯咯直乐。单四嫂一手搭在驴背上,一手搭在儿子肩头,说:“从今后谁都不找,咱仨一块儿过到死了!”单夏点头,黑驴也点头。单夏点头,是因为发现自己的衬衫掉了一颗纽扣;黑驴不用说了,它是被花环压的。
单四嫂没跟老魏过上一天日子,但她有再度被男人抛弃的感觉,心死如灰,悲凉满面。从此以后,她见着所有的男人,都不说话了。哪怕辛七杂跟她打招呼,她都不理。
老魏也不好过,病了一场。等他病好,雨季来了,他又做起了豆腐。老魏比以前虚弱了,他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时,摇摇晃晃的。他不敢去南市场了,怕见单四嫂。南市场想买豆腐的业主,就得追他的豆腐担子,这一追就把豆腐给追落价了,都说耽搁工夫了,要他便宜点卖。黄豆的价格逐年看涨,除去成本,老魏本赚不了多少,现在怕豆腐馊在手里,被迫降价,十分窝火。
这天早晨阴云密布,老魏挑着一担豆腐,才出家门,就碰到安平。安平骑着白马,朝北口而来。老魏好久未见安平了,他又黑又瘦,头发长,胡子也长,神色阴郁。老魏听说安平的相好,那个殡仪馆的理容师,因过失致夫死亡,本来被判二缓二,无须入狱服刑,可她坚称自己有罪,居然不服一审判决,上诉要求执行实体刑,轰动了青山县。
安平见着老魏,跳下马来。老魏便也停住脚步,放下豆腐担子。
老魏有气无力地说:“快下雨了,绣娘不是心疼白马,这样的天气不许使唤它吗?”
安平不说白马的事情,而是问老魏:“这一担豆腐值多少钱?”
老魏看着还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豆腐,说:“今天做了两板,一共八十块。每块按一块五算,也得一百二十块钱。”
安平“哦”了一声,从上衣兜掏出一百二十块钱,递给老魏,说:“今儿我包圆儿了。”
老魏收了钱,正想问他要这么多豆腐干啥,只见安平操起扁担,把豆腐担子打翻。莹白的豆腐跌到土路上,立马破了相,老魏急了,说:“你这是干啥?对我有意见,也不能拿我的豆腐撒气啊!”
安平说:“记着,以后再对女人食言,打的就不是豆腐,而是你了!”
老魏“呸”了安平一口,说:“别他妈以为自己是英雄!你在长青睡瘫子的老婆这么多年,谁不知道?你真要脸的话,应该等人家的男人自然死了,再跟她好,那才叫汉子!谁不知道去年小年夜里,你把人家老婆招去,那瘫子给锁在家里,活活让煤烟给熏死了?那瘫子死得不明不白,谁背后不说!你相好的嫌法院判轻了,非要蹲笆篱子,说明啥?说明她后悔跟你了,说明她对死去的男人愧疚了,说明她还有良心!你他妈的还跟我装崇高,戳我的脊梁骨,也不看看自己腚上的屎擦没擦干净!”
老魏的数落伴随着隆隆雷声,他的话因而显得有威慑力。
安平不想跟老魏纠缠下去,他还要去花老爷洞办大事呢,不能耽搁。他飞身上马的时候,在北口觅食的鸡,发现了弃在地上的豆腐,纷纷跑来刨食。紧跟着,鹅梗着脖子,狗甩着尾巴,猪吭哧吭哧地相继赶来。安平看着它们欢欣鼓舞的样子,觉得自己的钱撇得值。
老魏捡起扁担,把豆腐板放到箩筐上,垂头丧气地挑着空担子回家。
安平策马下山,一溜烟出了镇子。雷声越来越响,闪电焰火似的在天边绽放。这样的闪电在浓黑的阴云里,灿若银树!白马很少在坏天气出门,它被惊着了,闪电耸身的时刻,森林震颤,它也颤抖。而且它不听安平使唤,让它往花老爷洞方向走,它却梗着脖子,朝向古约文乡方向,安平不得不勒紧缰绳,让它走他要走的路。
安平正需要一场雨来沐浴,所以他去马厩牵马时,见黑云压顶,也没带雨具。
李素贞对亡夫有负疚的心理,安平对李素贞,何尝不是呢。
去年的那个暴风雪之夜,对安平来说,永生难忘。它是天堂之夜,也是地狱之夜。那晚他从唐眉那儿出来,满心委屈,满心爱恋,满心哀愁,无比渴望见到李素贞,于是顶风冒雪赶回城里。当李素贞带着暴风雪的气息,撩开他的被子时,他感动得哭了。那个夜晚他们像两棵同根的树,紧紧相拥,枝缠叶绕,翻云覆雨,直至黎明。李素贞临出门时,怕冻着她男人,特意给炉膛加满了煤,还把家里的两道门都锁上了,所以那天她放心大胆地在安平那儿过了一夜。等她回家时,曙色微露。她在离家最近的早点铺,给丈夫买了他爱吃的油条和豆腐脑。可当她回到家打开院门,踏着满院的积雪,再打开屋门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煤烟味,丈夫侧身倒在门边,身体蜷缩,浑身青紫,手指淤血,瞪着凝然不动的眼,已然僵硬。李素贞填煤填得太满,煤燃烧不起来,煤烟四溢,他因此中毒。而冬季所有的窗户都被钉死,门又被她锁上,使他无法逃生。
