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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生长的声音
是谁最先发现安雪儿开始长高的呢?无疑是她自己。
石碑坊的炉台,依照她的身高盘的,比普通炉台低三十公分。再低也不行了,那样炉膛吞吐量不足,劈柴燃烧不充分,屋子会冒烟咕咚的。即便这样,安雪儿站在炉台前,还得踏着炉旁一个两层砖厚的水泥平台,不然她将水壶坐到炉圈上都吃力。
安雪儿用的炉台是特设的,灶台却跟别人家一样,水桶那么高。面对灶台,她的身高应付自如。只是有一点不同,别的女人在灶台前哈着腰,她直着腰,能更清楚地看到锅里饭菜烹制的成色。她煮的粥,不会糊锅底;她炒的菜,也绝不会过火。
安雪儿突然发现自己踏上炉前的平台时,炉台比以前矮了,原先在她胸部,现在降到腰际了,好像被谁凭空削去一截。她站在灶台前,也得微微含胸了。她不相信自己长高了,又和窗台比量。从前与她比肩的窗台,现在跟胸部一齐了!好像窗台老了,身子萎缩了。安雪儿吃惊极了!她的心咚咚跳着,又拿衣柜和椅子比较,发现衣柜不那么高高在上了,而椅子也不必跷脚坐上去了。她再奔向院子,跟院子的柞树比高,柞树也在生长,可自己明显比它长得还快,以往伸手够不到的枝桠,现在牢牢在握了。她仍不相信,又去和戳在墙根的那一块块石碑比,结果发现她与不同尺幅的石碑,都发生了高度对比的变化,她真的长个子了!
除了物体的参照,让安雪儿知道生长消息的,还有镜子。她发现自己的脸庞大了,鼻翼与颧骨间距加宽,眉毛和唇线也延长了。以往拳头般大的苹果,她要用刀切开,才能填进樱桃小嘴,而今能囫囵个儿啃着吃了。她的裤子都嫌小了,穿上后没有不短腿的了。衣裳上身后更是紧巴巴的,胸部的纽扣就像火线上的士兵,神经绷得紧紧的。安雪儿捂着咚咚跳动的心,对着窗外飞来的燕子说:“我长个儿了。”对着沉默的石碑说:“我长个儿了。”对着树下的蚂蚁说:“我长个儿了。”对着夜晚的星星说:“我长个儿了。”对着她头颅压出的深深的枕痕说:“我长个儿了!”
安雪儿关门闭户近一个月了。绣娘嘱咐她近期不要出门,说是再坏的事情,跟风一样,人们热议一阵,也就过去了。安雪儿听了她的,拔掉石碑坊的电话线,反正她出事后,生意一落千丈,乏人问津。绣娘每次送东西,总是搁到门口,隔门提醒一声,就离开了。
绣娘在山中骑马,见多了被马蹄踏过的野花。它们折了腰,花枝零落,抖抖颤颤,一派颓唐。可过不了几天,也许就在一夜之间,那些生命力顽强的,又在清风雨露中傲然抬起了头!绣娘相信安雪儿是这样一枝花儿。
除了绣娘,常给安雪儿送吃食的还有辛七杂。他不打招呼,把吃食包裹在食品袋里,从门外撇进院子。卤煮五花肉,酱焖猪蹄,油炸猪脑,葱花油饼或是肉馅包子,都是他亲手做的。有一次油饼正落在青石碑上,那张焦黄的饼,看上去就像谁撒的纸钱。
