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群山之巅 - 迟子建
十四 毛边纸船坞
在龙盏镇,只有出了正月,才算过完年了!
这个年里,纵情吃喝的不是青年人,而是老人们。除夕夜的饺子,初七的面条,正月十五的汤圆,那些七八十岁的人,也不管能否消受得起,一碗连一碗,拼了老命地吃。以往他们喝烧酒论盅、论两,现在论碗、论斤,无日不醉。从前吃瓜果,他们也不挑拣,逮着什么吃什么,现在不了,带疤瘌的苹果不吃,梨子稍微有点烂的,弃之不理,香蕉皮发黑的,绝不入口。他们要吃色彩鲜艳、表皮紧致、汁液饱满的水果。除了吃喝,他们还讲究穿和盖了,朝儿女们要毛呢裤子,要棉皮鞋,要水獭帽子,要缎子棉袄,要蚕丝被,要羊毛褥子,要绣花枕头。当然,老人们的子女,大都会满足他们的心愿,因为他们把积蓄从信用社悉数取出,给儿孙们的压岁钱,是往年的数倍。
老人们觉得这是过的最后的年了,纵情吃喝,尽兴享受。
正月一过,是阳历三月,离八月一日火葬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吃完二月初二的猪头肉,大多想带着棺材入土的老人,就开始少吃少喝了。他们知道身体是一盏灯,食物是灯油,只要不给它添油,燃烧不了多久的。他们对抗丧葬制度改革的这种慢性“集体自杀”,心照不宣,意志坚决。所以阳光转暖了,老人们的脸上却是一派寒冬气象。患糖尿病的,一天故意吃上十几颗糖果,虚弱得像风中的枯草。肝脏有问题的人,以酒当茶,喝得直呕,脸上像贴了黄表纸。心脏不好的人,整天给自己找气受。他们想给人留下好念想,不找人的气,就找牲畜的气。说什么狗见着他们不摇尾巴了,牛看着他们瞪眼睛了,羊对他们发出的叫声,没有从前温柔了。总之,牲畜没怎么样,他们气得眼冒金星,浑身发抖。肺功能不全的人,把自己关进小屋,恨不能一天抽一笸箩的黄烟。最恐怖的是神经衰弱的老人,以前一宿还能眯上三四个钟头,现在干脆不睡了,瞪着眼坐在窗前,说是要把身上的油耗干,添到月亮这盏天灯上,好为自己日后升天积功德。
老人们的种种谬行,愁坏了他们的儿女,却乐坏了单尔冬,他灵感袭来,以此为线索,在驴棚开始了首部长篇小说的写作。据知情人老魏透露,书名叫《升天记》。他以每天三四千字的速度爬格子,不但没累着,反而精神了。他脸色好看了,走路轻快了,与人说话气也足了。他说调到松山文联后,虽也写东西,可总觉笔下干涩。现在不然,他的笔有如神助,饱满滋润,一个个漂亮句子,像清澈的溪流,汩汩流淌。单四嫂虽不让他进屋,但春节过后,单尔冬开始长篇写作后,单四嫂倒不撵他走了,她带领单夏,把屋子与驴棚相隔的那道墙,打了个半人高的洞,说是给单尔冬送饭方便。这个洞不仅送去了热饭热菜,也送去了天光和暖流。单四嫂每天去南市场时,总要嘱咐单夏,别忘了上午十点钟,烧壶热茶,端给驴棚的人喝。她不让单夏叫他爸,而是叫陈世美。所以单尔冬最怕过上午十点钟,因为单夏来送茶时,会吆喝一声:“陈世美!喝茶了——”单尔冬纠正他说:“要叫爸爸。”单夏摇摇头,很固执地说:“妈说了,陈世美——陈世美……”所以茶是香的,单尔冬喝在嘴里却是苦的。他也因此不敢在单夏不在家时出门,怕街上碰见了,他会当众喊他陈世美。
老人们的自戕,让甘芷生院长犯了愁。他不是为他们的身体担忧,而是为卫生院收益受损而心痛。老人们都不来看病了,而他们是卫生院消费的主体。在甘芷生眼里,疾病是花朵,它们决定了他们捧着的饭碗的成色。他去镇政府找唐汉成,说是老人们一心求死,精神不健康,影响镇子的形象,让他干涉一下。如果八月一日后,老人们死光了,这镇子还叫镇子吗?高寿的老人都是活菩萨,气场好,不能没有他们。
唐汉成刚从林市探望陈金谷回来,看着大舅哥日薄西山的样子,他动了恻隐之心,主动提出做配型试验。陈金谷家人喜出望外,在他们看来,唐汉成有今天,沾了他们的光,理应作出牺牲。陈美珍也愿意丈夫捐肾,他捐了,等于自己捐了,面上有光。而且她认为他少了一颗肾后,就没能力花心了,什么刘小红王小红李小红的,她都不惧了。可是化验的结果,令他们无比失望,他们的肾在两个天空中,配型不符。唐汉成从林市回来,有点死里逃生的感觉,心情大好。所以甘芷生求他,他一口答应,说:“这有啥难的,你就给我出去放口风,说是上面有政策,八月一号以后,凡是活过七十岁的老人,政府每月给补贴四百元。你看吧,哪怕他们自己不想活下去,他们的儿女都不会答应!去你那儿修理身子的,就得排队了!”唐汉成爱把卫生院叫做修理铺,好像人是机器似的。
甘芷生问:“真要出台这政策吗?要真那样,我也得争取活到七十以上!”