李素贞出去做事时,怕丈夫突发不适找她,手机不离身,且总是处于待机状态。可那天她接到安平短信后,急于见他,忘了带它。事后证明,她男人给她手机打了电话,当他听见应答铃声响自家中,一定彻骨绝望。而他能打电话,说明初始中毒不深。求生的本能让他从床上翻下来,艰难地爬到门口。他推不开门,一定呼喊过,可是住在平房的邻居,相距较远,听不到他的呼救,再说那是个北风呼号的夜晚。他也一定拼命用手推过门,希望能用最后的力气把它顶开,然而无济于事。从他没有闭上的眼睛看,他死时满怀惊恐、愤怒和绝望。丈夫明明凉透了,但李素贞不死心,还是把他送进医院,期待奇迹发生。医生熟悉李素贞,理解她的心情,象征性地做了心肺复苏的抢救,让她心里有个安慰,然后吩咐护士将死者推到太平间。
李素贞丈夫的死讯传开的当日中午,那个像避麻风病人一样远离他们的小叔子,也就是李素贞丈夫的弟弟,这下忽然认亲了,他蹬着一辆三轮车来到李素贞家,说要继承遗产,又要搬电视,又要拿冰柜的。邻居们知道他对哥哥无情无义,帮着李素贞阻挡,不让他进屋。他像贼一样,也不走空,最终在院子划拉了一车树皮,搬了一辆自行车回去。那辆自行车是他哥哥没瘫时骑的,永久牌的,半新。他将东西拉回家,去公安局报案,说李素贞害死了他哥哥。
李素贞涉嫌谋杀丈夫,在丈夫去世次日,被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很快报检查机关批捕。
在最初受审的时候,李素贞怕牵连安平,没说她在他那儿过夜,而是说那晚她失眠,五点钟就起来,到院子收拾仓房去了。快七点钟的时候,她干完了活儿,也没回屋,直接锁上门去买早点了,没想到回家后,丈夫出事了。因为她不会撒谎,这个谎儿撒得漏洞百出。腊月的五点钟,天还黑着,仓房没灯,难道她打手电拾掇仓房?再说那家早点铺离她家也就两三百米,来去一刻钟足矣,家中有人,她怎么会锁门呢?还有从尸检来看,那男人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左右。如果说她在家,即便不跟丈夫同一房间,或轻或重,也会为煤烟所袭,她怎么就浑然无觉呢?更为重要的是,警方查到了当晚安平发给她的短信记录。
种种疑点,让公安机关对李素贞的供词产生怀疑,他们一再问讯,李素贞终于心理崩溃,在被押的第十七个小时,实话实说,供述自己那晚与安平幽会去了。她怕冻着她男人,所以给炉膛加满了煤。又怕万一小偷来袭,丈夫无力抵挡,为了安全,锁了两道门。李素贞哭泣着,说她绝没有加害丈夫的意思,他瘫了这么多年,她精心侍候,连个自己的孩子都没要。虽说安平是她相好的,但他们从未有除掉她丈夫的念头。
不熟悉李素贞的人,听闻她男人死于煤烟中毒,而那晚她和情人在一起,便怀疑他们合伙谋害了他,但李素贞的邻居,没人相信她会这么干。他们太熟悉她了,夏天的时候,只要殡仪馆没活儿,李素贞就像抱婴儿似的,把丈夫抱到院子的钢丝床上,让他晒太阳。冬天天冷,她怕冻着丈夫,总是把屋子烧得暖暖和和的。因为完全烧煤烧不起,她常骑着自行车,去刨花板厂捡树皮。她终年不添衣裳,可一到过年,总要给丈夫做件新衣。他们还常看到安平往这儿带吃食,毫无怨言地帮她干活。这样的一对人,心地纯良,忍辱负重,怎么可能以如此拙劣的手段,加害于那男人呢?煤烟中毒只能是个意外。五十多户邻人,联名上书至检察院,请求撤案。当撤案无果,这个案件公诉至法院时,他们再次联名,说李素贞即便有过失,绝无杀夫之心,请求轻判。
李素贞在押期间,最惦记的是死去的丈夫。她心疼他,多想亲自给他理容,送他最后一程啊。她知道把他的头发剪成多长,他心里欢喜;知道怎样给他刮胡子,他最惬意;知道给他洗脚时,怎样揉掌心,他最舒服;更知道给他擦身子时,触碰到哪个部位多停留一会儿,他会发出陶醉的呓语。
可惜她身在囹圄,不能送他最后一程了。
尸检之后,法医鉴定死因是煤烟中毒,公安机关通知死者弟弟,可以落葬。但他见没油水可捞,东推西阻,不肯现身。最终是安平出面,买了口上好的棺材,将其厚葬。安平给他选的墓地,离在建的小西山火葬场不远,想着李素贞想他时,趁工作之便,能常去看看。
安平还求助大徐,想跟李素贞单独见个面,说说知心话。大徐也安排好了。可李素贞拒绝见他,安平只有等待开庭的日子。
第一次庭审在三月中旬,安平是作为证人到庭的。那天下着小雪,安平早早就起来了。他刮了胡子,精心梳理了头发,穿上李素贞喜欢的灰色毛呢中式便服,将皮鞋擦得锃亮,想让她看到一个精神的自己。可站在被告席上的李素贞,始终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谁都不看。她那双美丽的手,失去了往日光泽,分外枯干,安平看了心疼。当公诉人问安平,李素贞那晚去他那儿,有什么异常反应吗?安平摇了摇头,说:“没有。”又问他:“她去后都跟你说了什么?”安平依然是摇头,说:“没说话。”再问他:“什么都没说?那她做什么了?”安平满含热泪地说:“做爱。”安平说出这两个字后,法庭沸腾了,一片笑声,可李素贞依然没抬头看他一眼。安平伤心极了!庭审结束,大徐对安平说:“哥们牛啊,庭上作证,就俩字儿‘做爱’,这得成为今年长青城的流行语啊!”
