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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暴风雪
腊月正是忙年的时候。往年这时候,安平常往李素贞家跑,送年货,帮她干点男人该做的活儿,竖个灯笼杆啦,扫扫棚顶的灰啊,清理清理煤棚,收拾收拾菜窖等等。可今年腊月,安平不敢去她家了。他一进门,李素贞的丈夫就扯着脖子吼,如夜半狼嚎,令人惊悚。
他这种反常表现,源自一个电视节目。
李素贞怕她男人一个人在家寂寞得慌,给他养了花鸟不说,还特别把电视机放在他床对面,这样他倚着床头,就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这男人不喜欢电视剧,说电视剧都是骗人的。他最爱看《动物世界》,喜欢凶猛的猎豹、老虎和狮子。他说要是死后堕入畜生道,希望托生成猛兽,有着强健的四肢,成为林中之王。他还爱看纪录片,法制类、生活类和美食类的,只要是真实的节目,他都喜欢。
李素贞的男人在一个访谈纪实节目中看到,有个中年男人跟他患有相似的疾病,多年来瘫痪在床。他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九岁孩子,家里家外,全靠妻子。他妻子辛劳过度,三十来岁就白了头,面目苍苍,形同老妪。这女人实在撑不下去了,说服丈夫离婚,带他改嫁。女人再婚后,和新丈夫生了个大胖小子,人也变得年轻了,活泛了,但她如从前一样,精心服侍前夫和公婆。
就是这个故事,让李素贞的丈夫深受刺激。他怕李素贞会像节目中的女人一样,有一天和他离婚,带着他嫁给安平。在他想来,那样的活,还不如死!他不能想象和安平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情景。在他想来,一个法警,杀人惯了,只要他住进来,就会顺手把他弄死!尽管李素贞跟他起誓,绝不会像节目中的女人一样,带他改嫁,可是安平一来,他就像看见瘟神,哀号不止。
李素贞和安平因为这事,闹了别扭。
腊月十四,李素贞去屠宰场办年货,买回一对猪耳朵,两个猪肘子,八个猪蹄子。由于住平房,这一带的居民,夏季做饭用煤气灶,冬季因为燃煤取暖,自然而然地用火炉做饭了。
李素贞家取暖,除了烧煤,还烧柴火。柴火都是她捡来的,有松树皮,碎板材,还有枝桠。枝桠是在山中捡来的,它不抗烧,一抱枝桠,在炉膛中迅猛地燃烧,十来分钟就化成灰了。碎板材是她在建筑工地的垃圾堆捡来的,量少,一年划拉不了多少。李素贞家烧得最多的,是松树皮。城外有家板材厂,一到周四的傍晚,会把原木在深加工过程中削掉的树皮,当垃圾清运出来。松树皮一从厂区被推出来,等着捡树皮的人便一拥而上。
一到周四的午后,只要小城没出丧事,李素贞会骑着自行车,带两条空麻袋,风雨不误地去划拉松树皮。有时运气好,麻袋都能装满。她将它们搬起,悬挂在自行车后轮的一左一右。她蹬车回家时,心底会燃烧着红通通的火焰。
李素贞烀肉时,喜欢烧松树皮,它们燃烧时散发的浓烈松香气,会与肉微妙融合,产生奇香。她用松树皮烀的肉,她丈夫和安平无比喜爱。所以办年货时,手头再拮据,瓜果梨糖可以舍弃,但两个男人爱吃的肉,她是绝不会不买的。