唐汉成撇着嘴说:“什么叫‘有’?什么叫‘无’?告诉你吧,不管是啥,需要的时候就是‘有’,不需要的时候就是‘无’。过了八月一号,没这政策,难道他们自杀?自杀也得炼成灰了,他们只好活下去。”
甘芷生从唐汉成那儿出来,逢人就说,八月一号后,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每月可享受四百元的生活补贴了。人们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三日,这消息春风似的,吹遍了龙盏镇。人们在传播的过程中,尽兴作了发挥。渴望着补贴再多点的,把四百说成了五百;渴望着早点拿到补贴的,把八月说成了七月;渴望着带着棺材入土的,说是活过八十岁的人,将来可以不火葬。龙盏镇的年过去了,卫生院的年却来了。那些七老八十的人,纷纷来到卫生院,该打针的打针,该买药的又买药了。只有李木匠不信这说法,他说打了一辈子棺材,如果死时不带过去一口,阎王爷看不到自己的好手艺,他到了另一世没饭吃,这辈子就白忙活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打的棺材,有一天化为灰烬。他选好寿衣,又选好墓地,之后粒米不食,终于在清明时分,耗干了最后一滴油,倒在西窗下。
李木匠如愿以偿躺在他亲手打造的棺材里了。起灵之前,老人们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无不泪垂。与其说他们是与死者作着最后的告别,不如说是与传统葬礼告别。尽管有每月几百块补贴的说法,诱惑他们活下去,他们还是羡慕带着棺材入土的人。他们拍打着棺材,看着它远去,眼里现出被分割了黄金的那种不舍。与李木匠须臾不离的黄狗,也跟着送葬队伍去了墓地。李木匠入土了,埋他的人扛着镐头铁锹走了,它还哀怨地趴在坟头。李木匠的后人,三天后来圆坟,发现墓穴被黄狗刨开了,它四蹄绽裂,血迹斑斑,趴在主人的棺材上,已无气息。李木匠的后人重新培土,将黄狗和父亲埋在一起。这条狗在这个春天,成了龙盏镇最动人的话题。
松山地区最早开的花儿,是蓝白两色的白头翁。它开花时,山间的雪还未化尽。白色白头翁不像蓝色的,白色的要是开在残雪旁,春色就模糊了,往往一开就牺牲,成了人脚下的冤魂。白头翁谢了,杜鹃就开了。杜鹃可不像白头翁冷色调,你没法忽略它,它开起来红红火火,蓬蓬勃勃,热热闹闹的。它能把山岭染红了,能把春水染出朝霞的颜色。龙盏镇人一到杜鹃盛开的时节,就从附近的山中采来花儿,插在家里。这花不仅鲜艳,叶片还有奇香,它们进了家,屋子就有好气息了。人们养花的器皿也不讲究,很少有用花瓶的。他们把杜鹃插在空的罐头瓶和酒瓶里,插在闲置的咸菜坛里,插在水桶里。腊月宰完猪,开春还没抓猪仔的人家,甚至把杜鹃插进了猪食槽。
安雪儿喜欢杜鹃,一到这时节,石碑坊就被她装点成花园了。她插花的容器更为丰富,炊具都派上场了,闷罐,锅,水壶,深口海碗等。器皿高矮不同,粗细不一,她就对杜鹃作裁剪,促成花儿与器皿的鱼水之合。虽说安雪儿快临产了,住在绣娘那儿,但杜鹃一开,她的心就跳得快了,还是忍不住采来许多,背柴草似的背回家,装点石碑坊。她是往一只水壶插花时,突然阵痛的。当时她选了一株骨朵多的、高枝的杜鹃,斜斜地插进壶嘴,正惬意地赏着,肚子突然疼了起来。安雪儿没有慌张,她先是给唐眉打了电话,说自己恐怕要生了,然后把没插完的杜鹃就地摊开,做了张花床,慢慢躺下去。等到唐眉和助产士赶到,石碑坊已响起婴儿的啼哭。安雪儿产下一个男孩,有五斤二两重呢!