强奸案刚发生时,对那种凌辱场面的强迫性回忆,以及身体被撕裂的痛楚,让安雪儿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彻夜难眠。她恨不能化成一块劈柴,被人填进炉膛烧成灰!后来绣娘和辛七杂不断送她吃的东西,她尝试着在食物中忘却这一切!她开动身体的马达,让肠胃高速运转起来,将他们送来的吃食,风卷残云地吞掉,这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饱胀之后只有一个睡的心思,身心的痛楚都在微妙地减弱,她一发不可收地热恋上了食物。她仓房米缸的大米直线下降,三十斤装的圆鼓鼓的面袋,以往能吃仨月,现在半个月就瘪了肚子。只要看见吃食,她就流口水。夜里躺在床上,万籁俱寂时,她能听见身体生长的声音。她周身的关节嘁里喀喳地响,像是举行着生命的大合唱;她的肚腹好像蒸腾着沸水,噗噗直叫;她的指甲嫌疆域不够辽阔,哗哗地拓展着势力范围;她的头发成了拔节的麦子,刷刷地疯长着。
她听着自己生长的声音,安然入睡。
为了证实自己长高了,安雪儿打算出门,看看镇子里人的反应。刚好绣娘给她送来一只松鼠,她有出去的由头了。
初夏时节的龙山常常云雾缭绕,安雪儿作出出门的决定时,连日大雾,她只有等待。她怕雾中人们视线不好,再把她看低了。
她终于盼来了一个美丽的早晨!阳光好得能看清蜘蛛在树间扯下来的细弱蛛丝。安雪儿过年似的,愉快地装扮起来。她洗脸梳头,搽了香喷喷的雪花膏,高高吊起马尾辫,别上唐眉送她的镶嵌着水钻的蝴蝶夹。在衣裤的取舍上,她颇费周折。它们显小了,但她没有更大的,只好迁就。她选择了一条蓝地白花的锥形裤,裤腿高吊着,那些花儿就给人飞翔之感。为了配裤子的颜色,她穿了一件大翻领的白衬衫。怕纽扣吃不住劲崩断露羞,她将胸部的两颗扣子剪掉,朝边缘处挪了挪,飞针走线地缝上。她换下拖鞋时,才发现自己的脚,比个头长得还猛,鞋架上的鞋子,成心跟她过不去似的,全撂脸子,给她小鞋穿,挤得她脚趾生疼,她只好趿拉着拖鞋出门了。她的脚趾本来芸豆般大小,现在却像芍药的蓓蕾,圆润可爱,粉红娇嫩。这样的脚趾当然值得炫耀了。
她提着松鼠笼出了家门。
安雪儿揣足了钱,她这一长个儿,衣裳鞋帽全成了过季的花儿,得重新添置了。还有,仓房的米缸和面袋都快空了,她得买粮食了。
她最先去的单四嫂家。这段时间她关门闭户,单四嫂几次敲门,想进来看她,她都谢绝了。安雪儿担心单四嫂忌恨,用塑料袋提上一只猪心作礼,这是辛七杂一大早送过来的。
单夏正握着刷子,守着只铁皮桶,在院子里给黑驴刷毛。每到月中,单四嫂都吩咐他给黑驴通身清理一下,所以这头驴,是龙盏镇最干净的牲畜。
安雪儿叫了一声单夏,可他没听见似的,不吭不响,依然埋头干活。倒是黑驴偏过脸,鼓着眼看了一眼安雪儿,“啊呜——”叫了一声,勾了下左前蹄。
单四嫂摊完了一天该卖的煎饼,正抱着它们出煎饼屋,打算放到独轮车上,推到南市场去卖。猛一眼看见安雪儿,竟未认出,问:“你找谁呀?”安雪儿抿着嘴,调皮地眨着眼睛。单四嫂从她眼底的波光中,看到了熟悉的光芒,仔细再瞧,认出她来,惊叫一声,怀抱的煎饼掉地上了!好在煎饼用纱布裹着,没怎么脏,可是新摊的煎饼鲜香酥脆,是小姐的身子,经不起摔打,没一张完整的了。
安雪儿从单四嫂的表情上,看出了自己的惊人变化,她期待她能够说出来。语言在此刻就是老师手中的判题笔,虽说她知道自己做对了一道难解的题,可不被打上对号,心里还是打鼓。
单四嫂捶着胸说:“老天爷,小仙,这些天没见,你怎么长这么高了?!石碑坊来了仙人了吧?怪不得我叫门你总是不开!”