李素贞那天在炉膛烧起松树皮,把所有炉圈,用炉钩子钩下来,坐上一口黑漆漆沉甸甸的大铁锅,将从屠宰场买来的肉食下到清水锅里,放上料酒和酱油,加入八角、花椒、桂皮和生姜,急慢火交替,烀了一个半小时,汤汁收紧了,肉也熟透了。香味一定是顺着门缝飘到户外了,李素贞听见流浪猫用爪子“嚓嚓”挠门乞食。想着安平因为丈夫的敌意不敢上门了,伺候丈夫吃喝完,李素贞用大头菜叶裹了两个猪蹄,准备去安平那儿。丈夫一见她穿棉袄,阴阳怪气地说:“你这是去死人家吗?”李素贞没好气地说:“今儿没有死人!”丈夫说:“没有死人你出去干啥?”李素贞说:“我去副食店打酱油。”丈夫便不吭气了。因为这,李素贞出门时,心存怨气。她进了安平家,放下猪蹄,委屈地说:“咱学电视里那对人吧,我和他离婚,你要是不嫌弃,我带着他跟你结婚,反正你也退了,不怕人说闲话!到时我管他叫哥,他就不敢对我吹胡子瞪眼了!”李素贞没想到,安平没有呼应她,只是说如果不是为了她,他在长青了无牵挂,早就卖了房子,回龙盏镇了。李素贞觉得安平不愿为她作牺牲,对她的爱是有保留的,她找了个借口,说出门时忘了给她男人的床头放杯水,万一他渴了,喝不到水,回去又得挨骂,噙着泪花走了。
其实安平是爱李素贞的,尤其是她那双手。可三个人同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他接受不了——除非那男人是植物人,而他是傻子。
安平再给李素贞打电话时,她不是说在殡仪馆给死者化妆,就是说正给丈夫做饭,不愿跟他多聊。李素贞不需要他,安平便觉得整座长青城都是空的,怏怏不快地回到龙盏镇。
这已是腊月二十一了。
绣娘康复得很快,生活能自理了不说,还照顾着安雪儿。她扔掉拐杖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石碑坊看孙女。见安雪儿大了肚子,她一声不吭,走到院子里的青石碑前,用手抚摸安玉顺的雕像,先是他的脸,然后是那群鸟,最后是他断腿处的鹿。她最后把手停在鹿的犄角上,对孙女说:“要是这鹿犄角是真的,能晾小孩子的尿褯子就好了。”安雪儿奔过来,抱住绣娘,热泪滚滚。她们抱得不紧,毕竟中间隔着一个六七个月大的孩子。
绣娘把安雪儿接过来,让安平回城上班。安平只得告诉她,他退休了。绣娘瞪着眼问:“是不是你旷工追辛欣来,被开除了?”安平摇了摇头,说:“以后的死刑犯,不用枪毙,改用针管注射了,我喜欢枪,不喜欢针管,所以不干了。”绣娘叹口气,接着问安大营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探家了。安平轻描淡写地回道,绣娘发病时,安大营接到上级紧急命令,被选中到国外一所军校学习,作为我军重点人物培养,来不及跟家人打招呼就走了。因为他的培训涉密,所以无法跟家人联系。绣娘问他去多长时间,安平想了想,说好像是五年吧。绣娘生气了,说:“怎么学那么长时间?在咱国家就不能学军事吗?万一在国外学坏了,让人笼络了,将来再帮着人家打咱们,那不成了民族败类了吗?”安平赶紧说,虽说不知去的哪国,但肯定是跟咱友好的国。绣娘伤感地说:“等他学完回来,我这把老骨头也扔了!”安平虚弱地说:“哪能呢——”
安平安泰怕龙盏镇人碰见绣娘,不经意间说出安大营的死讯,哥儿俩把母亲从卫生院接回家后,特意花了两天时间,挨门逐户地叮嘱乡邻,见着绣娘,聊什么都行,千万别提安大营的事情。对绣娘常去的南市场,他们更是重点叮嘱。
为了安雪儿即将出世的孩子,绣娘又拈起绣花针,每日苦练,终于锻炼得手不抖了,又能做活儿了。她用柔软的蓝棉布,给孩子绣肚兜,绣帽子,绣腰带,绣鞋子,绣累了她就偎在炕头喝茶,翻月份牌,在安雪儿可能生产的日子,做了多个记号。她还把安平安泰用过的桦皮摇篮,从仓房翻出来,拂去尘埃,将侧壁黯淡了的花卉图案,用彩笔重新描画了。
安平一回来,安雪儿就告诉他,单尔冬回来了,他离婚了,要陪单四嫂和单夏过个年。单四嫂不让他进屋,他就睡在驴棚的干草上。他病刚好,身子虚,驴棚没有火炉,单四嫂怕他冻死,自己再摊上官司,报了派出所,想把他赶走。可派出所的人说,单尔冬是孩子的父亲,这属于家庭纠纷,他们无权赶他。单四嫂没办法,只得在驴棚支了个铁皮炉子,每天由单夏给他送吃的。
