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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土地祠
毛边一岁多,有两根筷子高了,能喝米汤,吃鸡蛋羹,也会走路了。
毛边是在墓碑上学会爬的。他出生后,安雪儿觉得该挣钱养活孩子,又开始刻碑了。只要是温暖的时节,晴朗的日子里,安雪儿在院子里干活,会把一块墓碑平放着,让阳光晒暖它,在上面铺了毯子,把毛边抱上去。毛边在墓碑上学会了翻身,爬行。玩累了,他就躺在上面睡觉。他睡醒的一刻,若是哇哇哭,一定是因为他看到的天空没有云;而有了云彩,他就像望见了母亲的奶,口水横流,挥着小手咿呀叫着,做出要的动作。
大雪覆盖了山林,毛边就不能去院子里玩了,安雪儿也只得在屋子里刻碑了。毛边大概不明白,为什么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好享受,说没就没了,天也亮得晚了?有时安雪儿还没起来呢,他就醒了。毛边也怕孤独吧,他啃手指头和自己做伴。所以只要毛边醒在了安雪儿之前,她会发现儿子的手指沾满涎水,被啃得通红通红的。
入冬之前,安平给石碑坊的外墙抹了黄泥,屋顶又加了层锯末子。虽说屋子的保暖比往年好,但架不住北风和寒流的吹打,零下三十多度的夜里,晚上烧得很热的屋子,凌晨却是凉的了,像是短命的爱情。不过这也带来了一样美事,就是有霜花看了。安雪儿喜欢在早晨生起火炉后,抱着毛边看玻璃窗上的霜花。
霜花跟云彩脾性相同,姿态妖娆,变幻万千。它们有的像器皿,如锅碗杯盏;有的像动物,如牛马猪羊;有的像植物,如树木花朵;还有的像珠链,像房屋,像星辰,像田垄,像闪电,像人,像飞鸟。一扇挂满了霜花的窗户,就是一个大千世界。毛边总想做这个世界的主宰,每回安雪儿抱着他看霜花,他都要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摸。霜花脸皮薄,一摸就破相了。像蝴蝶的,踪影全无了,好像谁把蝴蝶捉走了;像花朵的,只剩光杆儿了,好像小姑娘把花儿给采了;像碗的,出了个大窟窿,好像淘气的葛小宝用石子把碗砸破了;像猪的,没了脑袋,好像辛七杂提着屠刀来过了;像树的,枝桠间有了圆孔,就像吊了个鸟窝,如果霞光好,圆孔里金光流溢,这个鸟窝就成了金鸟窝了。安雪儿每次看到霜花,都会想起绣娘,她后悔没有从奶奶那儿学来刺绣的本领,不然可以用绣针,把霜花的情景绣出来。
辛开溜成为火葬的第一人后,龙盏镇那些在生死纠结中,挣扎着活下来的老人们,一想死后反正要被烧成灰了,活短了不划算,又都想往长了活了。他们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吃喝拉撒,一如从前。不同的是,他们喜欢正午时,去南市场的茶馆聊天,这乐坏了开茶馆的。他们聊得最多的,是棺材的去处和火葬的费用。殡葬新规实施后,上级民政部门下派的工作人员,下到各个乡镇,清理棺材。他们挨家逐户地走,发现棺材,勒令主人三日内处理掉,否则没收烧毁。棺材料都是好料,没收了谁家都舍不得。有的人家将它劈成柴,有的拆开后打成面板、木桶、桌椅,换种方式用着;还有的把最好的一块料卸下,让安雪儿给提前刻成墓碑。当然更多的人家,是听了算命先生的,在棺材里放上主人的相片、衣物、鞋子,然后拉到坟场烧了。算命先生说这么做,等于在另一世造好了屋子,他们走上黄泉路时,自然就去了新居。当然也有心存侥幸的,将棺材藏起,期待有一天还能用上。但工作人员心明眼亮,他们会仔细察看柴垛、草垛、仓棚这些能藏棺材的地方,跟找出敌坏分子一样,一一揪出。
人们不能在家办白事了,白事主持也就失了饭碗,满心不悦。普通大众也不高兴,因为大家习惯了多年流传的老葬礼,有灵棚,有棺材,有长明灯,有供品,有庄严的入殓仪式。病弱的小孩子可以钻棺祈福,儿女们可以在长明灯前守灵。最重要的,人们可以吃丧饭。丧饭对葬礼来说多么重要啊,悲伤在丧饭中,往往被化解了。
龙盏镇的老人们想不通,骨灰盒土葬和棺材土葬有啥区别,山林里不是照样隆起一座坟吗?又不像大城市,骨灰盒是存放在殡仪馆的。他们嫌火葬场收费高,不如在家出殡便宜。就说理容费吧,在家死是没有的,家人给洗洗身子,穿上寿衣就是,可进了火葬场,按照一条龙服务,必得理容,仅此一项,收费就是六百。钱让谁赚去了呢?是开火葬场的,而不是理容师。理容师是李素贞,她因为丈夫被煤烟熏死,愧疚得慌,现在把一半的工资,都捐给火葬场了,可火葬场却没减免理容费。老人们见着安平都说,你那个相好的,脑子咋那么不灵光?她想捐一半工资,捐给个人呀,别捐给火葬场。捐给个人,俺们都念着她的情;捐给火葬场,等于捐给了小鬼,那里都是见钱眼开的东西啊!安平只好讪笑着,说她没犯罪,却要为前夫蹲监狱,脑子确实不灵光,谁拿她都没招儿啊。
