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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旧货节
除了斗羊节,龙盏镇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节日,就是旧货节。斗羊节在端午,旧货节则在秋收之后。
不叫辛开溜,还没有这个节日呢。
十六七年前吧,秋末的一个日子,辛开溜收完前后园子,归置农具时,发现多年不用的犁杖太占地方,灵机一动,把犁杖扛在肩上,到小商小贩聚集的南市场去,想跟人换一把钐刀。他住的泥草屋,年头久了,时常漏雨,他想转年夏天给棚顶苫点干草,打草的钐刀是必不可少的。辛开溜想用犁杖换钐刀的消息传开后,迅速启发了农人们,他们兴冲冲地回家,把富余或闲置的农具也扛过来,换自己需要的。就这样,犁杖换钐刀,镰刀换耙子,镐头换锄头,人们在瑟瑟秋风中以物易物,补充了农具,也收获了快乐。第二年秋末,旧物交换不仅限于农具了,家具、炊具也进了交易集市,箱子换柜子,太师椅换饭桌,碗架换炕琴,茶壶换暖水瓶,洗脸盆换铝皮闷罐,瓷盘换酒盅,品种越来越丰富,旧货集市就此兴起。而到了第三年,旧物交换范围再次扩大,衣裳鞋帽、家居和学习用品也登台了。花衣服换布鞋,裤子换围裙,花瓶换烛台,镜架换铅笔盒,帽子换手套,储蓄罐换针线盒,甚至铅笔换橡皮,绑腿换头绳,五花八门,无所不有。唐汉成和陈美珍一开始很反感这种交易,认为影响南市场的形象,说是都商品经济时代了,以货易货太落后了。但这种已形成规模的集市,谁都无法取缔,因为它已深入人心,悄悄演变成龙盏镇人的节日。镇政府只能顺势而为,每年秋末,在南市场举行旧货节。
旧货节哪天开始,取决于辛开溜。他带着旧物出现在南市场,便是为旧货节无声剪彩了,人们就可以拿出家里的旧货来交换了。旧货节有时一两天,有时三五天,这要看人们交换的旧货的品种是否丰富,当然,还得看天气。有时头天阳光灿烂着,次日雨雪交加,旧货节一天也就结束了。有时连日晴朗,人们交换旧货的热情不减,它就相应延长两天。这个节日给龙盏镇带来了和气,也带来不少麻烦。比如东家的茶壶上了西家的桌子,这茶壶比以前伺候得鲜亮,东家就很高兴,觉得自己的旧物有了好命运,与西家说话就是温柔的;可如果李家的脸盆被王家换来做鸡食盆了,李家就觉得王家没把他们当人看,见到王家人,会吊起脸子。最要命的是那些记性差的人,明明把旧物交换出去了,可是看到别人戴自己的帽子,别人扛的耙子原来是自家仓房的,别人家晒米的簸箩以前在自家院中,别人家挂在树上的鸟笼,原是自家孩子提着的,便疑心人家偷了东西,去派出所报案。所以一到旧货节,派出所就会派两名警察来南市场,除了维持秩序,调解人们易物过程中的纠纷,还不断提示大家,可得记好了,你换出去的东西,是泼出的水,嫁出的女,跟你没关系了!
唐汉成忌讳辛开溜的逃兵身份,所以外来人在旧货节期间来到龙盏镇,问起它的来历,他只说是自发的,绝口不提他的名字。为了淡化辛开溜在这个节日的光环,他甚至指使别人,每年秋末,早早携了旧物去南市场的集市。可是很奇怪的,谁都没辛开溜有号召力,只有他现身,人们才接二连三奔向那里。龙盏镇人平素瞧不起辛开溜,但每年的这个时刻,他们对他却是尊崇的。
辛开溜拿到旧货节用于开市的旧物,年年不同。头一年是犁杖,转年是一把锤子,第三年是一只水桶,到了第四年,是一条长凳。总之,他每年拿来的旧物,都能换出去。他到手的旧物,往往与众不同。他用长凳换来一根马鞭,而他并不养马;他用桦树皮米桶换来一把口琴,而他并不会吹口琴。最有趣的是,他用一副扑克牌,换来一张泛黄的年画,贴在炕琴的侧壁上。
人们以为辛开溜的孙子犯案在逃,他今年没心情过旧货节了,可是中秋次日,太阳刚冒红,屋顶的霜还没融化呢,辛开溜就出现在南市场了。他打扮怪诞,上穿土黄色的打满补丁的小翻领衣服,下穿一条黑色薄棉裤,脚上套着笨头笨脑的大头鞋,戴一顶有帽遮的六角形灰布帽,拎着一篮黑漆漆的煤!