安平说:“看来他这是想和单四嫂复婚。他病了一场,人要是不犯糊涂了,也算值了!不过他就是再混账,单四嫂也不能让他和牲口住一起啊。”
安雪儿说,单尔冬住进驴棚后,单四嫂把驴牵到外边了,说是她家的驴纯洁,不能让单尔冬把它拐带坏了,还指望着它拉磨挣钱呢。单四嫂还把单尔冬给他的一万块钱还给他,让他去住店。但大家都说,她牵走驴,是不想让驴粪味把单尔冬给熏着了,她还他钱,是想让单尔冬更加珍惜她。
安平心想,单尔冬这是用苦肉计,让单四嫂低头呢。
搜捕辛欣来的行动,进行了半个冬天,出动了不少警力,对附近村屯,山中的窑厂,采金点和伐木点,逐一清查,对辛七杂和辛开溜秘密监视,但依然未发现辛欣来的行踪。这期间陈庆北三度来龙盏镇坐镇指挥,都是无功而返。时值年关,队伍解散,只有龙盏镇派出所的民警,还象征性地,每天在公路口,对进出山的人作一两次盘查。
安平注意到,警方对辛欣来的搜捕松懈了,安雪儿的神色愉悦了许多。前段时间,龙盏镇遍布警察时,她一直皱着眉头。
虽说安雪儿不住石碑坊了,但隔个三五天,她会回去看看,生把火,怕房子冻裂了。辛七杂留意着她的行踪,一见石碑坊的门开了,赶紧过去送吃食。五花肉,卤煮豆干,血肠,酱肘子,猪肝等等,有的是加工好的,有的则是冻货。辛七杂说了,不管辛欣来多么混账,安雪儿怀的孩子都是辛家的,他这个当爷爷的得负责任。他不敢到绣娘家中送东西,怕老人家见了他恼怒。安平说了,绣娘再不能受刺激了。
腊月二十三的早晨,安泰冒着严寒,驱车到龙盏镇,准备接上安平,一起去给父亲上坟。安平怕安泰见着安大营的墓受不了,让他在家陪母亲,说自己去就行了。绣娘有点警觉,问安平为什么不让安泰去。安泰赶紧说,哥哥看他一大早从古约文乡开车过来,一路辛苦,怕他累着。绣娘说:“老头子埋在那儿,你们每年这时候,还是要尽孝心的!不然他发现一个儿子没去,还以为我不让去呢。再说你们是开车去,累不着人,累的是车轱辘。”
安平安泰点头称是。
绣娘凌晨五点就起来了,像往年一样,为儿子们准备上坟的东西,安玉顺爱吃的黑面馒头,红焖肉,豆豉蒸鲶鱼,以及他爱喝的小烧。安雪儿则用锡纸,叠了一篮元宝,让父亲带到祖父坟前烧了。
安平安泰要出发时,绣娘把他们叫到跟前,说:“趁我还不糊涂,你们哥儿俩都在,我得把后事跟你们交待了。哪天我死了,不进坟墓!要是我运气好,死时还没实行火葬,就把我风葬了。我喜欢白桦树,把我葬在白桦树上。大年三十的晚上,你们吃团圆饭的时候,往院外给我淋点酒,叫我声妈,我就能喝着。要是我运气坏,多活了几年,赶上火葬了,你们也不要因为咱是鄂伦春人搞特殊,把我抬到火葬场去吧。骨灰不留,找片向阳坡的白桦林撒了。”
安平说:“您且活着呢,说这些干什么。”
安泰看了一眼安平,沉沉地对母亲说:“您说的我都记住了。您放心,真到了那一天,绝不让您进坟墓,我知道,您的坟墓在风中。”
绣娘对着安泰笑了。
安平安泰把上坟用的东西拎到车上后,安平说他开车,让安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安平驾车直奔红日客栈,把车停下,让安泰下去看看葛喜宝和葛小宝,说他一个人去就行。安泰明白,安平是怕他见了儿子的墓,承受不了。他对安平说:“让我去吧,我想儿子啊!你就是把我甩在这儿,回头我一个人还会去。说实话,我也不是没偷着去过。你放心,我不会哭的。”
安平看了一眼安泰,见他满眼的思念,答应了他。
汽车一驶上公路,安泰便问安平:“你跟殡仪馆那个女的,现在还好着吗?”