第二次开庭,安平是旁听者。李素贞的辩护律师是安平请的,他向法庭出示了两份关键的证据,第一份是医院的证明,这二十年来,李素贞每半个月都要去那儿给丈夫开药,看得出她一直积极配合医生,治疗他的病,从无嫌弃。律师出示的第二份证明,是李素贞家所用燃煤,属于劣质煤的检测报告。因为买不起价高质好的煤,李素贞都是在小城最次的煤炭经营站买煤,这里的煤由于燃点差,近几年用这种煤的人家,不止一次发生过煤烟中毒事件,医院有接诊记录,所幸那些人发现及时,抢救及时,没出人命。律师指出,李素贞丈夫的死亡,除了她烧煤不当,与煤的质量不好,也大有关系。这也间接证明,李素贞无害死丈夫的主观故意性,这是个孤立事件,偶发事件。至于法官一问到李素贞,她只会说一句“是我把他害了”,并不能证明她是有罪的,这不过是一个善良女人,表达对亡夫的一种愧疚心理。
安雪儿在杜鹃花床上生下儿子时,这桩引人关注的案子,在长青县人民法院一审宣判。李素贞那天穿黑裤子,白衣服,黄马甲,头发梳得很柔顺,瘦得小眼睛显大了,鼻子也显高了。她大约伤风了,不时咳嗽着。当审判长宣告判决结果,李素贞并无主观故意杀人,属过失致人死亡,决定判二缓二时,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李素贞抖了抖手,忽然抬起头来,咳嗽一声,将头转向自己的律师,大声说:“我不服判决,我要上诉!”律师急了,以为她没听明白,连忙向她解释,这个判决结果不用入狱服刑,她现在就可回家。但李素贞满含热泪地说:“我要上诉,是因为法院给我判轻了!我有罪,该蹲监狱改造,给我丈夫赎罪!”法庭顿时鸦雀无声,人们惊愕地看着李素贞,以为她神经失常了。李素贞用衣袖揩了把眼泪,接着说:“那晚我不该扔下丈夫出去,不该在外面过夜!他那晚被煤烟熏醒,给我打电话发现我出去了没带电话,他都不知道再给120打电话,他把我当成了他的120了,可我辜负了他呀!天啊,他平常不能动的,可他为了活下去,不仅从床上翻下来,还爬到了门边,我都不敢想他当时的样子!他的手指挠门都挠出血了,可我锁了门啊!我锁了门,就是把他留给阎王爷了!法官大人,我罪孽深重啊!”
李素贞的当庭上诉,给法院出了难题,自建院以来,他们还从未见过当事人因不服轻判,而提起上诉的。法庭乱作一团,上面的法官面色难堪地紧急磋商,下面的旁听者大声议论。李素贞的一个邻居甚至冲到她面前,指着她鼻子说:“你让人给灌了迷魂汤了不是?你没罪,能回家了,咋非要蹲笆篱子,牢饭就那么好吃?”安平也没想到李素贞会心甘情愿为丈夫服刑,一时急得满头大汗,浑身颤抖。大徐见状,说:“老法警了,怎么还哆嗦上了?她没罪,赶紧给领回家啊!”可安平双腿发软,站不起来。他知道即便站得起来,向李素贞伸出手,她也不会跟他走的。安平分外委屈,想哭,却哭不出来。他知道命运用一只无形的手,在那个暴风雪之夜,推倒了多年来阻隔在他和李素贞之间的墙,可又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道更森严的墙,冰冷刺骨。
李素贞最终被放回家中,但她依然提起上诉,请求法院判她个三年五载,使她有机会,为犯下的过失而赎罪!在等待二审法院审理的日子,李素贞依然做理容师,送这小城死去的人上路。周末的黄昏,她会骑着自行车,从窗台的花盆上,掐一枝丈夫生前喜欢的花儿,火红的绣球或是水粉的玻璃翠,去小西山看他。每次从坟上回来,她的眼睛都是红肿的,邻居们见了,会摇头叹息说:看来又没轻了哭。
安平心疼李素贞,常带着好吃的去看她,可李素贞见着他很冷漠。安平想握握她的手,她都躲闪。每次他去,她都要说:“唉,那晚你顶风冒雪回来,一定是鬼催的!我去你那儿,也一定是鬼催的!”她做好了服刑准备,劝安平再找一个。每次她这样说,安平都报之以沉默。他想,深爱一个人,是不需要语言表白的。可李素贞不断这么说,安平只得告诉她:“你要是真进了监狱,不管多少年,我都等你。你要进了地狱,我不等你,我跟着你去——没有你的日子我怎么活?不管哪个‘狱’,休想分开你我!”