安雪儿在石碑坊坐月子,绣娘便把为小孩子置备的东西打点了,由白马驮着,跟着住过来。石碑坊热闹起来了,女人们都以下奶的名义,来瞧小孩子。她们进了屋,放下鸡蛋红糖,便奔向摇篮。她们看了婴孩,无不啧啧称奇,因为小家伙很壮实,完全不像一个侏儒生的。他有着粉嫩的脸蛋,黑亮的眼睛,鲜红的嘴唇,可爱的鼻头,总之,从头到脚都招人稀罕。女人们忍不住,把头探向摇篮,轻轻亲他。她们不敢使劲亲,说是那样小孩子会落下流口水的毛病。
自打安雪儿生下孩子,龙盏镇人见了辛七杂和辛开溜,都现出讳莫如深的笑,不知是不是该恭喜他们得了后人。人们从辛七杂的举止看出,他心底是高兴有了孙儿的。因为每隔三四天,他会送几只猪蹄给单四嫂,求她给安雪儿熬猪蹄汤,送去发奶。从风俗来说,男人是不能进月房的,所以自打安雪儿生下孩子,辛七杂路过石碑坊,总是步履匆匆,绝不驻足。他也不亏待单四嫂,她家这一个春天的肉食,都是辛七杂供的。五花肉、排骨、猪腰子、猪肝,他换着样儿给,单四嫂也掉着样儿做,把单尔冬吃得脸上春色浮动,把单夏吃得满面油光,而单四嫂的高颧骨也不明显了,她的脸颊有肉了。
辛开溜自打用一篮煤,从唐汉成那儿换来一匹马,进山就骑马了。他当年换来的马鞭,也派上用场了。往年他在深山烧炭,回来的次数不多,可这个冬天他频频下山。他脸上的皱纹深了,嵌着炭灰,腰也弯了下来。而他骑着的马,被他使唤得不轻,也是灰呛呛的。每次回来,他先奔向南市场,把驮回的炭,在火锅店卖掉,然后采买吃食。烧饼,煎饼,酱牛肉和鱼干,是他的最爱。他让单四嫂将煎饼给他一张张叠好了,说是吃时方便;让烧饼铺给他烙豆沙饼。辛开溜以卖炭和卖草药为生,赚不了大钱,但他手头从没紧过,尤其是近年来,他喝的酒,上了一个档次。人们猜测,他有神秘的来钱渠道。人们见他带进山中的吃食,量比往年大,而且食物的口味有改变,比如原来他只吃椒盐烧饼,现在钟情豆沙馅的,以前他喜欢辣味鱼干,现在则不要加辣椒的,以此判断他在深山里多养了一口人,那个人应该是辛欣来!因这小子怕辣,而且最爱吃豆沙馅烧饼了。辛欣来要是去烧饼铺,就着一碗豆腐脑,一口气能吃掉六个豆沙饼。
依照公安局发布的悬赏通告,人们捉到辛欣来,或是提供有价值的破案线索,会获得重金奖赏。龙盏镇人以前还想着逮他,发笔横财,可自打安雪儿怀了孕,绝大多数人都不想干这事了。只有派出所的人迫不得已,听到南市场业主议论辛开溜可能窝藏辛欣来,在他进山时,象征性地跟一程。他们不会跟到窑厂,怕归来迷路。因为辛开溜为了锻炼腿功,不走老路,年年在山间开辟新路,哪怕他今年得了匹马,也不让马走老路,而在无路的密林中穿行,是鄂伦春马的强项。不屈不挠跟踪辛开溜的,是陈美珍。知道他是哥哥的私生子后,她和陈家人一样,把辛欣来视作救命稻草。她无力亲自跟踪,便雇用了骑马善射的葛喜宝。葛喜宝虽说跛脚,但在马上,依然威风不减。这个冬天,红日客栈因为葛喜宝的缺席,失去好味道,生意清冷,刘小红见着陈美珍,马脸拉得更长了。不过她生气也没用,葛喜宝憎恨辛欣来,案发之初,他就充当了民间警察的角色,一有空闲,就去搜寻。
葛喜宝当厨子,常去北口辛家的屠宰场买肉食,与王秀满多有交道。他喜欢她的大度和善良。比如他买猪大肠,王秀满总是用筷子将肠子掏干净,用碱水洗了,才卖给他;他买猪头,她用喷灯把猪毛燎得光光溜溜的;他买五花肉,她总是少算二三两的钱。她说懂得舍,才会有得。知道葛喜宝没有女人,每到深秋,她都给葛小宝做条新棉裤送去。小孩子个头长得快,前一年的棉裤,穿着服服帖帖的,可转年就成了吊腿裤!若不做新的,会冻脚脖子。葛喜宝感激王秀满,逢年过节,总要买点东西送她。王秀满出事那天洗的猪肚,就是红日客栈要的。葛喜宝上门取时,还给她买了两斤苹果提去,结果他进了院子,看到的却是一颗滴血的人头!