安平点点头。
安泰说:“你们这么下去也不不是个事啊,毕竟她是别人的老婆。我看有合适的,你还是再找一个吧。”
安平没吭气。
安泰又说:“幸亏咱是鄂伦春族,可以多生孩子,不然一对夫妻只一个孩子,那就惨了。现在大营没了,我们还有大庆。大营他妈坐下病了,怕大庆再像大营似的,非要再生一个。你说她比我还大四岁,这岁数的人了,还能开怀吗?”
安平打趣道:“那得看你的种子还是不是优质的!”
安泰难得地笑了,说:“那也得看她的土壤还是不是优质的!”
安平听安泰有了笑声,便把心存的疑虑说给弟弟听。他说侄儿虽然被宣传成英雄,但他总觉得事出蹊跷。因为龙盏镇人没见过林大花以前给部队战士拔火罐,可她这次去了不说,还是大营接送的她。还有,烟婆手头忽然阔绰了,在南市场盘下一间铺子,正在收拾,说是过了年,让林大花开网吧。因为没有网络,老魏去县里告了唐镇长两回了。红日客栈的刘小红也帮着呼吁,说是客人来了上不了网,非常不便。而上头也有精神,让旅游城镇普及网络。唐镇长抵挡不住了,春节一过,龙盏镇就能上网了。安平说以烟婆家的经济状况,存款不会多,也没见她去信用社贷款,她开网吧的钱哪来的?
安泰沉默片刻,然后把手伸向方向盘,摁响喇叭,说:“大营的死,就是他自己按了命的喇叭,他走得明白,咱念着他的好就是了。孩子不在了,我不想听到更多的杂音。”
安平的眼睛湿了,他加大油门,冲上一道山岭。山岭下是茂密的灌木丛,山岭之上,一片绿云似的樟子松托起的,是不朽的太阳。太阳把山岭的道道雪痕,照出彩虹般的颜色。
安大营的墓,在安玉顺的左前方,墓碑是青色大理石的,描金碑文,碑身比他祖父的要高,成为长青烈士陵园最显赫的墓了。安平在给父亲摆放供品时,发现墓碑上有几道清晰的划痕,划痕中有幽微的石粉,该是用尖利的石头划的。安平心下一惊,再看安大营的墓碑,居然也有划痕。深色墓碑的划痕,比安玉顺汉白玉墓碑的还要明显。安平连忙去看其他的墓碑,却没发现划痕,说明这是针对安家的。安平马上想到辛欣来,感觉脸颊仿佛被尖刀刮伤了,火辣辣地疼。
安泰也注意到了墓碑上的划痕,安大营落葬后,他悄悄来过两次,后一次是入冬时,那时还没划痕呢。他见安平气得直哆嗦,劝慰道:“现在人们不仅仇富,也仇恨英雄人物。一个烈士陵园,咱安家就占了两席,人家气不过,划几道也是正常的。”
“肯定是辛欣来这该杀的干的!他他妈的还活着,根本就没离开这儿!”安平说完,赶紧给父亲烧纸磕头,祭奠完毕,未等离开墓地,就急三火四地给唐眉打电话,问她表哥陈庆北的电话,说发现了辛欣来的踪迹,让他赶快带人来!
想必是最近流感频发,到卫生院看感冒的人多了,唐眉的话语里,夹杂着一片咳嗽声。唐眉说:“我正想找您呢,今晚有时间吗?有事情想单独跟您说。”
“你先把陈庆北电话给我,要不你帮我给他打电话也行,告诉他赶快带人上来,辛欣来没离开咱这儿!”安平说这话时,安泰拉着他的袖子,轻声提醒:“未必就是辛欣来干的——”
唐眉大概从卫生院走了出来,风声代替了咳嗽声,她说:“好吧,我马上就给表哥打电话,但今晚我真的有重要事情跟您谈,跟雪儿有关的,晚上六七点钟,您到我西坡的家来一趟,好吗?”