葛喜宝去红日客栈上工的路上,第一个看见辛开溜。他揉着因伤风而不畅的鼻子,说:“您这衣裳这么多的补丁,怎么着?想回到旧社会啊?”
辛开溜抖着白胡子,振振有词地说:“补丁是衣裳的花瓣,每个花瓣都有故事,你懂个屁!”
受了奚落的葛喜宝没有恼,转而攻击他的帽子:“您戴这帽子,道士不道士,士兵不士兵的,什么玩意儿啊?”
“哼,没这玩意儿,就没你们今天的太平日子!你还想在这揉鼻子?门儿都没有!”辛开溜气咻咻地放下篮子,正了正帽子。
葛喜宝捏着鼻子说:“敢情我这鼻子,是你帽子的儿子?它们哪世结的孽缘呢?”葛喜宝苦笑着,去红日客栈了。
太阳出来了,霜化了。霜化在屋顶,屋檐流泪了。霜化在树上,枯枝败叶宛如披挂了珍珠,熠熠闪光了。霜化在土路上,土路就成了印泥,而脚做了印章,在路上留下各色足迹——人的,以及鸡鸭鹅狗的。霜后的空气异常清冽,仿佛含着冰碴,这是飞雪到来的前兆。
旧货集市的人渐渐多起来。人们对辛开溜的行头好奇,纷纷凑过来。任谁问他,他只是仰头望天,不置一词。等到正午时分,交易达到高潮,他才当着众人,讲起衣服帽子的来历。
他说这顶帽子,是他在抗联队伍打鬼子时戴的,他是低等兵,一直剃光头,所以喜欢帽子。这样的帽子他戴过三顶,一顶在急行军时,被风吹落悬崖了,一顶被炸弹炸飞了,最后只剩这一顶。
三村的李来庆,因为斗羊节上给对手的羊喂泻药,被辛开溜揭发了,弄得妻离子散,对他一直怀恨在心,赶巧他扛着一口水缸来到集市,听到辛开溜这么说,他啐了口痰,说:“你娶了个日本老婆,还敢说自己打过鬼子?骗谁呢!”
辛开溜不理他,接着说衣服。他说衣服是日本鬼子穿过的军服,战利品。抗联队伍给养不足时,就穿它。他穿这件衣服在密林穿梭,被剐得千疮百孔,所以补丁多。这回不但是李来庆对衣服生发了疑问,其他人也都撇嘴,说我们的队伍,怎么会穿鬼子的军服?瞎说!
辛开溜被质疑声包围,可他泰然自若,声言帽子和衣服是他的宝贝,黄金宝石都不换,他穿戴来,不过是让大家开开眼,他要换出的不是它们,而是煤!
他要用一篮煤,换来一匹马,而且指名要鄂伦春马!