辛开溜死后一个多月,绣娘从古约文乡回来了。她佝偻着腰,耷拉着眼皮,整日哈欠连天,好像很困,可躺下却又没觉了。安泰说她得知白马走失后,一直说要追它去。她每天吃过早饭,就去鄂伦春民俗博物馆待着。她不是坐在展厅的一只桦皮船里,把桨板当孩子抱着;就是坐在用电光制造的通红的篝火旁打盹儿。有天晚上,她打点好东西,对安泰说她要回龙盏镇了,这个博物馆缺一个刺绣的马鞍垫,她得回去绣。安泰答应了。
绣娘回来后,先去石碑坊看了看安雪儿和毛边,然后到南市场,买了五瓶烧酒,吃力地拎回家。安平贴着她的耳朵问,您不是不喝酒了吗?她叹息着说:“不喝酒没有梦,我想梦见白马啊。”安平听了心里难过,他多次去山上寻找,却不见白马踪迹;她问遍了附近村镇的人,也没谁看见它。它像一朵云,说散就散了。
绣娘每天吃豆腐,喝烧酒,绣马鞍垫,安平则去山里寻马。时值秋天,蘑菇长出来了,安平找白马时,顺带就采了蘑菇。雪白的桦树蘑,褐色的松茸,金黄的榆黄蘑,这些植物界打伞的公主们,个个娇媚,安平带回它们的同时,也带回了沾在蘑菇上的落叶。落叶有金黄的,有酒红的,有半青半黄的,还有半红半绿的,五彩缤纷,胜似春花。绣娘拿起落叶,总要痴痴地看上好久,像是看着她隔世的恋人。安平知道,母亲怀念进山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一去不复返了。有了鲜蘑,绣娘的下酒菜就不是豆腐了。她亲自下厨,用桦树蘑炒白菜,用松茸炖肉,用榆黄蘑配韭菜,烙馅饼吃。也许吃了蘑菇的缘故,绣娘的气色好看了,眼皮也能抬起来了。她绣的马鞍垫,本来勾勒的图案,都是花草树木的纹饰,现在她把蘑菇也加进来了。每绣完一个蘑菇,她会说:“真俊啊。”
深秋的一个正午,风很大,龙山上秋叶飘舞,绣娘放下绣了多半的马鞍垫,对安平说烧酒喝完了,她要去趟南市场。安平说风太硬,出去容易感冒,他给她买就是了。可绣娘说她眼睛发涩,头昏,胸闷,正想在风中走一走,清爽清爽身子,安平也就由着她去了。
绣娘在漫天秋风中走走停停,吃了一肚子凉风。她到了南市场后,进了一家茶馆,想先喝碗热茶暖暖身子。龙盏镇的茶馆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没有闲座。可绣娘一进来,大半的位置都空出来了,腿脚麻利的老人,都起身给她让座。绣娘拱手谢过大家,拣了张靠近火炉的木椅坐下。火炉上的铜壶呼呼作响,冒着热气。绣娘坐在火炉旁,被水蒸气映衬得恍若仙人。店主见绣娘来了,赶紧给她上了一壶热茶;见她气色灰暗,又上了一块枣泥糕。
老人们正在议论辛开溜身上烧出的弹片,它们像逆时令而开的花朵,令人惊奇。听说辛七杂把一片颜色和形态都不错的弹片,稍作修饰,钻了个小孔,用红绳穿上,当护身符,戴在身上,其余的与他心爱的屠刀摆在一起。辛七杂相信父亲是战士了,可老人们还是持怀疑态度。有人说弹片是他逃跑时,被我方追击留下的;有人说他做了逃兵后,在深山遭遇土匪,被土匪打的;还有人说他厌战,是自己打的,因为受伤后可到后方医院,趁此离开战场。
议论完辛开溜,人们又议论起辛欣来,他啥时能被判死刑呢?听说死刑执行也有新规了,不用吞子弹了,打上一针,一眨巴眼的工夫就能死,一点痛苦都没有。大家都说,辛开溜没赶上个好死,辛欣来倒是赶上了!
说到辛欣来,老人们又议论起白马,安平因为捉辛欣来,将它弄丢了,至今下落不明。大家把头转向绣娘,七嘴八舌的,有人说白马可能被狼吃了,有人说可能被毒蛇咬死了,还有人说可能被黑熊吞了,总之,在他们的想象中,白马被野兽害了。正在此时,住在北口的老于来了。他每次打鱼回来,喜欢到茶馆喝碗热茶。一身腥气的他见绣娘在,说他正想找她呢,他早晨去小星河捕鱼,在岸边的白桦林里,发现了一副马的骨架。虽说它已被鹰隼和乌鸦啄食殆尽,但从散落的白毛和它蹄子上的铁掌看,就是绣娘的白马!因为王铁匠不打铁后,知道绣娘爱马,将铁匠铺剩下的几副不同型号的马掌,都送给了她。绣娘的马,挂的都是王铁匠打的铁掌。这马掌别具一格,钉孔不是圆形的,而是六角星孔。
小星河是格罗江的一条支流,水不深。绣娘年轻的时候,常扛着鱼叉,去叉大嘴鲶鱼,那儿的鲶鱼又大又肥。老于说完白马的下落,绣娘推开茶盅,喊店主结账,说她要去小星河。店主说您今天找着白马了,相当于找着亲人了,大家都高兴,茶和枣泥糕我请客啦。但绣娘坚持付账,而且要把老于的茶钱也付了,乐得老于眼睛眯成一道缝。店主见状,也不推辞了。绣娘付了账,缓缓起身,拱手跟大家道别,说:“你们好好享受着,我见白马去了!”绣娘走到门口,也许腿太沉了吧,绊倒在门槛,瞬间就没了气息。
按照新殡葬法,青山县所属乡镇的人去世,要第一时间上报给青山县火葬场,由他们派出殡葬车,将死者拉到火葬场,火葬后再运回来。绣娘的尸体被抬回家后,老人们都跟到安家,想看看火葬场派来的车什么模样。
但安平并没有给火葬场打电话,等到安泰赶来,他们悄悄商量了一下,决定把母亲风葬在发现白马骨架的小星河畔。为了使计划顺利进行,他们给母亲净身,换上她早就为自己备下的丧服,谎称火葬场的殡葬车坏了,他们要自己驾车送母亲去火葬场。这样跟到安家的老人们,与绣娘道过别后,各自回家了。安平求老于做向导,加上葛喜宝,由安泰驾车,他们四人护卫着绣娘,上了吉普车,连夜去了小星河。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一盏天灯,照亮了绣娘的归程。