安雪儿吁了一口气,说:“哪有什么仙人啊。”
单四嫂指着笼中的松鼠,期期艾艾地说:“难道它就是仙儿?——”
安雪儿摇着头说:“这是绣娘送我的,我正想问问您,它爱吃什么呀?我这几天净喂它馒头渣了,它好像不大爱吃!”
“它要是普通的松鼠,我知道它爱吃啥;要是仙儿,人家吃啥喝啥,咱咋能知道呢。”单四嫂说。
“它就是一只平常的小松鼠嘛。”安雪儿说。
单四嫂说:“松鼠牙齿好,凡是带壳的东西,它没有不喜好的!松子,瓜子,花生,榛子,核桃,对它来说都是亲娘!”
安雪儿点着头,将猪心递给单四嫂。
单四嫂一看,惊喜地说:“单夏最爱吃它了!他没得病前,还说一头猪要是长着七八颗心该多好哇,这是你给我们买的?”
安雪儿如实相告,这是辛七杂送她的。
单四嫂立刻灰了脸,将装着猪心的塑料袋,挂在门把手上,失落地说:“他给你心,你给了我,他知道了不生气吗?”
安雪儿说:“又不是人心,他生的什么气呢?”
单四嫂红了脸,不再纠缠这颗心,她吆喝单夏停下来,说是再洗刷下去,黑驴就成白驴了。
安雪儿提着松鼠笼出了单四嫂家。
松山地区的冬天,太阳通常很低,低得就像一只吊在头顶的输液瓶,面色昏黄,无精打采。夏天的太阳却不一样了,它经过一个长冬的疗治,再经过一个春天的颐养,丰盈美丽,光芒四射!而且它跟安雪儿一样长个儿了,高高在上!这时节的太阳很有点大管家的意味,山林,河流,庄稼地,道路,房屋,没有一处不见它影子的。安雪儿感觉太阳细心得连她的身高也管,她穿鞋的时候,感觉阳光在鞋底聚集,凝结成一副金色鞋垫,无形中为她增高了。
快到龙脊路时,安雪儿放慢了脚步。这条路是南北两翼人们走动的必经之路,人多,车多,游走的牲畜也多。不用说别的,镇子里的路灯都是单排的,而龙脊路却是双排的。不过这双排路灯,平素只亮一排,只有重大节日和上级领导来视察,它们才同时亮起。若不是节庆,人们见龙脊路两翼通明,便骂,“他妈的上头又来人了!”
安雪儿一踏上龙脊路,就感觉气氛不对。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的,都在议论着什么。一辆警车从镇政府方向疾驰而来,朝西坡驶去。警车屁股后面跟着三条狂奔的狗,汪汪大叫。狗的身后,远远跟着一群老人。安雪儿诧异,碰见挑着担子卖豆腐的老魏,连忙叫声“魏叔——”打听镇子出什么事了。
老魏跟单四嫂一样,开始也没认出她,他说:“你是外乡来串亲戚的吧?没听说以后再死人,不能用棺材下葬了,得炼成灰,装进骨灰盒?预备下寿材的老人不干了,去镇政府闹,一生气砸了玻璃,我们镇长这个小妈养的,这不让派出所的警察,来抓带头闹事的老人了吗?”安雪儿这才明白,那三条跟着警车的狗,是因为它们的主人在车上。其中两条狗她认得,白蹄花母狗是王铁匠家的,黄公狗是李木匠家的,他们都是高寿之人。
“你咋知道我姓魏?”老魏忽然反应过来,“嗵”地放下担子,定睛看着安雪儿,看出真面目后,咧着大嘴“嗨哟——”叫了一声,上了什么大当似的,拍了一下大腿,晃着脑袋说:“是小仙呀!你能出门了?怎么几个礼拜不见,模样和声音都变了,个头儿也蹿了?”
安雪儿盯着老魏的豆腐担子,木板上那些莹莹欲动的豆腐,把她馋坏了,虽说早饭她吃了一碗粥,两个馒头。她放下松鼠笼,掏出钱对老魏说:“我想吃两块豆腐。”
老魏从兜里扯出一只塑料袋,吹开袋口,用木铲撮了两块装进去,递给安雪儿说:“小仙好久没吃我的豆腐了,白给你吃!”