大家认为他疯了——从装扮到他的言行。
为了保护森林,松山地区近年来实施“以煤代木”工程。也就是说,传统燃料木柈子,被燃煤取代了。烧木柈子时,家家烟囱冒出的烟,如晴朗的云朵,轻盈雪白,洋溢着淡淡的草木灰香气。而煤则像臭屁精,燃烧时冒出黑烟,气味难闻,污染空气。谁都知道唐汉成爱惜环境胜于一切,为了减少煤尘的危害,他多方筹措资金,将龙盏镇大部分区域实施集中供暖,取缔住家的小锅炉,建起两座锅炉房,一座在东南岗和西南角之间,一座在西坡。只有北口,由于房屋破旧,且不规整,难于改造,就把它抛除了。所以北口的人家,虽也像其他人家一样,做饭使上了煤气灶,但入冬取暖还得生火。唐汉成不许北口人烧煤,让他们烧柈子,因而北口的烟囱,飘出的烟仍是轻灵芬芳的。
辛开溜因为在山中烧炭,他家的炉膛吃的就是炭。不过炭不抗烧,三九天时,他还是烧柈子,柈子火硬,散热也快。可是近几年很奇怪的,辛开溜不备柈子,他从窑厂回来过年时,一个正月,几乎不见他家的烟囱冒烟,可他并没冻着。于是有人说,辛开溜活得年纪大了,常在山中转,也许被狐狸点化了,不吃饭不会饿,不烧柴也冻不着他。
辛开溜脚畔放着的这篮煤,乌黑闪亮,无比润泽,好像放到热锅里,都能榨出油来。它没有渣子,大块如砚台,小块如漆黑的眼珠,散发着动人的光芒。
虽说这煤气质不俗,但用它换一匹鄂伦春马,人们都摇头,觉得他这是痴心妄想。可辛开溜坚信不疑,说一定会有人牵着鄂伦春马来的,因为这煤非同寻常,是无烟煤!人们恍然大悟,正月里他家的烟囱看不到烟,原来烧的是这种煤啊。它从哪里来?人们问他。辛开溜龇着牙说:“从哪里来?肯定不从我屁眼儿底下来,我拉不出这么好的屎!”
人们笑了,忙着交换旧货,没人再关心这篮煤了。
辛开溜一到旧货集市上,眼前就会浮现出秋山爱子的影子。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庙会上,而且也是这样清冷的季节。
而他与她相遇之前,他确实是个战士。
辛开溜出生于浙江萧山的一个堕民之家。所谓“堕民”,就是生活在最底层的贫民。他们也是最下等的商贩,用碎米自制饴糖,换取旧货,将其翻新,置于货担,挑在肩上,敲着小鼓,走街串巷叫卖,以此养家口。男人们用饴糖换旧物来卖,女人们则拿着饴糖去大户人家讨喜,博个赏钱。所以堕民之家的主妇,也许不记得家人的生日,但绝不会忘记有钱人家一家老小的寿辰。她们在那一天会穿上稍微体面些的衣裳,带着饴糖上门道贺,说尽人间好话。所以辛开溜小的时候,从来不觉得饴糖是甜的。糖里裹着的,是凄苦人生。
辛开溜十四岁时,被父母卖掉。那一年故乡闹虫灾,庄稼绝产,引发饥荒,饿殍遍野。堕民除了在喜庆场合讨喜,也去丧葬场,帮人“哭丧”。当然穷人是不需要哭丧的,他们的辛酸多,眼泪多。富人们却不同了,他们过得滋润,哪有那么多的眼泪?而葬礼泪少,等于没有露珠闪烁,缺乏光彩,所以有钱人家就请哭丧的去。按理说饥荒死人,是死不到富人头上的,这样的人家仓廪殷实,灶房飘香,脸上泛油光,足下有力气,不仅人说话的底气足,就连看家的狗,叫得都嘹亮。可辛开溜家所在的庄子,那年饥荒中,竟死了一个叫牟守财的粮商。辛开溜被卖掉,正与他的死有关。