他们在午夜时分找到了白马的骨架,它刚好在四棵两两相对的白桦树间,这正是绣娘喜欢的树,像蜡烛一样明亮的树。他们在天明前,在树间搭就一张床,铺上松枝,把绣娘抬上去。白马的骨架像一堆干柴,在绣娘身下,由月光点燃,寂静地燃烧着;绣娘在白马之上,好像仍在驾驭着它,在森林河谷中穿行。
安雪儿那夜没有去小星河,她听了父亲的,告别奶奶后,背着毛边回到石碑坊。那一夜她伫立窗前,一直望着月亮。当月亮隐去,天色微明时,她背着毛边又回到了童年的家。安平刚刚回来,他见了安雪儿,没说把绣娘风葬了,而是告诉她山里下霜了,然后转身去了空荡荡的马厩。安雪儿知道父亲是去哭了,她再也看不到绣娘了,也很想哭,但她不敢,怕吓着毛边。
绣娘被风葬的事情,最终还是传了出去。安泰身为乡长,违犯殡葬新规,上级组织部门说他缺乏原则性,不宜再担重任,将他调整到乡人大做主任。安平觉得弟弟冤,去县委申明,风葬母亲是他的主意,与安泰无关,但这种解释无济于事,新乡长很快走马上任了。这位乡长是县委书记的表侄,人们说他早就想换掉安泰,安排亲属,苦于没有合适的理由,安泰这次是自己犯错,送上门来。
人们都为安泰抱冤,说他父亲是英雄,儿子也是英雄,鄂伦春人又有风葬的习俗,纵使犯错,也不该将人家的乡长给撸掉啊。安泰倒不介意,他说母亲能与心爱的白马和清风明月同眠,他所背负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绣娘死后三个多月吧,旧历新年将至时,辛欣来一审被判死刑。出人意料的是,他竟未在规定的时间内,提起上诉。安雪儿作为受害人出庭时,尽管辛欣来对强奸她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但她站在法庭上,却并不认同。公诉人问她是否被强迫时,安雪儿摇头,说上天认为她该有个孩子,于是辛欣来给她送来了毛边。而王秀满的娘家人,联名上书至法院,请求严惩辛欣来,让杀人者偿命。
辛欣来是在松山市被执行死刑的,那已是腊月了。小蒋代表青山县法院,将辛欣来的骨灰领回,交给辛七杂。小蒋回来跟大家说,负责执行辛欣来死刑的法警说,他被注射了那种致命的黑色药水后,脸上竟然泛起婴儿红,鲜润粉嫩,非常好看。但这种颜色很快潮水般褪去,他停止了呼吸,面色青灰,像一片落入深渊的枯叶。小蒋还听说,辛欣来被押解到执行车上后,还不相信死到临头,脸上始终挂着嘲讽的笑,梦想有人把他解救出去,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马上会有人叫你们刀下留人的,你们等着瞧!”
其实辛七杂和安雪儿,都提出要见辛欣来最后一面的,辛七杂是想送他豆沙饼,让他上路时肚子里有他喜爱的美食;安雪儿是想带着毛边,一起跟他合个影,但辛欣来都拒绝了,说他会活下去,不作死亡告别。
辛欣来被处死的当日,陈金谷在林市医学院附属医院,接受了肾脏移植手术,手术很成功。肾源来自哪里,院方和陈家人都没有说。
辛七杂在青山县法院领取辛欣来的骨灰时,按规定交付了焚尸费和骨灰盒费。他在交费时,想起当年为辛欣来交学费的情景,心下哆嗦,号啕大哭。辛七杂不敢埋葬他,一是龙盏镇人觉得一个横死鬼不该有坟,二是王秀满的弟弟放出狠话,只要辛欣来入土,会找到他的坟,给他掘了,用他的骨灰垫猪圈。
辛七杂将辛欣来的骨灰,撒在辛开溜墓旁的树林中。树林一地白雪,辛欣来的骨灰和白雪融在一起了。辛七杂觉得骨灰是人下给自己的一场雪,这雪因为带着尘土的气息,永远不会融化。
辛欣来死后一个多月,陈金谷回到了松山。他是逃出一劫,又落一劫。
徐金玲因一直在林市陪伴丈夫,把家中贵重物品都存放在儿子家,想着贼来了,也无甚可偷的。一个官员家失去防御,令小偷们欢欣鼓舞。先后有两拨贼去了陈金谷家,但他们都是失望而归,盗来的东西不过是名烟名酒,水晶花瓶,传真机,铜壶和电脑。有一个以收废品为掩护的贼听说后,不相信陈金谷家没有好东西,他信心满满地去他家行窃,把每个角落翻遍,一无所得后,将卫生间的铝扣板拆开了。他虽没在棚顶发现他期待的金银细软,但得到了一个红色缎面笔记本,扉页写着徐金玲的名字。他打开一看,是主人记载的收礼记录。无论钱物,谁送的,什么时间,数量多少,金额多少,每一笔都记得详详细细,且在后面标注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比如绿色的对号,红色的问号。这个贼统计了一下,仅记在本子上的,就有人民币四百七十万,美元八万,欧元两万,港币三万,各式名表九块,金银珠宝、各类饰品一百一十件。贼偷走了这个笔记本,如获至宝,想着以此要挟陈金谷,发家致富。可他万万没料到,这个红色缎面笔记本,被自己上小学的儿子发现了。他以为那是爸爸收来的废品,见笔记本纸页漂亮,有鹅黄色的,粉红色的,海蓝色的,淡绿色的,就撕下一沓,拿去叠飞机,课间休息时和同学在教室玩耍。其中一只落到讲台上,被老师看见,发现了其中的奥秘。老师将这些纸飞机收集到一起,复印了多份,寄给相关部门。残雪消融时,林市纪检委的调查组来到松山市,引发了松山地区官场地震,多名官员涉案被查。检察机关先后对陈金谷夫妇和陈庆北实施批捕。