安雪儿也不客气,把钱揣回去,接过豆腐,站在路上吃起来。她吃出一股拉风匣的声音,呼呼直响。眨眼之间,两块豆腐落了肚,塑料袋里只残留着豆腐溢出的一汪乳黄的汁液。
老魏是对眼儿,他的黑眼仁儿平素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半个身子躲在眼角里,可是他瞪眼时,黑眼仁儿就像一对蜜蜂飞出来了,这时的老魏看上去很有神采。他见安雪儿飞快吃掉两块豆腐,瞪着眼问她,还想吃吗?安雪儿盯着他的黑眼仁儿点点头。老魏豪迈地说,想吃的话接着吃,我一分不收!
安雪儿真的没吃够,她吃得太快,顾不上品咂。而人的喉咙像山谷一样幽深,好食物得细嚼慢咽,美味才会传扬。既然老魏舍得她吃,她便有机会让这样的山谷豆香气四溢。她自取豆腐,又吃了三块。这回她吃得慢,吃得美,软糯细腻的豆腐在她口中,是柔情似水的白娘子,由着她的舌头恣意品咂,直到软得化成泥,彻底被征服,她才送它们入腹。吃完豆腐,安雪儿只觉齿颊留香,余音袅袅。看来香气跟钟声一样,涤荡心扉,经久不散。
老魏目不错珠地看着她吃完豆腐,像是被噎住了,“呃”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安小仙,你这么吃下去,我敢说,你得把自己吃成一头奶牛!”
龙脊路上的行人,本来议论着老人们围攻镇政府的事,人们瞧见老魏跟个陌生姑娘说话,以为他从外面领来了相好的,都凑过来。当他们发现那是长高了的安雪儿时,无不惊诧。他们告诉她,明年八月一号以后,亡者必须送到青山县火葬场,棺材一律销毁。他们忧心忡忡地问她,人死后挨烧时疼吗?人化成灰后,进了骨灰盒,是不是就不能转世了?
“人死如灯灭,转世个屁!”老魏说,“及时行乐吧!”
老魏是镇子的一个异数。他以前是青山县机修厂的车工,结婚不久,和他的女徒弟搞上了,被人在车间撞上。那时生活作风出了问题,是天大的事情,他被开除公职,老婆也跟他离了婚。老魏丢了工作,名誉扫地,在青山县待不下去,就到龙盏镇生产队,跟喂牲口的住在一起,赶马车挣工分。一到年终分红,他得了钱,就跟鹅似的,亢奋地伸着长脖子走了。十天八天后,他又像遭了瘟疫的鸡似的,耷拉着脑袋回来了。人们都说,他那是进城寻欢去了。生产队黄摊儿时拍卖牲畜,老魏买了头驴,又在北口买了个带院子的房子,做起豆腐。他做豆腐的手艺,还是在生产队跟郝百香学的。
郝百香的男人王庆山是伐木工,常年的爬冰卧雪,让他四十多岁时得了类风湿,从此后累活重活一样干不了,只得病退在家,种个园子,养个鸡鸭,靠妻子在生产队做豆腐撑持家。郝百香清早从家来生产队牵驴拉磨时,住在牲口棚的老魏就被扰醒了。
郝百香相貌平平,但却是龙盏镇最丰腴的女人。丰腴的女人,自古至今都是成年男人的致命杀手。郝百香有着浑圆的屁股,高高隆起的乳房,银盆似的脸庞。她自己就像一条豆腐,肤色白润,汁液饱满。男人们逢着她总要多看几眼,夸她前后都风光。前面的风光是指乳房,后面指的是屁股。老魏迷上了郝百香的风光,可她不待见他。为了讨好她,郝百香一来牵驴子,老魏便翻身爬起,帮她套驴。驴拉磨时,他瞅郝百香忙不过来,便帮她往磨眼里添泡涨的黄豆。郝百香明白,老魏帮她干活,是想吃她的豆腐,可她不想跟他胡来。所以老魏一帮她干活,她就赶他走。赶不走的话,她也不搭理他,就当雇了一个哑巴。