绣娘离不开马,辛开溜则离不开狗。他进山时,总带着狗。他到龙盏镇后,前后养过六条狗。每条狗死去,都会被他剥皮,说是要留下它们的衣裳,然后再埋掉。因为这,人们说他血腥。他拿狗皮当褥子,当脚垫,当枕头,还拿它做帽子。他冬天戴的帽子,没有一顶不是狗皮做的。他的狗不论公母,也不管什么颜色,都叫一个名字“爱子”,那是他日本老婆的名字。所以他的狗跟他一样,除了在旧货节的集市上,平素是不受人待见的。辛开溜养过花狗、黑狗和黄狗,就是不养白狗。他常年烧炭,怕白狗跟着,给熏染成黑狗了。
辛开溜的狗不会繁衍后代,因为到了发情期,它们热情洋溢地寻找配偶时,总会遭到狗主人的排斥,他们不允许自家狗接触爱子们,辛开溜只好给公狗去势,给母狗做绝育术,断了它们的念想。所以落入他家的狗,在爱情上是不幸的。
辛开溜用一篮煤,从唐汉成手里换来的鄂伦春马,棕黑色。它正当壮年,鬃毛蓬松乌亮,力大无穷。辛开溜有马骑了,但他进出山林,依旧带着狗。现在跟着他的爱子,是条七岁的黄狗。没有马时,辛开溜进山,它勤勤恳恳地在前方开路。尤其冬季雪大时,爱子会在前方用四蹄为他拨开深雪。有了马后,它自在多了,可以在山里撒欢了。
葛喜宝跟踪辛开溜,骑乘的是匹枣红色蒙古马。它比鄂伦春马漂亮,但耐力却不如它。如果短途奔跑,鄂伦春马不是蒙古马的对手,可是长途奔袭,蒙古马就处于劣势了。葛喜宝跟着跟着,就会落后。往往是辛开溜到了窑厂一个多钟头了,葛喜宝才拍马赶到。辛开溜每次看到葛喜宝,只是抖抖山羊胡子,算是和他打招呼了。辛开溜住地窨子,葛喜宝在离他不远处,搭了个兽皮围子住。葛喜宝带来的食物和马草不足时,辛开溜会拿出自己的接济他。辛开溜白天烧炭,骑马遛狗,闲时剥点桦树皮,并无异常。到了晚上,他会邀葛喜宝一起喝酒,然后各自睡下。葛喜宝仔细察看了地窨子周围的林地,雪地上除了马蹄和狗的爪印,就是小鸟、灰鼠和野兔的兽迹。属于人类的足迹,只有他和辛开溜的。葛喜宝觉得跟踪辛开溜徒劳无益,便脱离他,扩大搜寻范围。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不止一次在林中相遇,辛开溜不是下山卖炭,就是带着给养上山。葛喜宝发现,林间雪地上,到处是辛开溜的马和狗留下的蹄印,忽东忽西,忽南忽北的,好像他在走迷魂阵,葛喜宝把这一切,归咎于辛开溜不走老路上。
葛喜宝在山中跟踪辛开溜、寻觅辛欣来数月,一无所获。到了五月,河岸的毛毛狗开花了,山间的溪水又开始唱歌了,葛喜宝垂头丧气地回到龙盏镇,把马还给陈美珍,将一半的工钱退给她,说自己竭尽全力,却连辛欣来一根屌毛都没捡着,说明这狗杂种不是逃走了,就是死在山林喂老鸹了。陈美珍听葛喜宝叫辛欣来“狗杂种”,面露不悦,嘟囔道:“他有名有姓的,叫他辛欣来嘛,何苦骂人家是狗杂种。”葛喜宝愣怔半晌,不明白她让他捉辛欣来,为啥又不许骂他?看来龙盏镇人猜测得对,陈美珍雇他追捕辛欣来,并不像她宣称的,是为了王秀满灵魂安宁,而是另有企图。这企图是什么,他猜不透,也不想猜了。
葛喜宝上山时,把葛小宝送到古约文乡的姐姐家。他的到来,让失去爱子的安泰和葛秀丽,得到了温暖和快乐,所以葛喜宝接葛小宝回龙盏镇时,他们都舍不得。葛小宝也不愿离开,因为这里的民族乡学校,比龙盏镇的管理松懈,一天只上半天课,而且安泰常驾车带他去喜温猎场,教他打枪,他过得快活。这个猎场建在山间,里面的狍子和鹿,都是半放养的。春夏秋三季,它们靠着大自然的恩赐,自主生存;到了冬天,数九寒天,它们找不到吃的,饲养员就得定点投放食物。
喜温猎场的兴建,与青山县的主要领导爱好打猎有关。他们以发展少数民族文化旅游的名义建立猎场,圈定了古约文乡附近一片风景秀美的山林,斥资三百万建起猎场,由青山县旅游局直管。猎场平素对外开放,但到了各级领导来视察时,就不营业了。饲养员会抓住几只狍子,给它们注射微量麻醉剂,让领导们追逐猎物时,能够百发百中。猎场建成后,绣娘骑马来过一次,她看了半放养的动物,说了一句“可怜”,再没来过。
葛喜宝来接葛小宝,葛小宝开出条件,说再去喜温猎场玩一圈,才肯回龙盏镇,葛喜宝答应了他。安泰驱车,载着葛喜宝父子上路了。天清气朗,杜鹃花将山岭抹得一片红,一片粉,好像老天在大地晾晒它的彩衣。他们走到中途,碰见猎场看守人老木,正急慌慌地打马下山。安泰停下车,老木跳下马,结结巴巴地报告,猎场装枪弹的大铁柜被人撬了!