这个春天陈金谷落马事件,就成了龙盏镇人的话题中心。陈家可说是一落千丈,陈银谷涉案被查,陈美珍见势不妙,以健康为由,辞去了南市场管理中心主任。唐汉成在钱物上与陈家素无瓜葛,对老婆也算约束得力,所以只有他还在镇长的岗位上。但大家说他失去靠山,恐怕也干不长了。
唐汉成不怕失去权力,最怕失去青山绿水。他在龙山顶上,在那两块巨石间,建了一座土地祠,祈求土地老护佑龙盏镇,不要沦为矿区。因为那个地质工程师回到林市后,先后又来了两拨地质勘查队,有人说探出了金矿,有人说是钼矿,还有人说是铬矿。一说发现矿,唐汉成就心慌,好像矿是凛冽的白骨。
土地祠供奉的彩色泥塑土地老,有半人高。他着蓝袍,披描金红色大氅,足蹬金靴,身挎宝葫芦,手持念珠,双耳垂肩,慈眉善目,须发如月光,一副菩萨相,给人以温暖感。神像旁的对联是唐汉成编撰的,上联是:青山常在牛羊壮,下联是:绿水长流鱼儿肥,横额是:龙盏安泰。自打有了土地祠,常有人拿着香烛,带着鸡鸭鱼肉,去土地祠求土地老。人们所求不同,办喜事的求婚姻美满,办白事的求后人发达。造屋的求顺利,病弱的求强壮。想成家的求姻缘,种地的求丰收,无子的求子,对乌纱帽感兴趣的求官。土地祠香火不绝,土地老身下的长条形供桌,供品不断。而这些供品,最终都进了单四嫂家。
唐汉成差单夏看管土地祠,每月给他开五百块钱。单夏每天清晨登山打扫祠堂,晚上回家,风雨不误。他一开始不敢碰供品,后来唐汉成告诉他,要及时把供品拿走,不然山上的野物会被引进祠里,惹得土地老不高兴。单夏听了镇长的,晚上下山时,用一只竹篮,拎着各色供品。单四嫂家鸡鸭不断,水果飘香,日子好过多了。单四嫂的气色好看了,单夏也胖了。除了烟婆,龙盏镇人都乐意单夏看管土地祠,因为他们敬一次土地老,等于接济了一次单四嫂,积了善了。
烟婆说让个傻子看管祠堂,土地老也会被拐带傻气了,不会灵验。她认为土地祠该由她看管,因为她长得黑茬茬的,模样像土地婆,与土地老最配。虽说她一肚子牢骚,但也拜过两次土地老。烟婆不带供品,仅带香烛,烧香磕头,求土地老帮忙,让林大花接受小蒋做她的乘龙快婿。烟婆许愿说,只要土地老保佑小蒋和林大花成就姻缘,她就宰一头猪,来此还愿。
小蒋追求林大花,满怀深情,殷勤备至,可林大花连手都没让他拉一下。初始他觉得她纯贞,后来看出她病态,也泄气了,不像以前似的来得勤了。烟婆为此心焦,一到周末,就在路口徘徊,期待那个一袭黑衣的小蒋现身。等不到小蒋,烟婆就在晚霞中咒骂唐汉成,说他不该把土地祠建在龙山顶上,应该像其他地方,建在村口,这样她能随时随地求土地老帮忙。
陈金谷案,案情复杂,涉及面广,立案半年了,还没开庭。尽管很多人上了陈金谷家笔记本的黑名单,但很少有人承认行贿了,都说徐金玲记错了。陈美珍倾其所有,想化解这场灾难,她跑了三趟林市,通过中间人,想用金钱将大事化小,但中间人回话说,陈金谷案是实名举报的大要案,会一查到底。陈美珍彻底死了心,她回到龙盏镇后,为了显示陈家并不是全军覆没,每天都打扮起来,硬撑着去南市场逛一圈,逢人微笑着,热情地打招呼。但人们看得出来,她的好气色是抹了腮红,鲜润的唇色也是口红的功劳。她的笑容里,掩饰不住内心的绝望和凄凉。这种时候,她已顾不上唐眉了。
老婆遇害,父亲去世,养子被处决,经历了这一切的辛七杂,消瘦了许多,也沉默了许多。他依然宰猪,依然喜欢取太阳火点烟。每天早晨,他会去父亲的房子,给爱子喂食。辛开溜不在了,爱子却一直守着家。当春暖花开,王秀满过了周年忌日后,辛七杂频繁出入金素袖的榨油坊了。人们都说,他这是要向金素袖求婚了。
他们的婚讯传了数月,直到深秋,才变为现实。
有一天辛七杂又去看金素袖,李来庆见他把摩托车停在院外,趁人不备,用刀子扎漏了轮胎。李来庆本意是想让他滚蛋,但是晚上辛七杂要回龙盏镇时,发现摩托车不能上路了,只好住下。这一夜让他们难再分开。他们也没办婚礼,金素袖在榨油坊炸了二十斤油条,请三村人吃油条,等于散发糖果了;辛七杂在屠宰棚宰了一头猪,卸成小块,送给与他有交情的人,也算是散发糖果了。他们过得浪漫,辛七杂还在龙盏镇宰猪,金素袖也依然在三村开榨油坊,他们谁有空闲,就到对方这儿来。金素袖来龙盏镇时,最怕碰见陈媛。她会步步紧跟,不让她和辛七杂单独在一起。金素袖要想在这儿过夜,就得做出走的姿态,到街上逛一圈,待辛七杂把陈媛哄走了,她再回来。
九月将尽的时候,一个叫季莫廖夫的俄罗斯人来到龙盏镇,住进红日客栈。他五十上下,中等个儿,浓眉,灰蓝的眼珠,大鼻头,厚唇,黑头发,黄胡子,一看就是个混血儿。他揣着俄罗斯护照,能说简单的中国话。刘小红问他是来旅游的还是做生意的,他摇摇头,说他来找人。可他并不说找谁,而是流连于南市场的酒馆,喝了三天酒后,才开始打听辛永库和辛七杂。人们告诉他辛永库死了,辛七杂是个屠夫,住在北口最低处,屋前有屠宰棚。