辛开溜回忆起少年时代,连兄妹的容颜都有点模糊了,但他不会忘记牟守财的模样,是他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他矮矮的个子,一张枯黄的倭瓜脸,走路外八字。春夏穿灰布长袍,秋冬穿青布马褂,一年四季都是黑布鞋。他虽然有钱,但不舍得花,吃穿都很俭省。饥荒来临,牟守财就像看到了壮丽的日出,兴奋不已。他打算把仓里的粮食,全囤起来,等到死亡达到高潮时,以天价卖出。牟守财勒令家人,不许吃干的,只能喝稀的,所以他家天天煮粥。等到饥荒越来越厉害的时候,他连粥也不让家人喝饱了,且以身作则,两三天才碰一碗米汤。他这样苦熬了半个月,终于撑不住,死在粮仓前。他断气了,他的家人先是合力把他抬开,然后打开粮仓,点起灶火,焖了一大锅干饭,就着咸菜,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饱,这才想发丧的事情。看着牟守财枯干的遗体,他们都庆幸,老东西若不死,他们也将性命难保。本来他们就泪少,加上怨恨,一滴泪也挤不出来了,只能请哭丧的。这样辛开溜就被母亲带到了牟家的葬礼上。
辛开溜对哭丧并不陌生,他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就带着他去四邻八乡,给人哭丧。初始他哭不出来,但看母亲哭得抢天呼地,他担心她会哭死,吓得跟着哇哇哭。等到他大一点,知道母亲是哭不死的。他在葬礼上没泪水的时候,母亲就揪他耳朵,或是扇他巴掌,让他哭出来。挨揍的滋味不好受,所以尽管哭丧后,母亲得了钱,会给他买好吃的,他也不愿到葬礼上去。
辛开溜跟母亲到牟守财家哭丧,哭得很凶,因为灵前摆着一盘上供的馒头,还热气腾腾的,而这馒头不能碰,只能眼睁睁瞅着,他馋得慌,委屈得慌。牟守财的家人因为暴吃一顿,累着胃肠了,大都偎在炕上,轮流守灵。黄昏时分,辛开溜趁母亲解手的当儿,见牟家人不在,灵前没个活人,把那一盘馒头全都吞肚了。这还不算,他把长明灯的灯油也喝光了——那是用菜籽油做的灯啊。长明灯没了灯油,立刻就成了瞎眼灯。等到母亲回来,牟家人出来,发现灵前的馒头不见了,长明灯灭了,个个大惊失色。按照风俗,长明灯在灵前燃起,直至死者入殓,是不能熄灭的。它若没了光亮,预示死者的后人,将陷入漆黑之境!牟家人知道是哭丧的孩子偷吃了馒头,偷喝了灯油,气愤至极,你一拳我一脚的,把他打了个半死。牟守财的儿子,甚至拿出一把尖刀,说要剥他的皮,把油脂刮下炼油,用他的油,点燃长明灯!辛开溜的母亲咣咣给他们磕响头,求他们饶过自己的儿子,说他瘦得皮包骨,就是剥了他的皮,也榨不出一滴油。可牟家人不依不饶,最终灌了他一碗肥皂水,将他大头冲下,吊到一棵桑树下,要他把偷吃的东西还回来。辛开溜还记得被吊起的情景,他眼冒金星,恶心至极,大地在旋转,他确信身下的世界,就是老人们在故事中所说的地狱。他吞掉的馒头,最终像垃圾一样,从口中倾泻而出。牟家的狗立刻上来,舔着吃了。也许是夕阳映照的,狗的舌头血红血红的,眼睛也血红血红的。