安平一听唐眉要说的事情,与女儿有关,赶紧答应了。安雪儿现在是个尽人皆知的孕妇,安平想唐眉身为医生,找他谈女儿的事儿,一定与胎儿有关。是不是她怀的是怪胎或是死胎?如果那样,他倒是庆幸,就手可把辛欣来的孩子除掉。只是她怀孕数月了,只能引产,万一引产殃及性命怎么办?
返程是安泰驾车。他把哥哥送到龙盏镇后,直接回古约文乡了,年底前乡里一堆杂事,等着他处理。他告诉安平,除夕他们一家三口回来,陪母亲吃完团圆饭,初一早晨就回去。他怕待的时间长,母亲和妻儿拉起家常,万一葛秀丽把持不住,再把大营的死讯给走漏了。
安平回到家,安雪儿将一盆清水端给他。上坟回来的人,进家得洗手。
绣娘不在屋,她去马厩了。
安平边洗手边问女儿:“你没觉得不舒服吧?”
安雪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搭在肚子上,说:“孩子能踢人了,他喜欢夜里踢,把我踢醒好几回了。”
安平说:“当年你也这么踢过你妈。”
安雪儿说:“我妈那年来石碑坊求我,我真不该那么对她。”
安平没接话茬。他知道全凌燕过得不好,可想起这个女人,他没有心疼的感觉,只有同情。
安平洗完手,去马厩告诉母亲,他明天要骑马进山,让她给马喂点好料。
绣娘抚摸着白马的脸颊说:“快过年了,你上山干啥?”
“我在家闷得慌,进山透透气。”安平说。
“死冷寒天的,你不心疼自个儿,我还心疼白马呢!”绣娘明白安平进山为啥,干脆挑明了说:“前几天我帮你收拾背囊,看见里面那把七寸杀猪刀了,刀柄的花纹是我刻的。我知道你朝辛七杂要的,也知道你要来想干啥。”
安平说:“您不也骑着马,进山去找过那个该杀的了吗?”
绣娘把手从白马脸上,颤抖着转向儿子。她老了,身子缩了,双手捧着安平的脸,明显吃力了,她含着泪说:“你真想去也行,第一不能骑马,第二不能带杀猪刀,我要我的儿子啊。”
冬季在雪原穿行,没有马助力,绣娘知道他走不远。他走不远,儿子相对就是安全的。
安平深深地理解母亲。在父亲的葬礼上,作为长子,他曾拥抱过哀思深重的母亲。自那以后,他多年没拥抱母亲了。在白马温柔的鼻息声中,安平在马槽旁,俯下身来,拥抱母亲,向她保证,如果抓到辛欣来,绝不自行处理,会交到公安局手里。
绣娘说:“那我给白马烤块豆饼吃,让它明儿带你进山。它走不动时,你可不许抽鞭子啊。”
安平哽咽着点点头。不过他并没按计划骑马进山。
小年的晚上,安平吃过饺子,六点钟离开家,去唐眉那里。走前他跟母亲撒谎,说过小年了,想去看看单尔冬。绣娘说:“好啊,你劝劝单四嫂,人家回来,就是跟她认罪了,别不依不饶的,总不能让他在驴棚过年吧?”
安平答应着出了家门。
从东南岗到西坡,不到一里路,安平步行去。腊月黑天早,三点多钟太阳就落山了。安雪儿出事后,安平喜欢走夜路,夜晚少见行人,他不用看人家同情的目光。他一出门,就被冷风呛着了,西北风呜呜叫,他赶紧落下皮帽子的护耳,不然走到西坡,耳朵就沦为落叶了。零下三四十度的低温,对龙盏镇人来说,司空见惯。天黑沉沉的,一颗星星都不见,看来又要下雪了。安平迎着冷风,走到龙脊路时,已有零星雪花飘落。龙脊路亮着的那排路灯,将飞舞在灯柱之间的雪花,照得玲珑剔透。雪花如颗颗水晶,闪闪发光。
安平是第一次到唐眉家。温柔的灯影下,笑意盈盈迎候着他的唐眉,穿着嫩绿的羊绒开衫,像春天的一枝柳。
安平警觉起来,因为他一进门,就觑见小客厅的餐桌上摆着吃食,而且屋子洋溢着魅人的松香气。他一边申明自己吃过了,一边问怎么没见陈媛。唐眉淡淡地说,陈媛吃了半个蹄髈,她一吃香的东西,就打瞌睡,已睡下了。
安平像是踏入雷区,未敢往里走,小心翼翼地坐在门口的鞋凳上。他想以此暗示唐眉,听完她讲的事情,他就走人。唐眉见他紧张,微笑着说我又不是法官,你也不是来受审的,怎么坐鞋凳上了?