季莫廖夫问清地址后,买了三瓶白酒,一只烧鹅,两斤酱牛肉,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去了北口。辛七杂那时刚宰完猪,把猪肉装车运走。他洗掉手上的血污,站在院子里的白桦树下,用凸透镜取了太阳火,点燃一锅儿烟,正美美抽着,忽然发现一个穿灰衣的壮汉,像铁皮烟囱似的戳在他门前,吓了一跳。季莫廖夫指着辛七杂的烟袋锅儿,竖起大拇指,显然他看见了他取太阳火点烟。辛七杂听说红日客栈住进了一个俄罗斯酒鬼,他想眼前的人就是他了。
季莫廖夫进了屋,把吃食放在饭桌上,搓了搓手,冲辛七杂笑笑。他的笑容讳莫如深,辛七杂有点发毛,问他找他干啥,季莫廖夫摊开双手,说找他喝酒。辛七杂说自己在龙盏镇不算能喝的,要想比试酒量,他帮他找几个人。季莫廖夫说,他只想跟他喝酒,因为他要喝兄弟酒。辛七杂一头雾水,问兄弟酒怎么讲?季莫廖夫说兄弟酒就是兄弟酒。辛七杂不解,但他想喝顿酒没什么大不了的,抽完那袋烟后,他把烟锅儿往鞋帮一磕,坐下和季莫廖夫喝酒。
他们边喝边聊。辛七杂知道了季莫廖夫是个农夫,住在西伯利亚一个有一千多人口的农庄,有个比他小四岁的老婆,他们育有一儿两女。说完这些基本情况后,他像个小品演员似的,开始展示才艺,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跳舞。他每表演完一项,入座后都要和辛七杂碰杯,为自己喝彩。看着单纯快乐的季莫廖夫,辛七杂不由得喜欢上了他。黄昏时分,他们喝干了酒,吃光了肉,季莫廖夫用湿纸巾擦掉手上的油污,郑重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三张照片,两张黑白的,一张彩色的,递给辛七杂。
黑白照一张是单人照,一张是合照。辛七杂觉得单人照中的中年妇女看上去似曾相识,她坐在收割后的麦田里,头顶白云,戴一块三角巾,瓜子脸,娇俏的鼻子和下巴,目光秀丽,但透着忧郁之色,具有东方女性的神韵。另一张是她怀抱婴儿,坐在窗前一棵花树下的情景。她的脸圆润了许多,梳着光亮的发髻,眼睛里有了笑影,她怀抱的婴儿两三岁的模样,胖墩墩的,虎头虎脑,煞是可爱。最后一张彩色照片,是这女人老年的形影,她头发花白,皱纹满面,目光平静,和一个胡子拉碴的灰眼珠老头坐在中间,他们左右,立着两对青年男女,膝下则蹲着五个孩子。季莫廖夫指着黑白单人照上的女人,对辛七杂说,她是我们的妈妈。辛七杂以为听错了,说你说她是谁妈?季莫廖夫再次指着照片中的东方女人说:“我妈妈,你妈妈,一个妈妈,秋山爱子,日本人。”辛七杂本来喝得晕头晕脑的,这下完全醒了酒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看照片,又看看季莫廖夫,然后把他拉进里屋,在东墙的镜子下和他并排站定。辛七杂发现他们的脸形、眉骨、嘴唇惊人地相似,不同的是自己是黑眼珠,而季莫廖夫是灰蓝的眼珠。辛七杂的心颤抖了,他撇下季莫廖夫,来到院子里。斜阳四射,他取出凸透镜,想取太阳火点烟,但没有成功。他进了屠宰棚,从灶前取了火柴,点燃烟锅儿,抽完一袋烟,走到摆着屠刀的松木条桌前,看着父亲身体里烧出的弹片,无比伤感,号啕大哭。
辛七杂的哭声没有惊着季莫廖夫,他已躺在里屋的炕上,像回到自家一样,呼呼大睡了。
龙盏镇人听说季莫廖夫是秋山爱子的儿子后,都说幸亏辛开溜死了,不然他知道自己终生怀恋的女人,竟然跑到对岸,嫁了个老毛子,同他生下孩子,白头偕老,他气也气死了。季莫廖夫说,他父亲老季莫廖夫是个猎民,那年秋天,他在山中打猎,发现了迷路的秋山爱子。她是趁着黄昏,偷了打鱼人的小船,从界江逃出中国的。她踏上那片土地,是为了寻找她的日本丈夫。她上岸的地方,山高林密,荒无人烟,如果不被老季莫廖夫发现,她早就没命了。老季莫廖夫正愁身边没女人,救下她,把她带到林中小屋。季莫廖夫说,他父亲怎么征服的日本女人,他们村庄流传着多种说法,但不管怎么说,秋山爱子在林中小屋,给他父亲生下一双儿女——季莫廖夫和他妹妹。
老季莫廖夫有了老婆孩子,走出森林,回到农庄。他见秋山爱子对日本丈夫念念不忘,便托在西伯利亚兵营的哥哥打听他的下落。结果令老季莫廖夫大喜过望,秋山爱子的日本丈夫,当年作为战犯,在苏联修筑铁路时,死于伤寒。战犯死亡档案里,有他的姓名、籍贯、死因和照片。秋山爱子不信,老季莫廖夫就带着她去找哥哥,让她亲眼看到那页档案。秋山爱子确认了她日本丈夫的死讯后,消沉了两年,最终认了命,和老季莫廖夫平静地过日子了。
季莫廖夫说从他记事起,母亲就教他学说中国话。她从来没说过她在中国有丈夫孩子,直到老季莫廖夫去世,秋山爱子风烛残年时,才告诉季莫廖夫,他有个哥哥叫辛七杂,在中国松山地区的龙盏镇。她的中国丈夫叫辛永库,待她很疼爱的。秋山爱子说自己对不起他们,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见到他们,代她忏悔,她之所以教季莫廖夫学说中国话,为的就是这个。
辛七杂不知九泉之下的父亲能否原谅母亲,反正他是不原谅的。那天他在屠宰棚哭过后,用一盆凉水,把季莫廖夫泼醒,叫他滚蛋,说他此生只有父亲,没有母亲和兄弟!