那次哭丧,他们没得着一分钱不说,还受尽凌辱。也真是怪了,牟守财发丧后,牟家连遭不幸。就在当年,牟家的儿媳,产下的男婴是个死胎;牟守财的老伴,被门槛绊倒,跌掉了三颗牙齿;最不可思议的是牟守财的女儿,有一天早晨起来,眼睛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牟家将这一切怪罪到辛开溜身上,要不是他喝掉长明灯的油,他们家仍是光明的。一有不幸,他们就找辛开溜撒气,揍他不说,还往他身上撒尿,让他吃狗屎。及至牟守财的女儿失明,他们要拘走辛开溜,让他做她的拐杖,服侍瞎子一生,辛开溜的父母,只得把他卖掉。怕牟家人找到儿子,他们把他卖到了遥远的北方。
辛开溜记得,买主领走他的那天,送来一担白米。对于一个在饥荒年月,连糙米都吃不上的堕民之家来说,那担白米就是阳光,瞬间照亮了晦暗的日子。辛开溜的哥哥和妹妹站在米桶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白米,口水横流;而他的父母只是看了一眼米,便走到水缸前,一瓢一瓢地喝凉水,好像他们身上起了火,要用凉水浇灭似的。辛开溜被人领走时,家人的目光都不在他身上。可当他出了家院,身后骤然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家人的哭声无比悲切,泣血似的,他一生都忘不了。
那时来到江浙一带的北方商人,运来的是大豆和煤炭,换走的则是茶叶和丝绸,辛开溜就是被一个来自哈尔滨的茶商买走的。他把他作为礼物,送给了鹤立镇开煤窑的好友罗掌柜,做他家的马童。
罗掌柜是个大烟鬼,五短身材,罗圈腿,黑黑的脸,翻卷的鼻孔,长着一对招风耳,两颗大龅牙。他看上去青面獠牙的,心眼儿倒不坏,待挖煤的工人很友善,吃穿皆管,工钱发得还多。他喜欢马,有专门的养马人。马厩里的七匹马,都是他亲自挑选的。他讨厌白马,说白马要是跑起来,幽灵似的,让人害怕。他养的马,都是枣红色。辛开溜做马童,得到的工钱比挖煤的少。但他对工钱不在乎,只要吃饱就行。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能吃三个窝头,两海碗的白菜炖豆腐。他来鹤立镇不到半年,就长高了一头,脸色也红润了。
鹤立镇人口不多,冬季漫长,与苏联隔江相望。辛开溜在萧山只见过两次零星小雪,到了这里,才知道雪是北方的常客,十天八天就来一场。罗掌柜喜欢雪后骑马,马蹄在雪地留下的蹄印,在他眼里是冬天的花朵。一到雪天,辛开溜就要和养马人早起喂马,理顺马的鬃毛,并擦亮每一套马鞍马镫。罗掌柜骑马,有点选妃的意思,走进马厩,看哪一匹马精神好,仪态好,就骑哪一匹,而且他骑马时,总是一袭黑衣。白雪,枣红马,黑衣,让辛开溜梦境中的故乡,变得越来越虚幻。他甚至庆幸茶商把他卖到了这里,他不用哭丧,有了温饱,而且能看到壮美的景色。
辛开溜在鹤立镇的太平日子只过了一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人携废帝溥仪成立了满洲国。转眼之间,鹤立镇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他们把炭矿开采权拿到手中,成立了满洲炭矿株式会社,日本宪兵队和关东军守备部,也驻扎在了鹤立镇,罗掌柜的煤窑,一夜之间,变为别人的金窟!他愤懑难耐,大烟抽得更甚,也不骑马了,夜里常常盘腿坐在炕上,枯坐到天明。最终他拿出手中的钱,一部分遣散工人,一部分给了老婆孩子,自己带着一小部分,在一个雪后的早晨,骑着一匹最健壮的马,绝尘而去。