喜温猎场现有九杆猎枪,放在猎场保安室,平素锁在一个大铁柜里。老木说清晨他和饲养员去河边喂狍子,忘了锁保安室的门,但大铁柜的钥匙挂在身上。等他们回来,发现大铁柜的锁头被撬开了,少了一杆猎枪,还少了四打子弹,每打十颗的。偷枪者看来只需一杆枪,因为其他枪还在。
老木说,丢了猎枪和子弹固然不好,但没什么威胁性。因为贼拿走的子弹,与他盗的枪,型号不匹配。也就是说,那四十发子弹,在那杆大口径猎枪面前,只能当哑巴。一杆枪没有子弹助力,跟一根烧火棍有啥区别呢。老木以此判断盗枪贼,肯定不是鄂伦春人,鄂伦春汉子哪个不懂猎枪呢。贼应该是汉人,而且没玩过枪。安泰这才稍微心安。
安泰掉转车头回古约文乡,准备向上级公安机关报案。葛小宝一看走回头路了,呜呜哭了。葛喜宝给了他一巴掌,骂他不懂事,说猎场出了大事,他还想着玩。葛小宝委屈地说:“我咋不懂事了?前晚我尿了炕,都知道自己晒褥子了。”他的话把忧心忡忡的安泰逗乐了。葛小宝接着说,他知道是谁偷的猎枪。他上次去猎场玩,太阳快落山的时刻,望见猎场外一棵高大的樟子松树上,坐着一个人。他穿迷彩服,戴迷彩帽,骑在大枝桠上,耷拉着两条细长的腿,瞄着猎场的保安室。这人发现葛小宝看他,从树上跳下,一溜烟往林子深处跑了。安泰说那你怎么不早告诉姑父?葛小宝说:“我本来想说的,可我往回走的时候,不是掉进泥坑了吗,掉进泥坑不是换鞋刷鞋了吗,刷完鞋吃完饭,天不就黑了吗。爸爸说过,啥事到了黑天,都不是事了,我就没说。”
葛喜宝问:“那人长得像辛欣来吗?”
葛小宝说:“他在树上,离我那么远,帽檐压得又低,我咋瞅得清。”
安泰对葛喜宝说:“偷枪的未必就是他,他怎么能挺过一个冬天!”
葛喜宝说:“也是,我找了他好几个月,屌毛没见!”
安泰说:“也许这小子早就喂了狼了!”
辛欣来是否活着,活在哪里,只有辛开溜知道,可他不会跟任何人说。他暗助辛欣来逃脱,不是为了包庇孙子,而是把保卫辛欣来当作一场伟大的战役来打。他是这场战役唯一的士兵,唯一的统帅。他想让世人看看,他是不是打过仗的人。你们不是重兵把守,层层包围,要搜出他来吗?我辛开溜就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匿,而且安然度过严冬。你们不是想立刻捉住他,要他的命吗?我就是能让他再多看几回人间的日出。安雪儿怀孕后,他庇护辛欣来的意志更加坚定,至少他要保证孩子出世前,辛欣来是安全的。这样,就算他落网后被执行死刑,还能看一眼他的孩子。
辛开溜没有武器,装备就是一匹马一条狗,以及猎刀和斧头,可他让辛欣来迎来了春天。当龙盏镇的老人们,为着死去能带着一口棺材入土而活得不耐烦时,辛开溜却精神抖擞地穿山越林。他在战场上,见到过太多的死者。战友的遗体,都是就地掩埋,往往连块碑都没有,最终成了荒凉的无主墓。有时战事紧急,需要立刻转移,战友的遗体来不及掩埋,他们只能噙着泪花上路。至于敌人的尸首,他们缴获了他们身上有用的东西后,会立刻离开。那些陈尸荒野的尸首,最终都喂了野兽。辛开溜觉得自己能够活下来,已经够幸运的了。他不怕化成灰,因为他这一生,心底已满是灰烬。