季莫廖夫被逐出家门后,金素袖来了。辛七杂跟她说了季莫廖夫的事情后,金素袖长叹一声,说:“你们是一个妈养的,再不高兴,也不能给弟弟泼凉水啊。”辛七杂说:“凉水那是客气的,我没用杀猪刀对付他,算这毛子走运!”话虽如此说,季莫廖夫真的离开龙盏镇后,他想起他和自己相似的模样,想起南市场的业主们说的季莫廖夫醉酒后的种种趣事,还是有些怅然若失。从来不信鬼神的辛七杂,有一天带着香烛和猪头肉,去了土地祠。人们说他羡慕季莫廖夫有三个孩子,他也想有,可他和金素袖已过了生育年龄,他期待奇迹出现,求土地老赐子。
自从有了毛边,安雪儿做什么事情,首先想到的是儿子。天冷了,她先给毛边加衣;天热了,她先给毛边戴上凉帽;饭熟了,她要先喂饱毛边。她出门时,看见别的小孩子穿时髦的新衣,她会想着给毛边也买一件;看着年轻的小伙子骑着漂亮的摩托车,她想毛边长大了,也要给他买一台,暗暗记下摩托车的牌子。毛边不喜欢梨子的滋味,本来爱吃梨子的她,就觉得梨子是天下最难吃的水果,再不买了;毛边爱吃苹果泥,她就觉得每个苹果,都是一张红通通的笑脸,招人喜欢;毛边爱吃鸡蛋羹和鸡肉糊,她就觉得鸡是最可人的家禽。她怕毛边长不高,将刻碑赚来的钱,都给他买营养品了。毛边很争气,没白吃好吃的,跟同龄孩子差不多高,也壮实,这让安雪儿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来。她在院子里刻碑时,已学会走路的毛边,像只快乐的小松鼠,在墓碑间穿来穿去。若是他在碑上发现了蚂蚁或是瓢虫,就会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捉。虫子跑了,他的哈喇子却流到墓碑上了,安雪儿刻字时,就得先擦拭墓碑。
绣娘去了,唐眉也不像从前似的,经常来看她了,安雪儿没有可说知心话的人了。她也有怅惘的时候,尤其是在深秋的夜里,窗外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总让她心里涌起潮汐,无限怀念过去的自己。那时她能从云朵、石头、闪电和露珠中,看出命运。能与风雪、河流、花朵、树木、星星对话,她们的对话无需设置,随时随地。可自从她长高了,尤其是生下毛边后,虽然她看见晨曦、晚雾、溪流和月亮,依然心有所动,但与大自然息息相通的感觉,再也没有了。她在夜里怀恋着过去的自己时,泪水常常打湿了枕头。她安慰自己,一个毛边,抵得上自然界的万事万物,有他就是大千世界了,可她还是为现在的自己伤感。她常拿出毛边纸画册,看那上面的船,看船上的人,一看就是一两个钟头。她放下画册的时候,看什么都像船了。
龙盏镇已下过三场霜了。前两场是轻霜,后一场是重霜。轻霜将最后一季花朵,送回了泥土,重霜则让园田的作物停止了生长。人们开始收土豆和萝卜,下到地窖,储存冬菜;开始用菜刀“嚓嚓”地砍大白菜,在晴朗的日子里腌酸菜,让盐和水和着冬日的时光,在酸菜缸里静静发酵,为冬季围炉吃酸菜白肉汤,备好食材。从不与寒流为伍的大雁,排成人字形阵列南飞了,虫子也销声匿迹了。
但霜也有热烈浪漫的一面,它浸入树叶的肌肤,用它的吻,让形形色色的叶片,在秋天如花朵般盛开。松树的针叶被染得金黄,秋风起时,松树落下的就是金针了。心形的杨树叶被染成烛红色,秋风起时,它落下的就是一颗颗红心了。最迷人的要数宽大的柞树叶了,霜吻它吻得深浅不一,它们的颜色也就无限丰富,红绿交映,粉黄交错,秋风起时,柞树落下的,就是一幅幅小画了。这时你站在龙山之巅,放眼群山,看层林尽染,会以为山中所有的树,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花树。但霜打造的绚丽,是离了水的美丽的鱼,摇头摆尾不了多久,强劲的秋风,终会吹落树叶,最后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空对蓝天。树叶落了,树上的绚丽就转移到了树下,林地成了一张无限宽广的柔软的花毯,但这花毯也存在不了多久,雪一来,它就被掩埋了。
冬天就要来了!
安雪儿闻得到冬天的气味。天会少有的蓝上几天,蓝得不存一丝云;空气中含着冰碴,吸一口鼻翼有被刮疼的感觉;鸡鸭鹅缩着脖子,不爱出窝了;老人们总嫌炕凉,起夜频了;摸一下石质墓碑,会有彻骨的寒意;还有,格罗江瘦了,流水声小了,雾气也不见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个七八天吧,天变灰了,太阳也小了一圈似的,哪一天忽然阴起来,雪就来了。雪的到来不像雨,雨胆子小,来到人间,常有雷声闪电为其开路;雪豪气冲天,无所畏惧,总是独自来,一夜之间,就把大地改换了颜色。初雪柔软,会形成妖娆的树挂,这时森林所有的树,又成了花树了。它们这时只开白花,无比灿烂。
十月十七号,从早晨开始,天就阴了,安雪儿察觉到雪要来了,赶紧给毛边换下秋裤,穿上棉衣。午饭过后,她哄毛边睡下,喝了一碗茶,刚在窗前坐下,准备刻碑,陈美珍来了。
陈美珍披红色羊绒大衣,拎着两只烧鸡,一只烧鹅,还有一篮子鸡蛋。她的现身让安雪儿很意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陈美珍放下吃食,先去炕上看了看毛边,夸赞他长得招人稀罕,然后坐在炕沿,跟安雪儿道歉,说是她坐月子时,自己太忙,没来下奶,现在补上。
但安雪儿感觉她来另有其事,难道她要提前为哥哥备下墓碑?人们说陈金谷就是不被判死刑的话,他遭了这么大的难,以他的身体,也活不长了。
陈美珍说完下奶的事情,接着谈天气,说外面太冷了,估计雪要来了。安雪儿附和一句,是啊,又要过冬了。陈美珍叹口气,说:“能过冬的,都是有福之人,也不知我哥,还能不能过去这个冬天。小仙,我家出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想现在能救下我哥的,只有你了。你不是神灵么,你发发慈悲,救下他吧。你爱毛边,我实话告诉你吧,毛边他爸死了,但他的肾还活着,活在我哥的身上!我哥陈金谷,是毛边的亲爷爷啊,你求求各路神仙,让他保住命,我们陈家几代人,给你当牛做马都行!”陈美珍说完,“扑通”一声,给安雪儿跪下。
陈美珍将辛欣来的身世之谜,告诉了安雪儿。也将辛欣来被执行死刑后,陈庆北怎样带人取了他的肾,疾驰到林市医学院换给陈金谷,告诉了她。
安雪儿颤着声说:“这么说,毛边他爸还没全死?他还有颗肾活着?”
陈美珍说:“就是这样,小仙!你要是能保我哥不死,说真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陈家再遭难,底子还摆在那儿,毛边以后上学,找工作,买房,结婚,都不用你管,我们全权负责,你就不用这么辛辛苦苦刻碑了。”
“可我喜欢刻碑——”安雪儿低声说。
陈美珍大声哭着,乞求着,把脸上的妆容弄混了,也把毛边惊醒了。毛边翻身坐起,见家里来了个老女人,跪在地上,脸上花里胡哨的,啊呜啊呜地哭,他被吓哭了。安雪儿把儿子抱在怀里,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念叨着:“毛边不怕,毛边不怕。”她让陈美珍快起来,不要吓着孩子。
陈美珍又给安雪儿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拱手作揖,千恩万谢地离开了石碑坊。
天色昏暗,雪就要来了!安雪儿哄好了毛边,给他喂了苹果泥。毛边吃完,又打起了瞌睡,她轻轻把他放回到炕上。
安雪儿穿上蓝地白花的薄棉袄,蓝棉裤,留下一只烧鸡给毛边,把另一只烧鸡和烧鹅拎在手上,关上石碑坊的门,走向山顶的土地祠。自这座祠建起,她一次也没去过。想着毛边她爸还有颗肾活着,她悲欣交集,特别想跟土地老说说话。行至半山腰时,雪花开始飘落。而等她登上山顶,雪已漫天狂舞,山下一片白茫茫的了。她朝山下望去,山是白的,小镇是白的,大地上只有一线蓝黑色,那是还没封冻的格罗江,依然激情四溢地、融化着来自天庭的蝴蝶。山顶静悄悄的,飞雪之中,安雪儿看见了樟子松焕发的不凋的绿色。这样拥有白雪和绿色松针的山顶,是冬天,也是春天!