他去了哪儿,没人知道。他的老婆罗张氏哭得死去活来,说罗掌柜跑了,跟休了她一样!不叫一儿一女羁绊着,她干脆吊死算了!罗张氏小脚,本来走路就飘飘摇摇的,没了掌柜的,她头发白了多半,脸颊青黄,神思恍惚,走路更加不稳了,就像出水的鱼儿,随时要断气的样子。她把三座房子卖掉两座,只留最小的一座,说是不能离开原址,罗掌柜万一有天回来,找不到家会着急的。她恨马,是马带走了她掌柜的。她把马卖掉,一匹不留,马厩由辛开溜打扫出来,做了仓房。她最终留在身边两个人,一个是厨娘郭嫂,另一个是辛开溜。
辛开溜被日本人抓走做劳工,是在罗掌柜失踪后的第三年。那年春天,罗张氏差他去城边卖猪仔的贺家,抓两只小猪来养。辛开溜记得那是个雾气沉沉的早晨,他吃过早饭,怀揣着钱,拎条麻袋,走向城外。雾气让太阳成了游魂,踪影难觅,路上的行人,也都鬼影似的。一直到他快出城了,大雾方散,太阳露出隐约的脸庞,他望得见贺家的灰瓦房了。因为早晨喝的稀粥,辛开溜内急,未等到贺家的茅厕,就站在路边方便。他刚解开裤带,一辆从城外驶来的汽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他身后,有人从车上跳下来。未等他回头,他的腰眼儿,被刺刀抵住了。辛开溜自知插翅难逃,坚持把尿撒完。不过撒得哆哆嗦嗦的,尿水淋漓,好像没有尽头。
他被挟持上那辆车后,发现车篷里已有七八个壮汉了。从他们惊恐绝望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们也都像他一样,突然被抓了的。车篷捂得严严实实,几名持枪的鬼子对着他们,谁也不敢说话。他们看不见外面的风景,但能闻到春天的草香。有个蹲伏在角落里的黄脸男人,最终没能忍住,叫着老婆孩子的名字,啊呜啊呜哭起来。不过他只哭了一两分钟,就不敢哭了。因为一名鬼子,用刺刀抵住了他胸口。雪亮的三菱刺刀,就像无声的死亡通知书,令人不寒而栗。
次日中午,辛开溜他们被带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后来他才知道,那里是勋山要塞,距东宁镇很近,一江之隔是苏联,关东军正在此修筑工事,需要大批劳工。劳工中除了战俘和以招工名义被骗进来的人,就是像他一样,被强行抓来的。被抓的劳工,有种田的,卖柴的,还有锯缸锯碗的匠人。最离奇的是,有个摆摊算命的,稀里糊涂的,也被抓了来。劳工们晚上回到工棚,最爱拿他开涮:遭这么大的难,你怎么就没掐算出来?
辛开溜每天天不亮就离开工棚,去地下工事干活,太阳落山才归。他做劳工的那两年,觉得自己成了半瞎。他侥幸逃出,是因为飞机场的修筑,他从地下工事转移到了地上。虽说四周有铁丝网阻挡着,监工看管也严,但能看见太阳,让他有回到人间的感觉。有一次他去铁丝网旁解手,忽然发现,外面的草丛中有个放羊的汉子!辛开溜如遇救星,央求他把铁丝网剪个洞,他想逃出去。放羊的汉子说他手上没钳子,得下次带了家伙才行。辛开溜把这消息,悄悄告诉给和他知近的两位工友,三人商量着如何逃跑。
劳工们干活时,凡内急解手,得向日本监工报告。方便时不能结伴,要一个一个轮着去。他们要想一起离开工地,只能求助月亮了。因为月亮好的晚上,日本监工往往会在晚饭后,又把他们驱赶到工地上,而这时他监管懈怠,通常转上一圈,就躲进岗楼偷着喝酒,只把他的狗留在工地上。在日本监工眼里,黑夜也是一张网,有双重网拦着,该不会出事的。