唐眉一口一个“你”,更让安平不自在,以前她是叫他安叔的。
安平说:“我一会儿还有别的事情,你现在就跟安叔说吧,雪儿怎么了?”
唐眉执拗地说:“安叔不进来坐,我就不说。”
听见“叔”字,安平松弛了一下,他摘下帽子,脱掉大头鞋,换上拖鞋,慢吞吞起身,走进屋子,在红松木餐桌旁坐下。桌上摆着酒瓶,香烟,还有四碟可人的下酒菜:卤煮花生米、香辣银鱼、酱牛肉和红烧鹿筋。一双相对着的青花瓷酒盅,斟满了酒。
唐眉说:“安叔,先喝一个吧。”
安平问:“你给你表哥打电话了吗?跟他说辛欣来还在这一带活动了吗?”
唐眉点点头。
安平端起酒盅,他们碰了一下,各自干掉。
唐眉倒第二盅酒的时候说:“安叔,咱干掉三盅,我就说雪儿的事情。”
安平点了点头,飞快地干掉第二盅。
唐眉笑了,说:“您也不能光喝酒不吃菜吧,多少尝尝啊,看看我的手艺,将来能不能开饭馆?”
安平拿起筷子,每样尝了尝,对红烧鹿筋赞赏有加,然后主动给自己倒了第三盅酒,喝得一滴不剩,将酒盅口朝向唐眉,让她看底儿,仿佛在向她献上一朵牵牛花。
唐眉微笑着摇头,说:“我是说咱俩同步干掉三盅,你自己干的不算。”
安平只好给自己再倒上酒,用第四盅陪唐眉的第二盅。
唐眉见安平蹙着眉,看出了他的不情愿,说:“算了,不难为您了——”端起酒盅,干掉第二盅,说:“我要告诉您的是,雪儿孩子的父亲,那个辛欣来,也是我表哥,他和陈庆北是亲兄弟。”
安平懵了,仿佛挨了一闷棍,脑袋嗡嗡叫,他定定地看着唐眉,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庆北哥亲口告诉我的,除了家人,外人没人知道。”唐眉补充说。
安平坐不住了,他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走到北窗前,望着玻璃窗上的霜花,背对着唐眉问:“你不是在虚构小说吧?”
唐眉说:“我又不是单尔冬。”
安平沉默片刻,又问:“夏天开着窗,能听见格罗江的水声吗?”
唐眉柔声说:“夏天江水大时,不开窗也能听见水声。”
安平抬起手,要给霜花点睛似的,将烟头探向玻璃窗,用霜雪熄灭它,然后转过身来,颤着声问:“他父亲是你大舅,那他母亲是谁?”
“当年来咱这儿插队的一个上海知青。”唐眉顿了一下,说:“她已经死了。”
“哦——孽根!”安平回到桌前坐下,说:“我现在明白了,陈庆北亲自坐镇缉拿辛欣来,并不是为了给受害人伸冤,而是为了割辛欣来的肾吧?我听人说了,除了你,亲戚们没人愿意给他捐肾,是吧?”