豆腐房哈气重,云雾缭绕似的,即使太阳出来,也伸不进脚来,所以豆腐房里仿佛没有黎明,这样的氛围让老魏更加想入非非。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在驴子转圈的“哒哒”声中,一把抱住郝百香,说你可怜可怜我,让我吃一次你的豆腐吧,我愿当你的驴子,一辈子给你拉磨!郝百香力气大,一把将他推开,说你再纠缠,我就把你剁碎了,塞进磨眼儿,磨成糊糊,压两板人肉豆腐,喂给全镇子的狗吃!老魏吓得差点没尿裤子,再不敢造次。郝百香再来牲口棚牵驴时,他动也不动。
郝百香最终在豆腐房突发心脏病死了,老魏伤心欲绝!有个夜晚他喝了一斤老白干,在牲口棚抱着郝百香役使的驴子,痛哭失声。老魏没把郝百香搞到手,但把她做豆腐的手艺学来了,他没法报答她,便报答郝百香的男人。老魏做豆腐,喜欢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卖。他第一站去的,总是郝百香家,撂下担子,给王庆山送上一块热乎乎的豆腐。王庆山吃豆腐时,不止一次流泪说:“怎么跟百香做的一个味儿呀。”老魏白送他豆腐吃,直到烟婆出现。
王庆山本不想再婚的,可郝百香死后第四年,他们唯一的孩子,在青山县二中读高一的儿子,一个周末的傍晚,和同学下河洗澡,意外淹死了。失妻丧子,王庆山绝望了,他拿根绳子,拴在窗帘杆上,想去西天与妻儿团聚。结果他刚吊起来,窗帘杆“咔嚓”一声断了,只磕掉他两颗门牙。王庆山认定郝百香另一世找伴儿了,不要他了。人没死成,王庆山镶好牙后,求媒婆给他找老婆,说一个人待在家里,总觉暗无天日的。可媒婆介绍来的女人,一见王庆山像个稻草人,家里又穷,没一个乐意的。正当王庆山灰心丧气的时候,媒婆又从煤矿给他领来一个女子。确切地说,是领来三个人,那女子带着七十多岁的娘,和一个未成年的女儿。
这女子是矿工的遗孀,个子矮矮的,脸黑黑的,言语不多,跟辛七杂一样,喜欢叼杆烟袋,牙齿焦黄,整个人就像一截黑烟囱,媒婆叫她“烟婆”。烟婆的男人死于瓦斯爆炸,她说打死也不会嫁下煤窑的了。听说王庆山没家庭负担,干不了重活,一天到晚蜷伏在家,烟婆一口答应了,说这样的男人安全,不会出事。还有,烟婆厌倦了矿区弥漫着煤尘的空气,媒婆口中山清水秀的龙盏镇,对她来说是一扇充满了诱惑力的窗口,她渴望着下半生能坐在这样的窗下过日子。烟婆做事干脆利落,不留后路,也不管人家能否相中她,卖房子卖地,把值钱的家当带上,一路向北,来到龙盏镇。
王庆山一见烟婆,心里直哆嗦。如果说郝百香是块美玉的话,烟婆就像茅坑的石头!他无法想象跟这样的女人睡一张床,何况她还带着一老一小!王庆山一口回绝婚事,烟婆却毫不退却。她在王庆山家门口搭起帐篷,安营扎寨,在杂货铺买上炊具,众目睽睽下,垒锅埋灶,打起持久战。每天做了饭,无论好孬,总给王庆山递上一份。这三代女人住的帐篷,也就成了龙盏镇一景,人们饭后溜达时,总爱去那儿瞧瞧。烟婆话少,但她有替她说话的,那就是半尺高的铜质长嘴茶壶。茶壶没断过茶,只要来了人,她就倒上一碗奉上,等于与客人说了万语千言。喝了热茶的龙盏镇人,都跟王庆山说烟婆是个好女人,没有不劝他娶她的。