她推开土地祠的木门。随她入祠的,是初冬的风,还有翩跹的雪花。她把陈美珍带去的烧鸡烧鹅,供奉在土地老面前的条桌上,说:“土地老爷,天冷了,吃烧鸡烧鹅吧。今天来得急,忘了给您带酒——”这时她忽然听见土地老身后,传来咳嗽声。难道土地老伤风了?她朝神态怡然的土地老望去,忽然发现他背后闪出一个人影——是穿着蓝色球衣的单夏!
安雪儿以为这种天气,单夏不会守在祠中呢。她释然一笑,对他说:“我有话要跟土地老单独说,你拿只烧鸡,回家和你妈吃去吧。”
单夏笑着,慢慢走过来。他那口好看的白牙,在昏暗的祠里闪光。他没有取条桌上的烧鸡,而是走到安雪儿面前,一把抱住她。
单夏抱着安雪儿,深深低下头,哆哆嗦嗦的,将唇贴向她的唇。他那毛茸茸的小胡子,就像谁遗落的琴弦,要在这个时刻,演绎出动人的乐章。安雪儿躲闪着,使出全身力气,想挣脱他。但单夏是个成年小伙子了,力大无穷,她的挣扎有点蚂蚁想要征服雪山的意味,毫无作用,她动弹不得。安雪儿哭着向他乞求:“单夏快放开我,你不能欺负没爸的孩子的妈!再说土地老看着你呢,你不听话,他会生气的!你放开我,我给你买奶糖,买新衣,买皮鞋,买帽子,买自行车!你要是不听话,我就给你刻块碑,让阎王爷把你收了去!”
可单夏不听她的,终于吻住了她。他时而蜻蜓点水地浅浅地吻,时而惊涛拍岸地深深地吻,边吻边流泪,边呓语,边欢笑。
安雪儿只好在他不吻的间隙,大声呼救:“天呐,土地老爷睡着了,快来人啊,我要回家,毛边该睡醒了,快来人啊!”
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
2012年12月-2014年5月初稿
2014年7-8月改毕2014年10月定稿
后记 每个故事都有回忆
二〇〇一年八月下旬,我和爱人下乡,在中俄边境的一个小村庄,遇见一位老人。我在当年的日记中这样记载:“进得一户农家,见到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他衣衫破烂,家徒四壁,坐在一块木板上,望着他家菜园尽头苍茫的黑龙江水……他对我说他是攻打四平的老战士,负伤时断了三根肋骨,丢了半叶肺,至今肺部还有两片弹片未取出来。他说‘文革’时他挨批斗,揍他的人说,别人打江山都成烈士了,你能活着回来,肯定是个逃兵!老人说到此气得直哆嗦。他说政府每月只给他一百多块的补助,连饭都不够吃,前几天他刚赊了一袋米回来。老人的儿媳抱怨老人这种状况无人关照,前两年有记者来访,走后也是不了了之。我觉得很悲凉,一个打江山的人,是不该落得如此下场的。我给了他一点钱,他坚决不收,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说这只是让你买袋米的钱,他这才泪汪汪地收下。”
我还记得从那儿回来后,我爱人联系这座村庄所属县域的领导朋友,请他们了解和关注一下老人的事情。不久后他还跟我说,事情有了进展。可是八个月后,他在归乡途中遭遇车祸,与我永别!与爱人相关的人和事,在那个冰冷的春天,也就苍凉地定格了。直到几年前,我听说某驻军部队的一名年轻战士在陪首长的客人游玩时溺亡,最终却被宣传成一个救落水百姓的英雄。这个故事,唤醒了我对那位老人的记忆,也唤醒了我沉淀着的一些小说素材。
爱人不在了的这十二年来,每到隆冬和盛夏时节,我依然会回到给我带来美好,也带来伤痛的故乡,那里还有我挚爱的亲人,还有我无比钟情的大自然!社会变革过程中产生的各类新规,在故乡施行所引发的震荡,我都能深切感受到。
比如火葬场的建立,在它开工之初,很多老人就开始琢磨着死了。因为故乡的风俗,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大都为自己备下了一口木棺材,而火葬场的烟囱一旦冒烟,他们故去,就不能带棺材上路了。我还记得火葬新规是那年十月一日生效的,在此之前,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对那些濒临死亡的老人做了普查,告知亲属,凡是死在这个日期之后的,必须火葬,棺材要么自己处理掉,要么上缴,统一焚毁。我姐夫的母亲,由于心肺功能严重衰竭,昏迷多日,仅靠氧气维持微弱的生命。医生都以为她活不过九月的,家人也为她打下棺材,可她却顽强地挺到十月一号,成为那座小城火葬的第一人。只因多活了一天,她的棺材只得劈了作烧柴,让儿女们痛心不已!那天送她的人很多,人们都围着焚尸炉转,想看看它是怎么烧人的,因为那儿也是他们最终的去处啊。活过那个日子的老人们,对有朝一日会被装进骨灰盒充满恐惧。我外婆在世时,提起火葬就咋舌,埋怨自己活得长,不能带着棺材去见我外祖父了。
处决死刑犯改为注射死亡法,在老百姓中也引发了不少的议论。有人说,杀人偿命不用吞枪子了,死刑犯死得舒服了,是不是杀人的罪犯就会多了?我知道在山间法场发生的故事即将消失,在回乡过年时,特意去采访老法警,他们讲述的那些裹挟在死亡中的温暖故事,令人动容。我母亲当时还冲我撇嘴,说大过年的,采访杀人的事做什么?