安平撂下这话,摇摇晃晃走出李素贞家。他的身体有种被抽空的感觉,脚底发软,血流缓慢,大脑一片空白。他回到家后不吃不喝,在床上独自躺了两天。从此他不再看望李素贞。他想,对她这样的女人来说,所有的表白都是苍白的,只有等她自己摆脱了罪恶感,才会重新投入他的怀抱。安平愿意静静地等她,因为等待一个好女人,就是等待千年一遇的彗星,那种灿烂哪怕刹那,但惊心动魄,能照亮心底,值得为之付出所有的岁月。
李素贞案子的二审结果很快下来了,法院驳回了她的诉讼请求,维持原判。得到二审判决结果的那天,大徐请安平,在一家小酒馆为他庆祝。大徐说小蒋刚从松山中院的法警培训班回来,学习怎样给死刑犯实施注射死亡。小蒋回来后哭丧着脸,说一不留神,自己沦为护士了。他后悔当初没上法场,亲自枪毙掉一个死刑犯。大徐说通过这一段的观察来看,小蒋没他想象的那么复杂,是个可爱的人。安平说既然这样,咱就给他张罗个对象。大徐听他的口吻,知道安平心里有人选了,问他是谁?安平说:“是烟婆的闺女林大花啊。她现在不在红日客栈做了,刚刚自己开了网吧。不过她以前怕黑,现在怕白了!大白天的,她的店里还拉着窗帘。”大徐知道烟婆,一听安平要介绍她的女儿给小蒋,说:“拉倒吧,摊着那么个丈母娘,小蒋哪有好日子过!再说了,小蒋最爱穿白衬衫了,要是娶这么个媳妇,连白衬衫都不能穿,哪有晴朗日子啊。”
安雪儿生子,让龙盏镇人兴奋异常,可安平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只看了孩子两回,就做了两场噩梦。一回梦见自己在月亮地儿里劈柴,被天上掉下的陨石砸着了脑袋;一回梦见两个面目狰狞的小鬼儿跳着舞,拿着绳索要绑他走。孩子出了满月后,安雪儿去派出所上户口,报的姓名是杜安来。她说孩子生在杜鹃花上,理应姓杜。可傻子都能看出,这名字中,还是微妙地嵌入了安雪儿和辛欣来的姓名,这让安平不快。而且,安雪儿给孩子起的小名叫“毛边”,让他联想起辛开溜送来的满月礼——一册毛边纸画册,而据老辈人说,这是辛开溜失踪的日本老婆遗留的心爱之物。
安平去花老爷洞,是为了缉拿辛欣来。喜温猎场丢了一杆猎枪后,他就怀疑是辛欣来干的,但他始终想不通他会藏在哪里。前日他碰见辛开溜,他牵着换来的马,要下山卖马,说这匹马完成了使命,得用它换酒喝了。
安平大惑不解地问:“它有什么使命?”
辛开溜抖着白胡子,不无得意地说:“我靠着它打了一场战争,我赢了,全面胜利了,收兵了!”
安平见他疯疯癫癫的,并没拿他的话当回事。次日黄昏,辛开溜卖马归来,喝得醉醺醺的,知道绣娘不在龙盏镇,他进了镇子,径直去安家找安平,指着他鼻子说:“你当了姥爷了,见着外孙了,发发慈悲吧,也把孩子他爹请下山,咋也得让他看一眼自己的娃呀。”
安平警觉起来,问:“那个该杀的还活着?他藏在什么地方?”
辛开溜冷笑了几声,说:“亏你是个法警,妈的,真就想不出他在哪儿吗?他住的地方,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你娘和你还有葛喜宝,再加上公安局那帮搜捕他的人,一群废物点心!”
安平被辛开溜一骂,清醒不少。他想了一夜,终于明白,辛开溜所说的那个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地方,应该是离龙盏镇并不远的花老爷洞!也许是蛇洞的传说,自童年起给他以心理暗示,认定那不是人待的地方,不会藏人,所以他搜遍了这一带的山山岭岭,却独独漏过了花老爷洞。
安平起床后生起火炉,烤了豆饼,先去喂马。他骑马去,是想押着辛欣来归来时,可以威风地骑在马上,而将这个败类双手捆上,拴于马后,拖他个屁滚尿流!自打绣娘离开,白马哀怨满面,不爱吃草,哪怕安平将它放到最好的草场上。不过这个早晨,它吃了安平烤的豆饼。
绣娘离开龙盏镇,与安大营的死有关。毛边出了满月后,她牵着白马从石碑坊回了家。次日黄昏,她跐着板凳,吃力地骑上马。安平以为她出去随便遛遛,并没在意。可是月亮升起来了,她还没回来。安平慌了,骑着摩托车,把绣娘能去的地方找遍了,也不见她踪影。直到凌晨,天蒙蒙亮了,看得清路了,他才寻着马蹄印,一路找到长青烈士陵园。白马被拴在陵园外的一棵松树上,绣娘垂头坐在安大营的墓碑前,顶着白发,也顶着朝阳,身体一抖一抖的。安平奔过去,热切地叫了一声:“妈妈——”绣娘抬起头,眼睛湿湿地看了一眼安平,将手哆哆嗦嗦地伸给他,说:“儿子,快扶妈妈上马,这儿实在太冷了!”
安平搀着母亲出了陵园,扶她上马。绣娘顺手折了一根柳枝,当作鞭子,抽打白马,开始了在山间小路的狂奔。白马毕竟老了,跑到中途,气喘吁吁,腿打哆嗦,步伐紊乱,不得不放慢速度。绣娘却不依不饶,骂它偷懒,狠命地抽打它。
绣娘和白马回到家后,都病倒了。绣娘躺在床上,只喝水,不吃饭。她夜里也不睡觉,瞪着眼望着房梁,跟谁都不说话。白马也是只饮水,不吃草,病得站不稳了,短短几天,肚子就塌下去了。
三天后绣娘起来了,她抱柴生火,在炉盖上烤了一角豆饼,拿到马厩,掰碎了,一点一点喂给白马。绣娘满含热泪地看着白马,白马也满含热泪地看着她。待白马吃完豆饼,绣娘将脸颊贴在它脸上,说:“老伙计,对不住,我心里再疼,也不该抽打你啊。”
事后安平得知,绣娘是从王铁匠儿媳嘴里,得知安大营的死讯的。绣娘牵着白马从石碑坊回家,路遇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她对绣娘说:“人家都说安小仙生的孩子,长得可随大营呢,唉,可惜大营让他爷爷给叫去了,见不着这么可爱的小东西了!”