烟婆一家从夏末住到深秋,风越来越凉,眼瞅着雪要来了,王庆山看着瑟瑟缩缩蜷在帐篷里的一家老小,终于咬咬牙,把她们让进屋,认了命。其实烟婆优点也不少,身体好,厨艺好,家务活好,还知道疼丈夫。不过她有一件事情心眼儿小,王庆山一和别的女人说话,她就生闷气。更过分的是,她还跟死人计较,当她得知老魏是因为对郝百香难以忘怀,才送他们豆腐吃,从此不碰老魏做的豆腐,好像那豆腐是郝百香的肉做成的。人们都说烟婆这是丧夫之后,得到王庆山不易,唯恐再失去,心理变态才这样的。
烟婆和老魏,是最让镇长唐汉成头疼的人。烟婆从她第一个男人的矿难赔偿中,积累了丰富的诉讼经验,维权意识强。她一成为王家女主人,便进城为王庆山独子溺亡事件讨说法。当年学校没给王庆山一分赔偿,烟婆认为不该。孩子是在校期间死的,他们有责任。因为过了诉讼时效,烟婆没法起诉,她就打扮成叫花子,到了上下学的高峰期,人流最旺的时候,披头散发地坐在青山县二中门口,抚掌大哭,说是她儿子上学期间在河里淹死了,至今无人给个说法,学校不是教书育人的地方,而是小鬼横行的阎王殿了!校长差保安把她赶走,可她力气大,磐石一般,两个保安都拖不动。接送孩子的家长们知道事情原委后,都以为她是淹死的孩子的亲娘,没有不同情她的,有解囊相助的,有帮助呼吁的,校长最终受不了烟婆的闹腾,专门召开校委会,校方拿出一万,又在教师间募捐了三千多块,一并给了烟婆。烟婆拿到钱,直奔商场。那是暑天,她先给家人各买了一双凉鞋,之后隆重奖赏自己。她买了紫地白花的雪纺绸衬衫,黑色蚕丝百褶裙,棕色羊皮鞋,然后找间厕所,换上新装,又去理发店做了头发,到饭馆吃了两海碗炸酱面,去茶馆喝了壶好茶,身心舒泰了,这才班师回朝。龙盏镇人自此对她刮目相看,王庆山也庆幸娶了她。
烟婆不仅为死去的人讨说法,也为活着的讨说法。王庆山是病退的林业工人,每个月仅能领到一千八百块工资,公费医疗取消后,他的大半工资都填进药篓子了,烟婆不平,说是她男人当年伐木,为国家建设出力了,不能病了自己掏钱吃药。一有药费票据,她就去镇政府。唐汉成知道她难惹,偷着帮她解决一些。后来她去得频了,唐汉成就不待见她了。不过烟婆有办法让他待见,只要看见镇子张灯结彩,大扫除了,镇政府办主任抓鸡牵羊,她就知道有重要领导要来视察。她拿着药费票据,隐藏在出口路的树丛中,看见一溜汽车驶来,便跳到路中央,拦住车队伸冤。几次下来,唐汉成只得低头,说服陈美珍,让烟婆去南市场当卫生监督员。这岗位是专为她而设的,不然也没个正当理由给她开钱。烟婆不过是戴着红袖标,每天在南市场走一遭,象征性地检查一番,每月便可领到七百块钱。因为这,南市场的业主背地都撇嘴,说瞧烟婆那模样,自身的卫生都没搞好,一天到晚蓬头垢面的,无论去哪儿,都跟狗舍不得扔掉没肉的骨头似的叼着烟袋,牙齿焦黄,哪有资格检查他们铺面的卫生?烟婆在南市场,还惯于做顺手牵羊的事情,检查卫生时,不是从这家摊床拿块姜,摸头蒜,就是在那家摊床拎棵葱,揣个鸡蛋,让业主们分外厌烦,但唐汉成和陈美珍,都不敢辞退她。