一个飞速变化着的时代,它所产生的故事,可以说是用卷扬机输送出来的,量大,新鲜,高频率,持之不休。我在故乡积累的文学素材,与我见过的“逃兵”和耳闻的“英雄”传说融合,形成了《群山之巅》的主体风貌。
对这样一部描写当下,而又与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纠葛的作品,哪种形式进入更适合呢?我想到了倒叙,就是每个章节都有回忆,这样方便我讲故事,也便于读者阅读。
闯入这部长篇小说的人物,很多是有来历的,比如安雪儿。离我童年生活的小镇不远的一个山村,就有这样一个侏儒。她每次出现在我们小镇,就是孩子们的节日。不管她去谁家,我们都跑去看。她五六岁孩子般的身高,却有一张成熟的脸,说着大人话,令我们讶异,把她当成了天外来客。她后来嫁了人,生了孩子。我曾在少年小说《热鸟》中,以她为蓝本,勾勒了一个精灵般的女孩。也许那时还年轻,我把她写得纤尘不染,有点天使化了。其实生活并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所以在《群山之巅》中,我让她从云端精灵,回归滚滚红尘,弥补了这个遗憾。
再比如辛七杂。在我们小城,有个卖菜的老头,我们家一直买他种的菜。有年春天他来我家,问我们想要多少土豆、白菜和萝卜做越冬蔬菜,他下种的时候,心里好有个数。他肤色黝黑,留着胡子,裤子和鞋上尽是泥,但面目洁净。那天太阳好,他站在院子里,说着说着话,忽然从腰间抽出烟斗,又从裤兜摸出一面凸透镜,照向太阳,然后从另一个裤兜抽出纸条,凑向凸透镜,瞬间就把太阳火引来了,点燃烟斗,怡然自得地抽着。我问他为什么不用打火机或是火柴,他撇着嘴,说天上有现成的火不用,花钱买火是傻瓜!再说了太阳火点的烟,味道好!所以这部作品的开篇,我让辛七杂以这样的方式亮相。
辛七杂一出场,这部小说就活了,我笔下孕育的人物,自然而然地相继登场。在群山之巅的龙盏镇,爱与痛的命运交响曲,罪恶与赎罪的灵魂独白,开始与我度过每个写作日的黑暗与黎明!对我来说,这既是一种无言的幸福,也是一种身心的摧残。
伏案三十年,我的腰椎颈椎成了畸形生长的树,给写作带来病痛的困扰。再加上更年期的征兆出现,满心苍凉,常有不适,所以这部长篇我写了近两年,其中两度因剧烈眩晕而中断。记得去年夏天写到《格罗江英雄曲》一章时,我在故乡,有一个早晨,突然就晕得起不来了,家人见状吓坏了,不许我写作,说是命要紧,还是小说要紧?我躺在床上静养的时候,看着窗外晴朗的天,心想世上有这么温暖的阳光,为什么我的世界却总遇霜雪?无比伤感。想想小说中那些卑微的人物,怀揣着各自不同的伤残的心,却要努力活出人的样子,多么不易!养病之时,我笔下的人物也跟着“休眠”,我能更细致地咀嚼他们的甘苦。
从第一部长篇小说《树下》开始,二十多年来,我在持续的中短篇写作的同时,每隔三四年,会情不自禁地投入长篇的怀抱。《伪满洲国》《越过云层的晴朗》《额尔古纳河右岸》和《白雪乌鸦》等,就是这种拥抱的产物。有的作家会担心生活有用空的一天,我则没有。因为到了《群山之巅》,进入知天命之年,我可纳入笔下的生活,依然丰饶。虽说春色在我面貌上,正别我而去,给我留下越来越多的白发,和越来越深的皱纹,但文学的春色,一直与我水乳交融。
与其他长篇不同,写完《群山之巅》,我没有如释重负之感,而是愁肠百结,仍想倾诉。这种倾诉似乎不是针对作品中的某个人物,而是因着某种风景,比如滔天的大雪,不离不弃的日月,亘古的河流和山峦。但或许也不是因着风景,而是因着一种莫名的虚空和彻骨的悲凉!所以写到结尾那句“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我的心是颤抖的。
长篇完稿,并不是划上真正的句号了。我将稿子传给了我始终喜爱的《收获》杂志,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杨柳,以及九久读书人的杜晗。杨柳率先检阅了它,对它给予肯定,给我吃了颗定心丸。接着是杜晗,她说喜欢这部长篇的气韵。我静心等待《收获》的意见,程永新编务繁忙,直到中秋假日,他才抽出时间,集中精力读完这部长篇。他在邮件中写道:“你的小说构建了一个独特、复杂、诡异而充满魅力的中国北世界——”只这一句,我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了。在出版之前,最后一个读它的是李小林老师。她既是我尊敬的编辑家,又是一位能够交心的朋友,她的艺术感觉一直那么敏锐。她在读完作品后,与我有过电话长谈。她欣赏它,但针对其中一章,提出了非常有见地的意见。我综合编辑们的意见,在十月又改了一稿,在落叶声中,终于将它定稿了。
尽管如此,我知道《群山之巅》不会是完美的,因为小说本来就是遗憾的艺术。但这种不完美,正是下一次出发的动力。
让我在五十岁的秋天,以一首小诗来结束《群山之巅》之旅吧。
如果没有地壳亿年前的剧烈运动,
没有能摧毁和重建一切的热烈熔岩,
我们怎能有与山川草木同呼吸的光辉岁月!激烈的碰撞和挤压,
为大地插上了山峦的翅膀,
造就了它的巍峨!
也许从来就没有群山之巅,因为群山之上还有彩云,彩云之上还有月亮,
月亮背后还有宇宙的尘埃,宇宙的尘埃里,
还有凝固的水,燃烧的岩石和另一世界莫名的星辰!星辰的眸子里,
盛满了未名的爱和忧伤!
如果心灵能生出彩虹,
我愿它缚住魑魅魍魉;
如果心灵能生出泉水,
我愿它熄灭每一团邪恶之火,如果心灵能生出歌声,
我愿它飞越万水千山!
我望见了——
那望不见的!
也许那背后是银色的大海,
也许是长满神树的山峦,也许是倒流的时间之河,也许是无垠的七彩泥土,心里身外,
天上人间,
一样的花影闪烁,
一样的五谷丰登!
2014年10月18日 哈尔滨
十六 黑珍珠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