唐眉兀自喝酒,没有回答。
安平将湿漉漉的烟头投入烟灰缸,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告诉我,你是怕我逮着辛欣来,万一把他弄死,你大舅就没活肾了。哦,我也明白了,为什么这次大搜捕的时候,说是要活的,不要死的。”
“我把这事告诉您,意思恰好相反。”唐眉放下酒盅,说:“因为我表哥说了,哪怕他自首,也得要他的命,不留活口。当然他的肾,是一定要留下的。”
“这是你大舅的主意?”安平冷冷地说,“绝啊。”
“是我表哥的主意。”唐眉说,“抓着辛欣来,我表哥会不择手段,让他快死,我觉得这不公平,虽说他的确该死!我想您知道了他落网后的下场,没准儿会改主意,他现在是雪儿孩子的爸爸啊。这样也等于救了陈庆北,我不想他落得跟我一样——作孽的日子不好过啊。”
安平以为她这是说和汪团长的事情,联想起自己和李素贞,也是不名誉的,于是心有感触地说:“两个人的事情,说不清楚。我想汪团长跟你,也不完全是为了玩吧。再说了,你收留陈媛,待她亲如姊妹,谁不佩服?人无完人啊。”
唐眉目光直直地看着安平,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她起身将餐桌上方六角形木制吊灯关掉,只留北墙一盏低照度的烛形壁灯发亮儿,让屋子陷入昏暗中,回到餐桌,凄然一笑,一支连着一支地抽烟,抽得咳嗽起来,又灌了自己两盅酒,然后拈起筷子,交叉成十字架,颤着声说:“我身上背负着一个十字架,你们看不到的,我将背一生一世!”
安平心里“咯噔”了一下,说:“你干了坏事?”
唐眉声嘶力竭地说:“天大的坏事,鬼都干不出来的坏事!你毙过那么多人,胆子大,希望我说的话,别吓着你。”她一字一顿地说,“陈媛今天这个样子,是我害的!”
安平本能地说:“怎么可能?你对她是那么的好!”
唐眉说:“趁我此刻有勇气,让我都说给你听吧。也许说给一个人听,我心里能好受些,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
唐眉撇下筷子,抓起酒瓶,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用双手蒙住脸,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声,良久,才落下手来,把着桌沿儿,努力坐正了,看着安平,幽幽地说:“陈媛是我在医学院最好的朋友,我们同寝,她住我下铺。我们每天一起上课,一起去食堂,一起去实验室,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她家穷,但很自尊,我偷着往她钱包塞钱时,不敢塞大票,怕她察觉。大四的春天,我们去制药厂实习时,同时爱上了生物工程系的一个研究生,而这个男生最终选择了陈媛。别看陈媛现在这副样子,当年她可是我们系最美的女生,瓜子脸,一头长发,苗苗条条、秀秀气气的。”唐眉停顿下来,怕安平听不清楚她接下来的话似的,使劲清了清嗓子,然后说:“在爱情上败给陈媛,让我变得疯狂。我嫉妒她,憎恨她,在实验室偷了一种有毒的化学制剂,分三次,悄悄下到陈媛的水杯里。她喝了溶解了这种化学制剂的水后,夜里不睡觉,眼睛发呆,记忆力下降,脱发,寒颤,渐渐地不认人了,只得退学回家。陈媛不是过去的陈媛了,那个男生嫌弃她了,转而追求我,我拒绝了他。安平,世上哪有真正的爱情啊!”
“天呐,天呐——”安平叫道,“你能干出这样的事?!”
唐眉泪光闪闪地点点头。
“你害了她,称意了,反过来对她好,把她带在身边,是不是怕她有一天恢复记忆了,把你戳穿?”安平嘲讽道。
唐眉垂下头,说:“她怎么会恢复过来呢——永远不会了。我毕业的时候,因为心里悔恨,去她老家看她。陈媛披头散发、破衣烂衫的,像个叫花子。她后母吆喝牲口一样待她,我看了实在受不了。她的地狱就是我的地狱,我发誓一生一世守护她,所以把她带在身边。”
安平觉得周身寒冷,他再次起身,走到北窗前。夜色渐浓,霜花从玻璃窗的底部,节节攀升,半窗的霜花在寂静地开放。从窗棂透过咝咝的风声,好像冬眠的蛇苏醒了,要钻进来。安平把双手按在窗户上,于是玻璃窗的霜花中,除了他先前用烟头烫出的一个葱管似的洞,还多了一对湿漉漉的掌印,而他的头脑也清醒了许多。未等安平转身,唐眉从他身后走了过来,抱住他,说:“安平,我是有罪的人,这个秘密,我以为我会带到坟墓中去。我叫你来,是因为我从小就崇拜你。雪儿成了凡人了,但我相信我和你,还会生出一个精灵的,你身上有这个基因。我带着陈媛,永远不能结婚了,请你给我一个精灵吧,让她伴着我和陈媛,我不让她长大——精灵也不会长大的,长大了有什么好呢,无尽的痛苦——”唐眉说着,抽泣起来。
安平说:“你不怕我把你送进监狱?”