烟婆的闹,是为自家争利益;老魏的闹,除了为自己,也为他人。他喜欢新鲜事物,但凡城里有的,他认为龙盏镇也该有的,就会向唐汉成提议。比如有线电视、固定电话,龙盏镇人都比别的镇子拥有得早,与老魏三番五次的呼吁,不无关系。在老魏眼里,这是社会进步中,人应该享受到的福利,做镇长的,就该为镇子谋取。现在老魏又在缠磨唐镇长,说是青山县早就通网络了,街上随处可见网吧,龙盏镇也该有上网的地方。唐汉成说你一个卖豆腐的,上网干啥?老魏瞪着眼说,网上花花事多,看着有意思;网上新闻来得快,哪里有个灾有个难的,第一时间就能知道;网上还能找对象,用不着媒婆;最要紧的是,要是气不顺了,在网上穿个马甲骂骂人,也没人知道你是谁。唐汉成没好气地说:“你去北口找老于吧,他那儿有网!”老于是个打鱼人,家中各种型号的网都有。
因为网络,唐汉成最近见着老魏,总是绕着走。
安雪儿吃过豆腐,朝南市场走去,老魏挑着担子尾随着。他见着人不吆喝豆腐,而是吆喝人,让大家看看安雪儿,“瞧瞧,你们还认得出安小仙吗?”
南市场的早点摊还没散,安雪儿到了后,又在众人的围观中,吃了两根油条,一碗绿豆粥,三个糖酥饼。人们惊诧地看着安雪儿,都不做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惋惜。只有烟婆,叼着烟袋愉快地说:“嗬,辛欣来这小子也算有功劳,小仙让他这一日弄,嚯,这不成了大姑娘了吗!”
老魏一向护着安雪儿,烟婆这么说她,他生了气,操起挑豆腐的扁担,“啪嗒”一声,打落了她的烟袋!这杆乌木玛瑙嘴的烟袋,是烟婆那矿难死去的男人送她的,是心爱之物,老魏打掉烟袋,等于掘了她前夫的坟。烟婆愤怒了,她捡起烟袋,红着眼冲向老魏,用烟锅“啪啪”敲他的脑壳,骂:“你找死不是!”
老魏跳着脚说:“你才找死呢!明年第一个进焚尸炉的,一准儿是你这个母夜叉!”
烟婆哈哈一笑,仰着脖子说:“中!要是我第一个进焚尸炉,也算抢个头彩,这辈子值了!”
他们吵得正欢,绣娘来了。绣娘一到,他们立刻闭了嘴。在龙盏镇,没人敢在绣娘面前撒泼。老魏挑起担子,悻悻地接着卖豆腐去了,烟婆则用袄袖擦掉烟袋上的灰,点了一锅烟,“吧嗒吧嗒”猛抽几口,吁出一口长气,检查卫生去了。
绣娘看着安雪儿,就像望见了雪山,打了个寒战。安雪儿叫了一声“奶奶”,绣娘没应,她便又叫了一声“奶奶”。绣娘终于忍不住,颤着声说:“你不是叫我绣娘的么——”绣娘落泪了,安雪儿却一点难过的表情都没有,她的兴趣点还在吃上。当她看见对面卖水果的摊床挂出了一串香蕉,口水又不争气地流出来了,她撇下松鼠笼,奔那月牙儿似的香蕉去了。
绣娘擦干眼泪,吃力地蹲下身子,打开笼门,将亲手捉来的松鼠放掉。那只松鼠饿坏了吧,出笼的一瞬,它先是大胆地吃掉安雪儿遗落在地上的糖酥饼渣,然后才拖着蓬松的大尾巴逃跑。
绣娘提着空笼子站起的一瞬,只觉天旋地转,好像太阳掉下来,一头钻进了笼子,刺得她睁不开眼了。绣娘一阵恶心,扑倒在地。松鼠笼滚了几下,在绣娘脚畔停下。它看上去就像一只镂空花瓶,插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