辛开溜娶了秋山爱子后,才知道她男人并不像她宣称的死了,而是生死不明。辛开溜是从刘瘸子口中,得知这一情况的。刘瘸子是地主的儿子,患有小儿麻痹,成人后在依兰开了家布店,娶了个嘴斜眼歪的姑娘。刘瘸子的老婆丑,但她审美不差,所经营的布匹,无论面料还是花色,在依兰都是最别致的,深得日本人喜爱,所以这家布店,来的客人多半是日本人。日本战败,它的生意一落千丈。辛开溜娶了秋山爱子的那年冬天,有天路过刘瘸子的布店,被他隔窗望见,给叫进店里。刘瘸子提醒他小心着点,说好不容易娶个老婆,别再让她跑了。因为秋山爱子来布店打探过她男人的消息。
原来秋山爱子和她男人在天井开拓团时,每到夏至和新年前夕,都要来布店,扯上几块布。秋山爱子的男人离家时,知道日本败局已定,跟妻子约定,一旦天井开拓团的家不复存在,亲人离散,就以这家布店作为联络点。苏联红军打过来后,没有战死和自杀的日本战俘,大都流放到西伯利亚做苦力去了,逃出者寥寥无几。而那些失去男人的日本女人,没有踏上遣返归程的,要么给有钱的中国人做用人,要么嫁给说不上媳妇的穷鬼酒鬼,要么沦为暗娼。秋山爱子带着太一郎来到依兰后,几次三番到刘瘸子的布店打探她男人的消息,最终都是失望而去。绝望之际,她想去大户人家帮佣,谁料在庙会遇见了想要娶她的辛开溜呢!虽说她最终做他老婆了,辛开溜待她和孩子也都好,可秋山爱子仍不死心,一旦上街,就溜进布店,打探太一郎父亲的消息。
刘瘸子家的布店,挨着一家面馆,辛开溜跑船上岸时,常来这儿吃面,得以相识。有天刘瘸子在街上,突然看见辛开溜和秋山爱子,一起扯着太一郎的手,才知道他们是一家人了。那时他就想告诉辛开溜,秋山爱子的男人可能还活着,可他见辛开溜喜气洋洋的,说不出口。他想秋山爱子跟了辛开溜,也许就死心塌地过日子了。可没过多久,她又到刘瘸子的布店,打听她日本男人的消息了。
刘瘸子只得跟辛开溜说了。他不能让个日本娘们儿,把这个满面风尘的跑船的汉子给骗了。
辛开溜听了刘瘸子的话后,第一个念头就是带着妻儿远走高飞,可他喜欢依兰小城,不愿离开这里。他想唯一能让秋山爱子死心的,就是太一郎父亲的死讯。他乞求刘瘸子,万一哪天那个日本男人找上门来,一定牵制住他,暗中差人来给他报信,他想办法干掉他。刘瘸子说:“她男人现在是战俘,你要是拿他当鬼子给打了,那可是犯法的。”刘瘸子帮他出主意,让他拍张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留在布店,如果那男人来,他就把照片拿给他看,说秋山爱子已嫁给自己的亲戚了,哪个男人会恋着背叛了自己的女人呢?
刘瘸子虽瘸,但出的主意不瘸,辛开溜接受了。不过他拍的不是一家三口的合影,而是他和秋山爱子的。在他眼里,一个男人可以舍掉老婆,但不会舍掉亲生骨肉。如果那男人看到相片中的太一郎,绝不会掉头而去的。辛开溜最终留给刘瘸子布店的两张相片,一张大头像,他与秋山爱子并排坐着,他刻意将手搭在她肩头,以示亲昵,虽说他的手是僵硬的,秋山爱子的表情是木然的;另一张是远景照,布景是苍茫的远山,他叼着烟袋威严地坐着,秋山爱子穿着棉袍,提着一方手帕立在旁侧,一副低眉垂眼的模样。刘瘸子见了这两张照片,说:“咋没有太一郎呀?”
辛开溜说:“他要是问起来,你就说太一郎逃难时,让马车给碾死了!”
刘瘸子“啊呀——”叫着,说:“你也忒狠了!”
辛开溜说:“你是向着中国人还是向着日本鬼子?”
刘瘸子反唇相讥:“娶鬼子老婆的是你,又不是我。是你捡了鬼子的洋落儿,你说谁向着鬼子?”