绣娘惦记安泰,说他失去儿子,在她面前一直掩饰,一定没好好哭过。她跟安平说要去安泰那儿,让儿子在她怀里,痛快地哭一场。安泰在古约文乡忙于筹办鄂伦春民俗博物馆,正需母亲指点,绣娘一去,她就被留了下来。
安平早晨起来,喂过马,烧了一壶奶茶,就着它吃了两个隔夜的烧饼,然后将背囊里没用的东西清理出去,只留下七寸杀猪刀、手电筒和绳索。他启开一瓶好酒,折到军用水壶里,放进背囊,想着捉到辛欣来回来的路上,在马上畅饮一番。临上路时,他又把捕蛇器拴在马鞍上。谁料他在北口遇见老魏,耽搁了一会儿呢。
从龙盏镇到花老爷洞,走山路,不足三十里。山路崎岖,但如果天气好,骑马很快就到了。可是雷雨当前,空气沉闷,闪电来袭,白马闹情绪似的,走得缓慢,安平感觉自己是骑在了牛背上。初始他还驱使它快走,后来想到不久前母亲从烈士陵园看安大营回来,它被她疯狂地抽打了一路,受尽委屈,安平心疼起它来,不再用双腿夹紧白马,而是放松下来,由着它走。反正这种天气,辛欣来也不会出洞,他逃不掉。
森林起风了,初始较小,很快加大,吹得白马的鬃毛芦苇似的摇荡。风起来后,雷声弱了,闪电收兵了,白马似乎很得意这场背后袭来的风,加快步伐。山路两侧松树和桦树的枝条,像多情的手,不停地抚摸他和白马的脸,留下清香,也留下绿意。松毛虫害后,森林在复苏,鸟语重来,野花也像星星一样,在林间溪畔闪烁。安平想,再下几场雨,农药的残留将被彻底清洗掉,那时人们又能吃江里的鱼,又能用山珍野味扮靓餐桌了!
好风相送,白马驮着安平,顺利到达花老爷洞。这怡人的风,仿佛完成了使命,戛然而止,林中的树叶,不再沙沙作响。但这种寂静没持续多久,更激越的雷声响起,阴云终于裂变,大雨倾盆而下。安平下了马,也没拴它,从背囊中取出杀猪刀、手电筒和绳索,将刀子插在腰间,将绳索装进裤兜,左手持手电筒,右手提捕蛇器,走向洞口。虽然雨水模糊了视线,安平还是发现了洞口的树枝有折损的,草也有踏过的痕迹,显然有人涉足。
其实安平并不怕蛇,大多的蛇,你不主动攻击它,它是不伤人的。他进山时,多次遇见蛇。很奇怪,本来恣意游走的蛇,遇见安平,立刻老实了,如同僵死,一动不动。他将这现象说给别人听,大家都说他当法警,毙掉不少人,身上杀气重,连蛇都害怕。虽说以往遇见的蛇,对他确实俯首帖耳,但为防万一,安平来花老爷洞,还是将捕蛇器带上了。
安平拨开覆盖在洞口的树枝和野草,弯腰站在洞口,打着手电,照了照石壁,又照了照洞底,未见传说中的蛇,这才放心大胆地进去了。洞口宽阔,但越往深里走越狭窄,只能容身而过。但是通过四五米的狭长地带后,又是一番天地了。呈现在安平眼前的洞,豁然开朗,竟有一间屋子那般大,且有光亮和水声。
安平闭了手电筒,发现光亮来自石壁,那儿挂着一盏马灯!辛欣来穿一身迷彩服,佝偻着腰坐在灯下的地铺上。他的脚畔放着一把斧头和一根木棍,手持猎枪,长发及肩,瘦得脱相了,脸颊凹陷,颧骨凸起。他张着空洞的嘴,面目扭曲地望着安平,一字一顿地说,“你、敢、靠、近,老、子、他、妈、的,拿、枪、崩、了、你!”
安平冷笑一声,说:“蠢货!你偷来的猎枪和子弹,不是一个妈养的,你要是能让它们说一家话,我宁可吃你的枪子儿!”
辛欣来颓然放下猎枪,迅速抓起脚下的斧头,显然他已试过,猎枪和子弹是不匹配的。
安平发现,山洞里除了马灯,地铺前还摆放着碗筷、茶缸、毛巾、肥皂、手电筒甚至收音机,显然,这是辛开溜提供的。地铺左侧,是石块垒砌的火塘,火塘边堆着干枝桠、煤和桦树皮,而火塘对面,一线活泉自洞顶贴着石壁流下,在洞底冲积成一个澡盆般大的水潭。安平听见的水声,就是泉水的声音。
安平扔下捕蛇器,将手电筒揣进裤兜,从腰间抽出七寸杀猪刀,朝辛欣来靠近,说:“孬种,站起来吧!”
辛欣来挥舞着斧头,眼睛盯着杀猪刀,“呸”了一声,说:“这刀子是我家的,妈的,穿警服的也偷东西啊!”