辛开溜记得那是阴历七月十五的晚上,鬼节,月亮又大又圆,日本监工见天灯明亮,又催促他们上工。他牵着狗,在工地转了两圈,撒开狗,回岗楼喝酒去了。他的狗充当巡逻兵,转着圈看管劳工。辛开溜和另两位工友一边干活,一边瞄着狗。当他们发现狗溜到岗楼背后撒尿去了,赶紧行动。那个放羊人真好,在老地方,果然有个剪开的洞口。所以多年以后,辛开溜戳穿了李来庆给对手的羊下迷药的事,也有点后悔,因为放羊人救过他,他对天下所有的放羊人,心存着一份感激。
辛开溜他们逃出后,怕被捉回,一直往深山跑。他们在荒无人烟的森林中跋涉了两天后,与一支抗联小分队相遇。辛开溜说这是他们的命,三个人没有犹豫,加入了这支队伍。辛开溜做了火头军,行军时总是背着一口锅,这口锅像块盾牌,为他挡过子弹。他在战场上也不是没负过伤,所幸都不在要害部位。
关东军为切断抗联队伍与老百姓的联系,实施“归屯并户”,建立集团部落,致使大片农田荒芜,无数村庄废弃。抗联队伍失去了老百姓的支援,补给不足,陷入困境。那年冬天,队伍断了粮,战士们多日粒米未进,每日只靠舔一点盐,喝桦树皮水来维持。他们被逼无奈,准备杀掉最后一匹马。因为罗掌柜的缘故,辛开溜喜欢马。这匹马是驮运粮食的,行军时总是和他走在一起,他和它有感情。在辛开溜眼里,这匹马就是粮仓。马知道要被杀了吧,当杀马人拿着刀走向它时,它流泪了。这样的泪滴像久违的夏日晨露,在凛冽的寒冬绽放,刺痛了辛开溜的心!他并没想着脱离队伍,只想躲开杀马的场所,不忍听它最后的呜咽。
辛开溜离开营地,沿着白雪茫茫的山谷,朝一片桦树林走去。太阳快落山了,映现在雪地上的桦树影子,被镀上金色,成了摇钱树了。辛开溜奔向一个桦树墩,这种树墩的根部腐烂后,常长出鲜美嫩黄的桦树蘑。火头军们采到它们,会放盐清煮,犒劳将士。这素中之荤,比肉还香。这种蘑菇不像草蘑腐烂得快,桦树蘑会在秋风中风干了,蜷缩在树根。冬天的时候,灰鼠喜欢刨开桦树墩的积雪,找蘑菇吃。断粮的那些日子,战士们也曾寻找干蘑,但所获甚微。
辛开溜到了那个桦树墩前,抱着极大的热望蹲下来,拨开积雪,可树根聚集的,不过是枯枝败叶。辛开溜失望地站起来,寻找下一个桦树墩时,树林里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一只半人高的土黄色的狍子,探头探脑地出现在他视野中。辛开溜看见狍子,尤其是它那铜铃般的耳朵,有如聆听到进攻的号角,立刻操起脚下的一截桦木棒,开始追赶它。辛开溜后悔没有带枪,虽说他的枪法糟糕,不可能打到狍子,但至少枪声可以给同伴提个醒:他发现了猎物。而在此之前,他们在山中寻觅可食之物,连兽迹都少见。民间都说狍子很傻,它撞见人,会很好奇地支棱着耳朵,站在原地不动,你用木棒都能打死它。可辛开溜追逐的那只狍子却不然,它机灵极了,左突右冲的,像是跟他捉迷藏,一直把辛开溜带出桦树林,引向一带狭长的山谷,直至太阳落山。
天黑透了,狍子的踪迹不见了,辛开溜沮丧至极。最要命的是,林间刮起白毛风,他辨不清营地的方位了,而飞雪也将他的足迹掩埋了,他无法循着自己的足迹回返,只能凭感觉走。结果这一走,他成了逃兵!