辛开溜哑口无言了。
日本战败后,秋山爱子与长崎的亲人,失去了联系。转年春天,她得到亲人罹难的消息。美国在长崎投下的原子弹,带走了她的父亲和哥哥,只有弟弟幸存。秋山爱子得知父亲和哥哥的死讯后,做了两盏河灯,撒上金黄的野菊花,择了个月亮好的夜晚,领着太一郎,到松花江畔放了河灯。
辛开溜怕老婆跑了,就不去跑船了,他在依兰小城当脚夫,虽说苦些,却是快乐的。每天回到家,他都能吃上热乎饭。那些普通的食材,一经秋山爱子烹饪,味道非同寻常的好。他晚上会喝上两盅烧酒,泡个脚,然后迫不及待地吹灯上炕,把秋山爱子拉入怀中。闻着她清爽的体香,辛开溜有种贴心入肺的幸福感。
太一郎一开始和辛开溜很生分,不爱跟他说话。他们坐在一个饭桌前时,他只看碗里的饭,从不看辛开溜。但随着时光推移,他和他熟悉起来,亲密起来,终于认了这个中国的爹。辛开溜出了一天苦力回到家,太一郎会给他端来一盆温水洗脸,还会把拖鞋拿给他,让他松快松快脚。辛开溜也喜欢太一郎,只要不干活,走哪儿都领着他。秋山爱子和太一郎会说中国话,但说不利落,邻居们知道了他们的来历后,对他们就没以前热情了。小孩子一起玩耍时,从来不带太一郎,他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独自玩耍,是玩不起来的,太阳好的日子,他玩着玩着就睡着了。辛开溜见邻居们抵触他们一家,便说自己以前打过鬼子,只不过因为迷路,与队伍失去联络,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而他娶秋山爱子,是看他们母子太可怜。他说战争就是为了让女人和孩子过上好日子,因而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和孩子,都应受到保护。邻居们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说扛枪打鬼子的人,怎么会娶个日本娘们呢!
辛开溜家后院的王寡妇,看上了他,一直怂恿他抛妻弃子,跟她一起过。她听辛开溜说打过鬼子,一口咬定他是逃兵,不然怎么会流落到依兰小城当脚夫呢?日本鬼子没了,但国共两党在东北决战正酣,他要是真打过仗的话,怎能坐得住呢?
这年夏天,太一郎见邻居的孩子都提着笊篱去江上捞虾,邻家灶房常飘出炸虾酱的鲜香气,他嘴馋了,有天尾随他们,也提着笊篱,去江上捞虾。别的孩子见他跟着,都不搭理他。太一郎个头矮,又单细,不会水,他学着别的孩子,挽起裤腿下了江。太阳那般好,江水却很凉,他一入水,腿便抽筋,身上一抖,手上的笊篱掉入江里。太一郎跌跌撞撞追笊篱时,被它带入深水区。他失去重心,高呼救命,孩子们听到后,互相看看,漠然无语,没人愿意去救一个小鬼子,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太一郎被激流卷走。
太一郎是被下游的一个打鱼人打捞上岸的,他的嘴巴和耳朵淤满泥沙,眼睛却是一尘不染。他睁着眼睛,虽然目光凝固了,但依然满怀惊恐。
太一郎死了,秋山爱子就不和辛开溜睡一起了,他们一个炕头,一个炕梢。辛开溜一撩她的被子,她就大呼救命,弄得他好不扫兴。那时遣返日侨正在高潮,在丹东的日本侨民经朝鲜遣返,在大连的由苏军遣返。东北其他地方的侨民,全部涌向葫芦岛,由日本派来的舰船接回。秋山爱子的日本男人杳无音讯,儿子又溺亡,这片土地没了她生活的支撑,她不想留下来了。她哀求辛开溜,送她到葫芦岛,让她乘船回长崎吧,毕竟那儿是她生长的故土,还有一个亲人。辛开溜一听急了,说你是我老婆了,只有我休你的份儿,你想蹬了我,没门儿!辛开溜怕秋山爱子跑掉,把家改造成监狱,用黄泥糊死两扇窗,唯一留下的那扇,外加一层对开的隔板,安了锁鼻子。他去街上干活时,紧锁门窗,把钥匙挂在腰上。秋山爱子被囚禁在密不透光的家里,如入地牢,本来她的脸就白,这下更白了。
一个阴雨的日子,辛开溜不出工,他打着伞,带着秋山爱子闲逛。路过一家纸店时,秋山爱子停下来,要买几张纸,辛开溜随她进去了。秋山爱子选了一沓上好的竹制毛边纸,它轻薄绵软,纸质细腻,柠檬色,有微香。辛开溜以为她要用它揩屁股,讥讽她说,你的腚有这么金贵吗?秋山爱子摇摇头,从嘴里吐出两个字:“画——画——”辛开溜想画画儿不是坏事,这样她就不惦记着回日本了,赶紧给她买了纸,又买了笔墨。秋山爱子回到家,把毛边纸裁剪了,用线绳穿起,做成画册。这样辛开溜外出干活时,她就在家里掌灯画画。辛开溜心疼灯油,将窗户隔板打掉两条。这两道天光透进屋子,等于为她点起了一对蜡烛。