安平冷笑道:“你是头猪,就得用这样的刀子对付你!实话告诉你吧,你爹允许我拿的。不过我今天不想当屠夫,不想因杀了你而脏了自己的手。这世上还有值得我爱的人,不能因为你,剥夺了她们被爱的权利。给你两条路,你是伸出手来,乖乖让我捆了你到公安局呢,还是你自己用这刀抹脖子?反正抓回你去,你也是个死。”
辛欣来哆嗦了一下,眼里现出绝望的光。
安平想他若选择自行解决,自己也不会阻拦,因为那样,陈金谷就休想得到辛欣来鲜活的肾了!
辛欣来扔下斧头,示意安平将杀猪刀给他。不过他不许他靠近,要安平与他保持距离。安平蹲下来,将刀子轻轻顺过去。这刀贴着洞底的青石飞过,像银色的江鸥掠过水面,刀柄触地,正栽在辛欣来脚畔。辛欣来拿到刀后,用手试了试锋刃,嘟囔着:“还他妈这么快啊——”然后将刀插在腰间,对安平说,按照死刑犯被执行枪决前的老规矩,他得好吃好喝一顿,不然去了阎王爷那儿,是个饿死鬼,也让鬼们瞧不起。再说了,他四五天没正经吃东西了,只靠盐水活着,也没力气杀死自己。安平说酒不缺,背囊里就有,而且是好酒,吃的他没带。辛欣来的眼里像是飞进了萤火虫,蓦然亮起来,说:“那就先把酒给我,下酒菜嘛,有了你带来的家伙,就能搞定了!”
安平卸下背囊,取出酒壶,扔到辛欣来怀里。他迫不及待地旋开壶盖,连喝几口,然后一抹嘴,说:“喝酒跟喝白水的感觉,就他妈不一样,烧酒是粮食啊,喝了真他妈的舒坦,要不怎么叫琼浆玉液呢!”辛欣来放下酒壶,让安平后退到石壁南角,离他更远些,他抓起木棍,吃力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火塘,从兜里摸出火柴,生起火来。待橘黄的火苗蹿起来,他走向捕蛇器,弯腰捡起,拎着它走向水潭。
辛欣来在水潭边的一块泛着幽蓝光泽的石头旁停住,松开捕蛇器的卡钳,猛一纵身,擒住了什么,迅疾地收紧卡钳,纵声大笑着,伫立片刻,再松开卡钳,然后弯腰拎起一条蛇。这条蛇玉米秆般粗细,两尺来长,灰白色,在幽暗的山洞里,它就像一道闪电,触目惊心。
辛欣来把这条蛇当鞭子,得意洋洋地甩了两下,骂:“让你咬老子,老子最后还不是吃了你!吃了白蛇,我他妈就是死了,也得道成仙了!”
安平这才反应过来,辛欣来的腿,原来是被蛇咬伤了!辛开溜曾说他在山中看见过白蛇,看来所言非虚。
辛欣来走向火塘,撕掉蛇皮,用一根桦树枝将蛇穿上,从衣兜摸出盐来,撒上,开始烤蛇。火苗舔舐着蛇肉,就像微风拂过盛开的花朵,浓郁的香气随之飘出。辛欣来闻到肉香,面目柔和了,他对安平说,等他吃好喝好,再到抹脖子,还得一会儿。他调侃说站着的客儿难答对,让他坐下等着。
安平也想让辛欣来尽兴享受人生最后的时光,听了他的,就地坐在自己的背囊上。他心想,辛开溜提供给孙子的给养,真够丰富啊。而这小子也聪明,火柴和盐巴随身带,这是安平小时候,母亲给他讲过的山林生活经验,火柴和盐巴不能离身,万一遇险,它们就是助人飞出绝境的一双翅膀。
辛欣来烤好了蛇,拎到地铺,慢吞吞坐下。他显然饿坏了,掰下一节,飞快地填进嘴里,未等咀嚼,连着蛇骨吞下了,噎得直翻白眼!他这样连吃了几节,半条蛇没了踪影。辛欣来放下烤蛇,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嘴,抓起酒壶,又是一番畅饮,然后凄凉地说自己快死了,想跟他说说心里话。
安平说:“那就说吧。”
辛欣来在诉说之前,先问安平:“爷爷是卧病不起,还是死了?”
安平摇摇头,说:“他还下山卖马换酒喝呢。”
辛欣来委屈地说:“怪不得我找他的坟,满山都找不到!他没死,也没病得起不来,那他为啥不理我啦?不给吃的,也不发布命令啦?”
安平说:“他可能觉得你该死了!”
辛欣来抽了一下鼻子,然后诉说他的委屈。他说杀害养母,是个意外,如果养母不骂他是孬种的话,他不会将斩马刀挥向她。他说那刀多年不用,他以为早哑巴了,切豆腐都难,谁知那么锋利!他开始咒骂养父辛七杂,嫌他当年将斩马刀磨得太快了;接着咒骂王铁匠,不该打制这样一把刀;再跟着怪罪绣娘,说刀柄是她镌刻的,一点也不滑手,不然他握不牢刀,使不上力气,也杀不了人。说到强奸安雪儿,他低下头,热切地叫了安平一声“叔——”然后再抬起头来,说:“我知道我强奸了小仙,你恨不能吃了我。实话跟你说吧,我早就想干她,看她是不是肉身。因为我恨你们全家!你们家在龙盏镇太风光了,要英雄有英雄,要神仙有神仙,要警官有警官,要乡长有乡长,妈的个个得意!我们家呢,除了逃兵、屠夫就是蹲笆篱子的,一窝草寇!我连亲爹亲妈是谁都不知道,谁待见我?没人!我明明没在林子里吸烟,可公安局非把我抓去,说我扔烟头引起山火。我被屈打成招,受冤坐牢。你说我要是英雄的儿子,他们敢抓我吗?借他们十个胆儿也不敢!生活公平吗?不他妈公平哇!”