辛开溜在严寒中跋涉一夜,天明时分,看见一条冰河。如果是夏季,顺着河流走,就会走出迷境。可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让冰河成了哑巴,难分左右,不辨西东。辛开溜饥肠辘辘,冻得手脚发麻,他想自己一定会死在深山中了。绝望之际,他忽然听到一阵明丽的鸟鸣,几只红脑门的苏雀,从空中扑棱棱落下,在冰河上雀跃着。辛开溜扑向苏雀,企望逮住一只充饥,可是雀儿一哄而起,飞向丛林了,他扑了个空,摔倒了。辛开溜趴在冰面上,就像趴在玻璃上!因为那段冰面被风吹得不存积雪,晶莹剔透,他看得清冰面下的簇簇水草。凝固的水草像一道道弯弯的眉,在寂静的冰下飞着媚眼。水草朝着一个方向倾斜,辛开溜豁然明白,它们倾斜的方向,就是水流的方向啊!他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沿着冰河走下去,晚炊时分,他终于看见了人烟,来到林岗。
辛开溜得救了。从此他习惯于隆冬时节,在房前屋后遍撒谷物,喂给雀儿吃。
辛开溜在林岗的当铺做伙计,在库房整理当物,足不出户,这也满足了他的心愿,他很怕到街上去,稀里糊涂再被抓了劳工。他不多的几次外出,都选择与人同行,而且不在雾天和黑夜出行。有一次他与同伴去林岗城南,寻找一个失踪的当主,看见一家挂着蓝幌儿的清真饭馆门前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剿匪告示。被砍头的人,竟然是罗掌柜!当时民间的抗日武装,都被日本人视作匪徒,是在清理之列的。告示上的罗掌柜,目光平静,面容清癯,有点得道成仙的意味,好像他从未来过人间似的。辛开溜叫了一声“大掌柜的——”朝着那张告示拜了一下,热泪沾襟。
抗战胜利了,辛开溜能自由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了!他迫不及待地离开林岗的当铺,到依兰跑船,做起船夫。在松花江上行船,让他补偿了脑海中多年来对自然风景的匮乏,就连他做的梦,也不再是过去的鬼蜮情景,而是如醉如诗的画面了!当年深秋,他跑船归来,在三幸上岸时,遇见秋山爱子。
秋山爱子是长崎人,有一哥一弟。她母亲早逝,父亲是造船的。秋山爱子婚后,因生活艰难,听政府宣扬满洲土地肥沃,便和丈夫报名参加了开拓团,远涉重洋,来到中国,成为天井开拓团的成员。他们种植水稻,吃白米,不愁温饱,生活安逸。他们喜欢上了这里的风物,生下一个男孩,想长居于此。然而一九四五年暮春,日本在战争中走向颓势,天井开拓团的男性成员,被征召到中苏边境充军,村庄里只剩妇女和儿童。八月十五日之后,所有的日本人沦为战俘和难民,各自奔逃。秋山爱子带着六岁的儿子太一郎,在乡下躲了一段,然后来到依兰。辛开溜遇见她时,她正在庙会上跟人打听哪个大户人家要雇用人。她自称死了丈夫,日本战败,他们孤儿寡母失去土地,活不下去了。只要有人雇用,管她母子吃住,她宁肯不要工钱。她说自己会种地,会挑水,会缝被子,会做饭,会糊灯笼,还会喂牲口。辛开溜见她五官周正,面目和善,而且身上散发着一股清爽的薄荷味,动了心了。他三十多了还没媳妇,太想有个家了。所以明明知道她是个日本女人,还带着个孩子,自己将来会遭受别人的白眼,他还是上前告诉她,他是个船夫,没钱雇用她,但可以做她男人,让她和孩子有个窝,吃饱穿暖,不受人欺负。秋山爱子瞪大眼睛,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低头寻思一番,然后满含泪水地仰起头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的,一个?”辛开溜明白,她以为他有老婆,娶她做妾。辛开溜竖起右手大拇指,斩钉截铁地说:“你的,一个!”秋山爱子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辛开溜,抽着腮帮,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从此她那双乌黑的眼珠,就像两粒漂亮的纽扣,锁住了辛开溜,让他心甘情愿为其所缚,直到她在龙盏镇出走。
辛开溜在旧货集市上想起秋山爱子,不由得潸然泪下。看见他泪水的人,都很诧异,问他怎么了。辛开溜搓着手,找了个借口,说:“这衣裳好几十年不穿,让箱子里的樟脑球给熏得一股胡椒粉味,辣着眼睛了。”
天空飘起了清雪,持续了两天的旧货集市就要散了,当人们以为辛开溜的希望落空时,唐汉成牵着一匹壮健的鄂伦春马来了!
他把马的缰绳交给辛开溜,然后拎走了那篮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