“我已经在监狱中了!四周的山对我来说就是高墙,雾气就是无形的铁丝网,这座木屋就是我的囚室,只要面对陈媛,我的刑期就永无终结!”唐眉将安平的背当作墙,撞着头,哭喊着。
唐眉手臂修长,她从背后环抱安平,手刚好搭在他胸前。安平觉得呼吸困难,那双手像强加于他的冰凉的手铐,令他惊悚。他用力扳开她手的时候,感觉到那双手是那么的干枯冰冷,虽说她的面容还是青春的。
安平转过身,看着唐眉。屋内光线黯淡,但她的泪花在闪光;她的痛楚、悔恨和哀愁,也在脸颊清晰地闪烁;她身着的嫩绿色羊绒开衫,成了黛绿色,她急促的呼吸和高耸的双乳,让这件衣衫成了涨潮的海,波涛汹涌的。安平深深叹息了一声,说:“你毁掉了陈媛,也毁掉了自己啊。”
唐眉说:“我毁掉了她,可她活得比我快乐,你也看到了,只因为吃了香的东西,她就睡得这么沉,坦克开进来都不会醒。而我夜夜服用安眠药,连三四个小时都睡不上。是不是人都变成傻子,才没有痛苦?”
安平将手轻轻放在唐眉头上,摩挲了一下,说:“你可真是龙盏镇第一傻孩子啊!”他抽回手来,泪水盈眶。
唐眉乞求地看着安平,说:“傻孩子都是可怜的,你就不能爱爱她吗——”
安平后退着,摇了摇头。
唐眉瘫倒在地,冷笑道:“你真是个好法警啊,不惧美色。你个自以为崇高的家伙,不知人间是地狱的家伙,滚吧,快滚到风雪中去吧!”
安平走向门口时,唐眉开始剧烈呕吐。安平没有犹疑,也没有回头,虽说他的眼里有泪。他想唐眉今夜把自己吐干净了,也许能畅快些。他穿上鞋,戴上帽子,迫切地推开门。
雪越下越大了,唐眉家院子中果树的枝条,披冰挂雪,被派出所门前的路灯,映照得跟圣诞树似的。雪大,风也大,安平从西坡往东南岗走的时候,感觉背后的西北风像一副巨大的雪橇,推着他走。
风雪之夜的龙盏镇,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只有家家户户的灯火,闪着温暖的光。这样的灯火,像落在人间的星星。在那个夜晚,安平无限怀念李素贞的那双手,渴望见到她。
安平一回到家,就对母亲说,他有急事,得马上进城。绣娘并没问他回去干什么,只是递给他一副厚实的狍皮手套,一条兔毛围脖,嘱咐他风大雪猛,别骑摩托车了,万一摩托车的机油在路上凝冻,熄了火,倒不如自行车管用。安平答应着,去院子里推起自行车,向青山县进发。
在松山地区,只要雪下到一定程度,野马似的奔突不定的西北风,不仅会粉碎正降下的雪花,还会把大地的积雪,搅得飞旋起来,两股雪在空中会合,加上风的助阵,暴风雪就来了。这时空中弥漫着雪粉,道路隆起雪包,寸步难行。但安平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凭着他多年的山林生活经验,靠着雪自身的反光,哪怕山路成了刀刃,他也能让车轮转动。当然这种天气骑车,有点跟天对着干的意味,让他吃尽苦头。路面隆起了高高的雪坎,他不得不一次次扛起自行车翻越。等他到了青山县,已是午夜时分了。想着这时候去李素贞家,诸多不便,安平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他一进门,就给李素贞发了一条短信:“我回来了,今夜的暴风雪真猛,我冷,想你想得慌!”李素贞没回复,他想她忙了一天,大概睡下了。
然而一个小时后,李素贞用钥匙,打开了安平的家门。她进屋后没开灯,而是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剥光自己,然后踏着四散的衣服,摸向床,掀开被筒。安平紧紧地抱住李素贞,亲吻她冰凉的手。
这是李素贞第一次在安平那儿过夜,而这一夜,让他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