辛欣来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
其实安平最早从大徐那里,知道辛欣来第二次入狱是冤枉的。最近公安局抓获了一个纵火贼,居然是青山县山林防火队的工人。他交代说他们正常巡护森林时,每月的工资只有一千多块,可一有火灾,他们奔赴火线扑火,当月的收入就能翻倍。所以没有自然的火灾时,他们就纵火。法院判定辛欣来有罪的那场林火,就是他放的。虽说辛欣来在这个案子上,确实蒙受了不白之冤,可安平还是认为,这并不能抵消他犯下的累累罪行!安平绝不会原谅一个对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的母亲下手的冷血的杀人犯,绝不会原谅一个强奸了精灵般女孩的禽兽!
辛欣来擦干眼泪对安平说,经过这一年多的逃亡,他无比崇拜他爷爷。他竖起大拇指说:“辛永库同志真他妈的智慧,是指挥官的料儿!”他告诉安平,爷爷助他逃亡,一直在幕后,从未现身。他给他送东西,都是不同的地点。比如一心山的“地库”,比如乌鸦岭的“熊洞”,再比如三村附近的百合坡坟场。
辛欣来说他犯案后逃入森林,就跑到一心山,他知道那儿有爷爷的一个地库。辛开溜常年在山里转,怕万一哪年雪大,烧炭时被困在山里,在一心山的樟子松林中,紧贴山崖,挖了一个隐蔽的地库,放置着火柴、食盐、面粉、食用油等物品。地库密封得好,不会被动物所害,四周植被又丰富,所以没人发现过。辛欣来少时跟爷爷进山,知道这个地库。辛欣来说他最初逃亡的时候,就围绕着一心山转。他去地库取物资,都是晚上,白天他怕搜捕,躲在一心山西侧的白石砬子里。初秋的一个晚上,他去地库时,发现那里多了一套迷彩服,一双鞋,还有一把斧头和一个手电筒。迷彩服的兜里有张纸条,就四个字:花老爷洞。辛欣来一看是爷爷的笔迹,欣喜若狂,连夜奔赴那里。
辛欣来说他到了花老爷洞,发现地铺和火塘都已搭好,铺上有狗皮褥子,火塘边堆着乌黑油亮的煤。煎饼鱼干等食品充足,生活用品一应俱全,重要的是,洞里居然有水源!爷爷不仅给他准备了马灯,还有收音机。也许离野狐团近的缘故,他打开收音机,居然能收听到松山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他想,爷爷给他收音机,是想让他能及时了解外面的情况,便于转移;更怕他陷入孤独,让收音机充当他的伴侣,因为那里头有人说话,有人歌唱。他就是在收音机里,得知了陈庆北带队对他的大搜捕的。那期间他居于洞中,一次都没出去。爷爷备下的煤很好烧,很奇怪不起烟,所以他从不担心在洞里烧煤而暴露目标,因为不会有烟飘出去的。
安平打断辛欣来的话,问:“你是从收音机里,听到安大营的死讯的吧?就是你去了长青烈士陵园,划了墓碑?”
辛欣来激动起来,梗着脖子骂:“他妈的英雄也世袭吗?救个落水的人,算个屁呀,广播里没完没了地宣传!我来气,没把碑给砸了,算是给你们安家面子了!”他啐口痰,接着讲逃亡经历。
辛欣来说他进洞的第七天,在狗皮褥子底下,发现了一张爷爷亲手绘制的地形图,除了一心山的地库,还为他标注了另两处物资转运点,一个是乌鸦岭的熊洞,一个是百合坡的坟场。乌鸦岭的熊洞很好找,它是一棵被雷拦腰劈断的落叶松,脸盆般粗,像截烟囱,黑黢黢地伫立着,中空,离地一米处有洞口,熊看好了它,常在此冬眠。可是近两年偷猎不绝,熊弃洞而逃,辛开溜就用它给辛欣来转送物资。百合坡的坟场,在一片杨树林中,埋的都是三村人。不到春节、清明和鬼节,这里一片死寂,无人涉足。辛开溜非常狡猾,他放置在这里的东西,多为罐头。肉类罐头和水果罐头,以及各种酱菜。动物们即使发现了,抓挠一番,无从下嘴,只好弃之。而罐头要是被人意外发现,也无风险,他们一定以为这是谁带来的上坟的供品。
安平问:“你爷爷画的地形图呢?”