秋山爱子的每张画,都有船的影子。船有大有小,有多有少,但都是靠在岸边的,每条船上都挤满了人。男女老幼,无论是背着包袱的,扛着锹镐的,手持稻穗的,举着灯盏的,还是牵着马的,领着狗的,都是满面焦灼,看得出她心底浓浓的归乡情。她用毛边纸打造的这座船坞,伴她度过了无数寂寞昏暗的日子。
一九四八年秋天,日侨遣返全部结束,辛开溜想,秋山爱子就是长了翅膀,也没天空了,她跑不了了。于是把家恢复原样,打通堵死的窗户,将窗板卸下。秋山爱子重获自由后,直奔刘瘸子的布店。得知她的日本男人从未现身,她长叹一声,似乎认了命,买了三尺蓝布,给辛开溜做了一条新裤子。到了冬天,她的肚子鼓了起来,一直想做爹的辛开溜,喜不自禁,好生伺候着她。转年春天,秋山爱子产下辛七杂,辛开溜如愿抱上了大胖小子。
孩子出满月时,辛开溜特意在家摆宴,请朋友喝喜酒。谁知所有人看了孩子,都皱眉头,说不像他。辛开溜起初并未在意,在他眼里,刚出满月的孩子,长得都是一个模样。及至孩子长到三岁,那张脸与他的脸越来越南辕北辙,邻人都在背后议论,他才起疑。辛开溜仔细询问秋山爱子,才知道她自己也不敢肯定,辛七杂是否他的骨肉!因为她怀孕前,除了辛开溜,还有两个男人强行睡过她。辛开溜气愤至极,问她为什么不早说。秋山爱子说怕他逼她吃药堕胎,太一郎没了,她渴望再有一个孩子。辛开溜问她那两个男人是谁,秋山爱子低下头,说他们都是天擦黑时来的,瞅不太清。只知道一个胖,力气却小;一个瘦,却有蛮力。他们不是同一个人,走前却抛下同样的话,说是为了死在日本人手里的亲人报仇。辛开溜听完,懊恼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说:“一直把你锁在屋里就好了!”
辛开溜想,日本人在东北犯下的罪行多了,若受伤害的人都找他老婆算账,自己的女人,不就成了他们的慰安妇了么?他听说松山地区酷寒,人烟稀少,便带着老婆孩子逃离依兰,向北挺进,落脚于龙盏镇。他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建在山上的镇子,在他眼里这里离太阳近,作孽的人少。他们在此安家,过着平静的小日子。
辛开溜对辛七杂是否自己的,心底始终嘀咕。他想让秋山爱子再给自己生一个不让他心底犯嘀咕的。他们也没少同房,可她的肚子如一潭死水,毫无动静,辛七杂倒是一天天长大了。
龙盏镇人最开始并不知道秋山爱子是日本人,辛七杂跟人说她是山东人。但仅仅半年,人们从她说话的方式中,感到了异样。比如她爱用“的”字,去粮店买粮,她问店员:“高粱米的有?”她碰见邻人,会问对方:“吃饭的有?”人们听出了她是日本人。等到人口普查时,辛开溜不得不把她的身世和盘托出。他们有孩子,要落户口,不想当一辈子的盲流。
他们落了户口的第二年,秋山爱子秋天时突然失踪了。她去了哪里,一直是个谜。有人说她忘不了日本丈夫,偷渡到苏联,去西伯利亚寻夫了;有人说她进山采蘑菇,被黑熊吃掉了;有人说她跟一个卖艺的跑了;有人说她去了海边,乘黑船回日本了;还有人说她不喜欢人间,与野狐狸做夫妻去了。从此之后,辛开溜开始了他漫长的寻找。他曾带着秋山爱子的相片,回到依兰,到刘瘸子的布店,到原来的天井开拓团,也到葫芦岛、大连和烟台,然而没人见过秋山爱子。他回到依兰,不但没找到人,反而为自己惹了麻烦。一直想和他好的王寡妇,听说秋山爱子不见了,喜出望外,一路跟到龙盏镇,要做他老婆。辛开溜死活不干,王寡妇绝望了,与他撕破脸皮,离开之前,四处散布辛开溜是逃兵,是大汉奸。龙盏镇人唾弃他,与王寡妇关系很大。人们说他念念不忘日本女人,对自己的姐妹却冷酷无情,是民族的败类。而那些年辛开溜外出寻找秋山爱子时,会把辛七杂放在别人家托管,人们说辛开溜的不好时,也不避讳他,辛七杂对父亲的憎恶,从童年就开始了。
辛开溜再没找过女人,他对秋山爱子难以忘怀,尤其是她的体息,一经回味,总会落泪。秋山爱子留下的每件东西,他都视作宝贝,绝不会拿到旧货集市上。他最钟爱的,就是毛边纸画册。每到新年,他都要捧出它,看看画册里的船坞。他想从中看出秋山爱子去了哪里,可他看不出究竟。所有的船都没起航,虽说那上面挤满了人。他想也许她化作了鸟儿,在海上自由飞翔呢。能够在水面踏浪而行,却又不留足迹,该是最美的生灵了吧。
安雪儿生下孩子后,辛开溜特别想送一件礼物给重孙子。虽说他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可辛开溜觉得自己就是他的曾祖父。他选择了秋山爱子留下的毛边纸画册,他知道有安雪儿庇护着,这个画册不会进坟墓。画册的后面,还有几张空白的纸页,他希望孩子长大后,能用画笔填补了它。