辛欣来“哼”了一声,说:“我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的,早把爷爷留下的地图和纸条扔火塘烧了!你们休想得到,定他包庇罪。他这把年纪了,多活还能活几年?不能牵连他!”辛欣来摸了摸光光的下巴,又摸了摸蓬乱的头发,责备爷爷给了他刮胡刀,却忘了剪刀,害得他剪不了头发,他在水潭边照过自己的脸,真是难看!说完,他又责备爷爷在杜鹃花开后,就不给他提供给养了,他去地库、熊洞和坟场找吃的,可连根面条也没得到!他以为爷爷死了呢,就去喜温猎场偷了杆猎枪,打算逃出去。可是偷到手的猎枪和子弹,阴阳两隔,不能相融,他只好又回到花老爷洞。
辛欣来边说边吞掉了一条蛇,他打着干嗝儿,眼神飘忽,坐立不稳,语无伦次,一会儿骂松毛虫,一会儿骂白蛇。他说不叫松毛虫害,飞机不会喷洒农药,春天时可食的东西多了,他怎么会饿着呢?林中倒是随处可见死鸟死鼠,但那都是被药死的,他不敢吃。他说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陈年的橡子果。它的肉包裹在壳里,不怕农药,绝对安全。他开始捡拾橡子果,用潭水洗了吃。可它外壳太硬,他嗑橡子时,好不容易做的烤瓷牙,给锛掉了多半!他自嘲在洞里待得时间长了,脑力退化了,连猴子都不如了,直到掉了牙,才明白该用斧头和石块砸橡子的!说起白蛇,他说如果不是饿极了,绝不会动念吃它。去年森林下过白霜后,花老爷洞确实爬进不少蛇,它们大都靠近洞壁,把自己的身体拧成朵花儿,盘成一盘,头像花蕊似的竖在中间,偶尔吐下舌头,开始了冬眠。它虽然不动弹了,但蛇皮还是那么紧致,散发着光泽。在冬眠的蛇中,辛欣来发现了这条白蛇,它与众不同地在水潭边冬眠。春天一到,别的苏醒的蛇纷纷出洞,不再回来,只有它戴罪修行似的,依然待在水潭边,偶尔出去,当夜就会回来。辛欣来说自己与它一直相安无事。有它的气息,他感觉身边有个卫兵,能够安然入睡。但这个春天里,它是唯一可食之物,遂起杀心。他选了根树杈做捕蛇器,可当他凑近它时,还没等他用树杈按住它的颈部,白蛇耸身咬了他的腿。
辛欣来拍着肚子,一脸得胜的神情,示威地说:“白蛇啊白蛇,这下我吃了你,你再想咬我,只能变成我肚里的蛔虫了!你变啊,变啊——”
安平不想再听他啰嗦,提示他吃饱了喝足了,该上路了。
辛欣来撇下酒壶,怪笑两声,从腰间抽出杀猪刀,在脖颈晃了晃,在心脏部位晃了晃,又在肚腹晃了晃,问安平怕不怕他自杀了,公安局来勘验现场,从刀柄能提取到安平的指纹,而认定是他干掉的他?如果那样的话,他也算死得值,因为他能把他拖下水。安平也笑了两声,告诉他法医没那么愚蠢,自杀的刀口和他杀是不一样的。辛欣来很失落,沉默片刻,突然将杀猪刀朝向心脏。安平以为他真要对自己下手了,急切地问他:“要是你做了父亲,你会想着活下去吗?”
辛欣来晃着刀子,撇着嘴说:“托生在我家的孩子,哪他妈会有好命,我才不要那个累赘呢!再说我也不会有孩子。”看来他除了从广播里听到的一些消息,对龙盏镇发生的其他事,一无所知,辛开溜什么消息也没传递给他。
安平的心被刺痛了,再问他:“你不想要自己的孩子,那你想要自己的父亲吗?如果你的亲生父亲有权有势,可他重病在身,需要你的一颗肾,你愿意给他吗?不过我得提醒你,你就是把肾给了他,最终还得死!”
辛欣来的眼睛瞬间变得通亮,高叫着:“那我可是红日当头了!要是有这样的爹,我死了不要紧,我的一颗肾还活着啊,它能跟着他坐官椅,享富贵,也算我发达了!话又说回来,真要有这样的爹,他要了我的肾,就会救我的命!他会想办法判我个死缓,从死缓到无期,从无期再到有期,不断减刑,我有生之年出狱不成问题!只要有这样的爹,啥都难不倒!嗬,你说的是真的吗?没有诳我吗?”
安平向他肯定地点点头。
辛欣来哈哈笑着,激情澎湃地说:“天呐,我吃了白蛇,喝了美酒,真他妈的交了好运了!”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腰也不佝偻了,将杀猪刀“嚓”的一声撇向火塘,主动向安平伸出双手,说:“铐我走吧,我要见亲爹!”
其实辛欣来不将刀扔掉,安平也要夺刀,将他绑走。在他看来,一个灵魂彻底腐烂的人,不配自杀。在他眼里,真正的自杀是清洁的,自尊的。他要让辛欣来活一段时间,让他经历灵与肉的审判,让他知道他以为的光明,是人世真正的黑暗,会将他送上不归路。
安平用绳索捆上辛欣来的手,拽着他走出花老爷洞。
暴风雨过去了,满天是豆腐似的雪白的云了!看来闪电是卤水,它将先前空中的黑云,全然点化了!
可是白马不见了!安平千呼万唤,也不见它的踪影,他们只得徒步。辛欣来拄着木棍,一走一晃,安平也仿佛受了伤,步履沉重。他突然改变主意,不想让辛欣来出现在龙盏镇了,因为他不想让安雪儿和孩子看见他,于是押着他朝三村走。晚炊时分,他们终于到了金素袖的榨油坊。安平在那儿,拨打了报警电话。青山县公安局的警车到达时,辛七杂也骑着摩托车赶到了,看来是金素袖暗中打了电话。辛欣来一见辛七杂,咆哮道:“臭杀猪的,你来干屁呀!”
辛七杂从腰上抽出烟袋锅儿,敲着辛欣来的脑壳说:“我来是要问你,你临刑时想穿啥衣服,我好提前给你预备下。你再不义,我也算是你爹啊。”
警察给辛欣来戴上手铐,他一脸不屑,辛七杂已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